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8期|邹贤中:遍地金黄(节选)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惊蛰来了!一声气壮山河的春雷悄然在湘南大地的上空炸响,将沉寂一冬的万物从睡梦中惊醒。惊蛰到来之时,已是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极目远望,湘南远……
一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惊蛰来了!一声气壮山河的春雷悄然在湘南大地的上空炸响,将沉寂一冬的万物从睡梦中惊醒。惊蛰到来之时,已是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极目远望,湘南远山辽阔,静水澄澈;收眼近观,听虫鸣鸟叫,见桃李竞放。
“冷惊蛰,暖春分”。仲春二月,湘南农村虽然还处于乍暖还寒之际,但是,桃花始放、黄鹂鸣叫、布谷啾啾,这春意已然越来越浓了——该到春耕生产的时候了。每当这时,人们会栽植树木,种下五谷,种下一年的希望。春雷响,万物长嘛!一切蛰伏的美好正在醒来。春风送暖,到处一片生机盎然。在这百花初放之时,在湘南次第而上的梯田之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片片连天接地、震撼心灵、灿若艳阳的金黄之色,那是农人美好的希冀——油菜花。
二
北方地广人稀,湘南恰好相反,生存的压力逼得农人必须发挥土地的最大价值。收割完晚稻,忙碌了一年的农人看似可以犁耙入库、马放南山了,可是他们并没有休息,而是投入了新的战斗——种油菜。湘南地区因为气候原因,是无法播种三季水稻的,于是,人们将目光瞄向了耐寒性极强的农作物——油菜。而这耐寒性强的农作物的生长周期又刚好是五个多月的时间。造物主是如此地眷顾湘南人,利用晚稻与来年早稻的空档期种植油菜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收割了稻子的稻田空寂着。曾经连绵的稻子收割之后,稻田失去了衣服,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一茬茬稻茬子直指蓝天,偶尔有一两只麻雀在稻田的上空起落,寻找自己的口粮。此时,我的父亲忙碌起来。他扛着一把油光滑亮的硬木锄头来到了稻田里。父亲的大手与锄头长期亲密接触,磨合期早已过去,那把锄头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听话,好使。父亲在稻田边脱下鞋子,赤脚迈进了稻田。他弯着腰,低着头,右手上前,左手在后,形成最好使力的架势,锄头在秋日的艳阳里闪耀着光芒。父亲将锄头扬起来,对着面前的稻田挖了下去。锋利且坚硬的锄头切进了稻田的肌肤,直抵心脏,稻田似乎震颤了一下。父亲双手紧握锄把,往上一抬,一大块泥土离开了“母亲”,父亲顺势用锄头扫了一下泥土,泥土就四分五裂了。这是成熟农人的绝技,只需一遍,就可以将土地松好,而还没有掌握锄地经验的新人,大多是不具备这一技能的。他们在初次锄地之后,还需要细耕一次,才能达到老农们锄一次地的效果。
父亲的步子配合着锄地的进度不断向前,身后是一块新翻过的稻田。锄地最大的盼头就是看着眼前的土地在自己一锄头一锄头的努力下越来越少。父亲在翻过一小块稻田之后,将农家肥均匀地播撒在稻田里——农家肥会让土地变得更加肥沃。撒过农家肥的土壤像极了北方的黑土地,一看就是上好的肥地,父亲看到自己辛勤劳动的结果,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寒露前后是油菜播种的良好时机,父亲在翻过的土壤上撒种了。油菜的播种分集播和种播。所谓集播,就是将种子均匀地洒在土地里,油菜苗萌芽,破土而出后,必然会过于密集,于是按照一定的间隙拔除多余的菜苗;所谓种播,就是在一小块土地上大量播种,菜苗在生长到一个月的时候,集中连同泥土从地里拔出,按照均匀的间隙种到土地里。无疑,种播更加符合湘南的民情,种播的油菜植株不仅均匀、美观,还有利于生长。父亲就是采取了种播的办法,他将菜籽播撒到那一小片稻田后,抓住菜籽萌芽到成长的一个月有利时机,锄地、平地,为大量种植油菜作准备。
三
一个月的光阴,于历史的长河来说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对于油菜来说,却是它们生命五分之一的历程。播撒下去的菜籽昼夜不眠地吸取营养与雨露,用几天的时间萌芽、破土,很快就是绿油油的一片了。
已是冬至,我驻足在这一片随风摇曳的稻田前,打量着这密密麻麻的油菜苗,它们绿色的姿颜为冬日点缀了一丝温暖与希望。这一片娇嫩的绿色,真的不忍心让人去拔除,可是,农作物有自己的生长规律,我不能因为一时的欣赏而误了农耕大计,也不能因为怕弄疼了油菜,而让它们成为一世的无用之辈。
