山中读书
带什么书并无计划,出发进山的前一晚,我会在书架前一排排地看过去,抽出书名、出版社、书脊设计、作者名字或者其他什么瞬间让我决定带走……
我每次去山里消磨夏日,都带几本书。
带什么书并无计划,出发进山的前一晚,我会在书架前一排排地看过去,抽出书名、出版社、书脊设计、作者名字或者其他什么瞬间让我决定带走的那一本。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十本八本没有任何关联的书被我塞进行李箱。
我去山里纯粹为了无所事事,带书去只是我无所事事的一部分。在山里,读书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如果闲晃乱逛、漫无目的地游荡久了,或者在房间、庭院、山野的树下也或者水边发呆久了,连看白天云的变幻夜晚星星的闪烁、倾听大山的寂静、回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也觉得无聊的时候,我才会到摊着书的桌子前扫来扫去,掂量着翻翻哪一本打发时间。总之,将人彻底懒散开是我进山的目的,山中读书只是我懒懒散散消磨山里漫长时间的一种手段。
一本书被我打开,可能接下来的一天或者两天,整个人陷进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这个时候既想不起来游荡,也想不起来发呆。像欧文·肖的《幼狮》就是这样的一本书,后来我告诉一位搞文学批评的朋友,说《幼狮》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二战小说。那位朋友说他会找来读读。但后来再没有下文,或许他没看,或许看了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我的阅读毕竟是有限。但无所谓,我仍然坚持它是一本好小说。也有的书,读了几页就又被我放下,翻开又让我放下的书,有的是写得糟糕(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想自己当初为何买了这本书),有的是与我冥冥之中的模糊期待不一致,有的是因为我突然失去了读下去的欲望,也有的是说来你可能不信的缘由——书写得太好了。这种极好的书,总是逼迫我不自觉地在其文字与我个人的诸般记忆中钻来钻去,兴奋地思考一些有意思的现象和结论,试图用其他书中的内容与眼下的阅读所见进行比对印证,可是那些可以比照的书又没有带到山里来,于是遗憾中又会有其他诸多的联想,想象,甚至推演。这一番思来想去的折腾,最后把自己整个人都搞累了。接读不下去,也就放下,告诉自己出山后再搞清。有一次我突然想到,眼前这本书以前也读过,为何那时候没有发现它的好?想了老半天,找了一堆原因,但又都觉得不是。类似的情形发生了好几回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是山中状态的缘故,是山中的状态让我读出了书的好。不仅是人因山而生的状态,还有山的状态,都影响了我的阅读。
这是一种奇妙的读书体验,但确确实实发生在我身上。我发现,山会用一种最自然的存在去苏醒一个人。山最伟大的地方就是它既沉默又坦然地接纳每一个愿意埋进来的人,用它各种姿态的风、游移的日光、不定的月色、有声无声的水流、万千昆虫和数不清的鸟鸣、郁郁苍苍的山林、各种色彩各种形状的花草,当然还有它自己最开始就拥有的伫立姿势,不动声色地消解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的紧张,用自在让人慵懒中松弛自然起来。这时无目的的翻阅就会让你有之前没有的敏感与直觉。当然,单就读书本身,人也需要慵懒无意义,为什么读一本书,一定要从中找到什么呢?这是山中读书的另一种收获。
在山里,我偶尔也会带一本书出门,并不是为了读它,是防着自己晃累了坐在树下休息时突然想翻翻。这只是以防万一,山里吸引我的东西太多,即便坐下来休息,书也没有树叶、野花、远处的山峦和茶园吸引我。但的确也有那么几次,我在七弯八拐的山间小路溜达累了,就势坐在一棵树下或者溪边的一块石头上,隐在树荫里读书。阿兰·德波顿《无聊的魅力》就是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最后读完的。再早些,因为《哲学的慰藉》,我知道了这位英国人。《无聊的魅力》中的书写刚好迎合了我跑到山里无所事事的心理需要。记得特别清楚的另外一次野外读书,是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读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那是一个闷热的半下午,我先是在香樟树下发呆,远处深邃的天空催发了我要读书的冲动,就打开了随手带出来的那本《过于喧嚣的孤独》,接读大约一周前读了一半的内容。你很难想象,山野里读书有时候会有一种怎样的愉悦,那是一种无法完全陈述出来的快乐,每一本可能都不一样。那次接读赫拉巴尔,书中黑色幽默传递出来的情绪,让我既快乐又忧伤,内心有种隐秘的欢喜。我沉浸在故事里,连身边的闷热变成了凉风都不知道,直到头顶上方响起雨打树冠的声响才意识到不妙。但为时已晚,雨落下来了。我没带雨具,只好在树下把腰弯下来,把书放在胸口。这个办法并不管用,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身子往下淌,我最后干脆雨中漫步,晃荡着走回住处。书当然不能再要了,后来买了它的第二版。我就近去山里,又带上了赫拉巴尔的这本书,就是因为看到书名时想起了那场大雨,香樟树下阅读这本书的快乐又忧伤的神秘体验一下子在记忆里跑出来。
在山里打发时间,诱使我打开一本书的机缘是神秘的,常常不期而遇。有一次山间远眺,我抬眼望见湖 小镇的上空静泊着一朵酷似帆船的云,它的四周晴空万里,夕阳正从我在的山的背后给帆船的桅杆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那一刻我控制不住地想读里尔克,里尔克与那一朵云帆船有何联系?实在说不清楚。一天清晨,我沿着一条山溪往里走,溪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越走越深,彻底没了人走的痕迹,只有水流的指引。我最后来到一处不算小的水面,四周灌木丛生。在这里,连鸟的叫都带着水的味道,我感慨地站定,看水,听鸟,水四周的灌木丛中不时响起清脆的声响。这时,一股山风从对面拂来,我居然闻到了少年时代身处漫河滩时空气中弥漫的青草香。闭上眼睛,我任由这股气息包围我,直到它消失。睁开眼的一瞬间,我就决定回去后重读加拿大作家麦克劳德的《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那是上海文艺社所出“短经典”第四辑中的一种。当然,在山里发呆的时候,坐在窗下兴趣盎然地看着庭院落雨的时候,或是其他什么时候,都有促发我打开一本书去读的念头,有时候念头付诸了行动,有时候也没有,念头生出来,念头也会消失,消失了就不读。
这种随意的阅读只是我山间生活极小的一部分,但这种不被打扰的阅读却让我独处的感觉更加舒适,隐秘的快乐常常簇拥着我,因为书而在房间里或山野里大笑,想想就美妙至极。与书房中的阅读相比,山居的状态更能帮我看到文字的背面。书写的意义和阅读的意义不仅仅是描述和对话的过程,更在这种过程中的心理与精神活动,在山里,似乎这种过程或者活动来得更容易。对我来说,山中的随意翻阅,文字带来的快乐不仅在于理解了写作者和我自己,更在于看到了局部生活的真相。能看到生活的真相真是太难了,生活并不是你简单的眼中所见,山居读书绝对帮了我一个大忙。有一天,我在一张纸上写道:任何书写都是一种历史性描述,都是生活真相的抽象表达,必须有人记录,也必须有人阅读。不论在不在山里。
扯到山中读书,在与朋友的聊天中,我说了如上的一段话。
2021.1.6草于句容禾木山庄
2021.2.12改定于金陵小桃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