拔油菜苗正式开始了。我蹲下身子,右手的拇指配合着其他四指,捏在一株菜苗的根部,轻轻一拔,菜苗没有拔出,却把菜叶子扯烂了。父亲见状,连忙制止了我,并且给我示范。只见他右手的拇指配合着其他四指,紧贴在菜苗的根部,捏紧了,用力往上一提,一株菜苗就离开了土地,菜叶完好无损。父亲一边示范,一边讲解:“拔菜苗讲究力度、分寸与方向的统一,用力轻了,拔不出来;分寸拿捏不准,又用力过猛,则根部还留在地里,而菜苗却扯断了。”
我细细地琢磨父亲话语里的韵味,按照他的方法开始拔菜苗,很快就掌握了要诀。一株株菜苗离开了土地,它们会疼痛吗?我左右手配合着,右手拔苗,然后交到左手集中收集,直到左手再也拿不下了,才放入背篓里。
拔出的菜苗需要尽快种下去,否则长时间离开土地,缺水会让菜苗焦枯而死。
油菜算是农作物家族里最好伺候的主儿。它不需要稻子那样精细的土地,也不会像豆子那么柔弱,只需要在锄过的土地上挖一个深度约五到十厘米的小坑,施加一点肥料,将菜苗种下去,用泥土护苗即可。
父亲带着哥哥和我,分工合作。哥哥负责用锄头挖坑,我负责追肥,父亲负责种植。劳动力、菜苗、肥料,一个都不能少。在父子三人的共同努力下,一丛丛菜苗被整整齐齐地插入田间,一行行、一列列,它们像排兵布阵的士兵,煞是好看。
长时间保持蹲姿,我开始腰酸背痛起来。我不断地调整蹲姿,时而左脚向前,时而右脚向前,短暂地舒坦后,酸痛又随之而来。我调整的速度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密集,而那舒坦的时间却成反比例地越来越短。看着眼前一大片似乎永无尽头的稻田,我开始胆怯了。在不断的煎熬中,我迎来了黄昏。冬至时节,已经有了风。人累且冷。裸露在外的双手脏兮兮的,被风一吹,粘在手上的农家肥冰凉入骨。我恳切地请求父亲,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明日再继续。父亲爱怜地看了我们一眼,毅然决然地说:“不行,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早一天种下的油菜收成要比晚一天种下的油菜收成强。”我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埋首干活。
三亩地的油菜是无法在一天栽种完成的,直到天黑透了,我们父子三人才上田洗脚回家。人,是满身的疲惫,是再也不想动弹的沉默。一宿睡得很好,第二天,我们还将继续。
在那繁忙的冬耕里,没有虫鸣鸟啼,却也是湘南农村农耕的风俗画,是美好的乐章,我们在无声的劳作中哼唱着蓬勃与希望。这如火如荼的劳作,满眼鹅黄新绿,每一个大地上的劳动者都见证了大自然的“交响乐”。
文艺家眼里的乡村图景和诗情画意,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面前,只是求得生存的现实,只有一点一滴的劳作,才会有收获。在我们的眼里,只有一步一步地前行,那才是我们看得见的希望。
油菜种下去之后,密集的菜苗被分散种植开来,再也没有了密不透风的阵势,也没有了绿得喜人的阵容。它们孤零零地守护着自己的阵地,让人担心一阵风就会将它们击倒,一阵雨就会将它们消灭,一次艳阳天就会将它们晒死。然而,我们白担心了,油菜是顽强的,哪怕在晒了一天后变得疲软,然而在第二天早上,当你放心不下去来到稻田边看望它们时,它们又抖擞了精神——那是它们饱吸一夜雨露的结果,它们抓紧一分一秒,为生存赢取了宝贵的时间。
油菜耐寒,且抗干旱。在风调雨顺的年月,油菜是不需要浇水的,它们只需要一点夜间的露水就够了。只有在极其干旱的时候,为它们提供一点水就好了。此时的浇水不能像下雨那样大量的泼洒,过量的水会让土壤出现板结的情况,从而影响油菜的生长。经验丰富的农人用喷雾器背着水进入油菜地,调节好出水口,对着油菜的根部一路喷洒。喷雾器几十升的水够喷洒一大片油菜,既节省了农人的工作量,也是节水的良好举措。
油菜在阵痛之后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它将根须尽可能地扎入大地的内层,与大地紧密地吻合在一起,有了对抗暴风雨的力量。
四
前期孤零零的油菜很快就长势喜人了,它们抵御着地球的引力,嗖嗖嗖地往上拔节,除了不断攀升的海拔,连身子骨也开始生长了起来,它开始开枝散叶。与此同时,它的敌人——杂草也不甘寂寞地冒了出来,杂草与油菜抢夺生存空间。勤劳的农人小心翼翼地步入油菜地,生怕伤害了油菜,而对于杂草却毫不手软,是斩草除根的杀机毕现。如果没有农人的出手相助,大自然中最强悍的杂草很快就会对油菜形成合围之势,反客为主地将土地据为己有。
立春一到,其他花朵还在畏惧着严寒,它们还在积蓄力量,油菜花敢为天下先。此时的油菜,已经完成了身躯的成长仪式,它们身高近一米,之前孤零零的油菜现在密不透风地连成一片,有了气壮山河的锦绣。这时,油菜花率先开花,那金灿灿的油菜花点缀在枝头,与绿色的叶相互映衬,黄绿之色相得益彰。
……
(节选自2021年《美文》八月号)
邹贤中,1990年生于湖南衡阳,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广东公安作家班、毛泽东文学院第16期作家班学员。作品见《人民文学》《安徽文学》等,被《散文选刊》等转载;获衡阳市文学艺术奖、广州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