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睡衣

母亲今年80岁了，在之前的80年她从来没有穿过睡衣。

之前母亲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穿上秋衣秋裤，因为她怕冷。我觉得母亲怕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老人家太瘦了，试想一下体重只有40公斤的人，能不怕冷么？看着母亲现在瘦弱的身板，很难想象出母亲年轻的时候其实是一个很胖的人哩！我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浓眉大眼，一张胖乎乎的脸蛋，两只大辫子甩在胸前，辫子粗又长，是一个典型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据说那时候她一顿可以吃四个大馒头，那个饭量把我父亲都吓住了。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就一个人挑起生活的重担，又当爹又当妈，既要工作，膝下还有三个孩子需要抚养，母亲的身体从此后就变得单薄了，瘦弱矮小。也就从那时起，母亲再没有胖起来，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瘦。我们都不敢带她上街买衣服，害怕人家误解了我们，说我们是不孝的子女。

母亲还有肩周炎，胃也不好，所以晚间睡觉的时候不敢穿的太少，那一套秋衣秋裤是从不离身的。原先她住在姐姐家，那个地方常年温度比我这里都要低一些，晚上睡觉时穿着秋衣也算合适，但是住到我们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眼看着夏季到来，天气转暖得厉害，即便到了晚上，室内温度也已经快30度了。母亲再穿着秋衣睡觉，显然已经不再合适，得赶紧给母亲买件合适的衣服，买什么样的好呢？就买睡衣吧!睡衣睡衣，顾名思义，可不就是睡觉时穿的衣服么！当然，也有个别的人会穿了这个上街，虽说是有碍观瞻，有伤风雅，但这是人家的权利，人家要穿，你管得着么？

母亲听说我们要给她买睡衣，就说话了，说买那东西干嘛？没必要！我们就给她讲穿睡衣这样那样好的好处，她就不再吭声，但不吭声并不代表不反对。这也难怪，毕竟她这一辈子从没穿过睡衣，对这东西有排斥也可以理解。

本来说好了要去给她买睡衣的，偏那几天赶上我们手头事情多有点忙，没顾得上。某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得母亲小声念叨着什么，声音压得低低的。她自己的耳朵背，就觉得我们的耳朵也背，她以为说话声音小一些我们也就听不见。耳朵背的人都是这样，以为别人也和他们一样听不见，所以说起话来必须得大声说，甚至是喊叫才行，像放炮一样。当然，同这些耳朵背的人说话，我们也得像放炮一样，因为他们确实是听不见。但我们大声喊，那属于喊得有意义，而他们大声喊，则是喊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一来二去，还会让邻居误解，以为我们家又开始吵架了。

母亲小声嘟囔的内容如下：不是说要买睡衣么？怎么没动静？我听清了母亲这句话，又好笑，又好气。看来这老太太，还真是心口不一，口里说不要不要，心里头倒是念念不忘呢！既然这样，等不到明天了，只争朝夕，现在就去买吧！晚饭后，我和先生立马出了门，去了街上的内衣店。按说买套睡衣应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那么多件商品，想要什么款式，想要什么尺码，应有尽有，即便是给老年人买，也应该是轻而易举。但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个问题，其一，母亲年龄大了，不能穿套头的睡衣，否则穿脱起来太不方便，得买那种系扣子的。当然，这个条件也不算高，现在的睡衣款式多样，套头的，系扣子的，都有的选。关键是这第二，我家这老太太确实太瘦了，体重才40公斤。对了，现在还不到40公斤，前段时间她因为心脏病住了个院，回来后只有35公斤了。35公斤是个什么概念？纯粹就是皮包骨头，成人的睡衣，就是再小的尺码她也穿不了，即便勉强套在身上，那也是个空荡荡的大袍子。最后把这两个条件再加起来，又得系扣，又得适合35公斤，那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那天晚上我们跑了好几条街，进了好多家店铺，也没给母亲买上合适的。我走得脚后跟都开始疼起来，说老实话，平时我自个转街都没这么辛苦过。我说实在不行，咱明天再出来找吧！先生说，那哪成？今天必须买上，老太太可是在家等着呢！不行咱再去超市看看。

我们又打车去了超市，超市里的情况和外边店里的一样，我们是看上了款式，没看上颜色；看上了颜色，又没看上款式；颜色和款式都看上了，又没看上尺寸。所有成人的衣服，在我们面前都显示出一个字“大”。就在我们彻底要失望的时候，竟然在童装处发现了一套，而且我们需要的条件全部都符合。瞧瞧，质地：纯棉。款式：系扣。尺码：童装里的最大码，成人里的无码。按照这个尺寸我们比划了一下，母亲穿的应该很合适，关键是价钱也好。得了，就是它了，立马买下。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往日这个点母亲早就睡了。我们害怕打扰到她，就悄悄地开门，悄悄地换鞋。母亲竟然没睡，从她的房间喊出一嗓子：你们买回来了么？我就纳了闷了，这耳背的人，怎么有的时候耳朵竟然这么灵敏呢？难道真有所谓的那种特殊时刻么？我曾经有个朋友，也是耳背的不行，但领导一说起他的缺点，即便声音再小，他也可以听到，你说奇怪不奇怪？弄得领导就很害怕，不晓得他的耳朵究竟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此刻母亲的情况同我那个朋友，是何其的相似！

我暗自庆幸，这睡衣幸亏给她买上了，若是空手而回，可怎么向她交差呢？母亲拿着那套睡衣，欣喜万分，明明是个病恹恹的身子骨，突然比平常灵活了不少，直接就跳下床，开始试穿。说真的，这套睡衣还真像是给她定做的一般，大小正合适，多一寸嫌长，少一寸嫌短，颜色也大方，款式也对路，还是个限量版，绝对地无可挑剔。母亲对着穿衣镜看来看去，转过身去，再转回身来，还喊着她的女婿娃子也过来看看，一脸幸福的样子。

母亲当时就准备穿着它睡觉，我说新衣服都要先过一下水，等明天干了再穿吧！我就给母亲把衣服过好水，第二天母亲时不时地去阳台摸摸挂着的那套睡衣，大约是等得焦急了吧！睡衣晾干后，母亲又赶紧拿来针线，把上面的每一颗扣子再重新缝一遍。母亲一贯都是这样，对于自个喜欢的新衣服，总是要把那些个纽扣重新再缝一遍，生怕哪一颗掉了再配不齐。反之，若是买回她没看上的衣服，就会往箱底一压，再不拿出来，更别说缝什么纽扣了。

好了，新睡衣终于穿上了。这个时候，我听见母亲怀着万分的欣喜，低低地说了一句：活了80岁，还没穿过这睡衣哩！

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愧疚得不行。想想自个的睡衣，裤装的，裙装的，套头的，系扣的，长的，短的，棉布的，亚麻的，一套一套。然而这么多年来，怎么就没想到给母亲也买套睡衣呢？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为何总是这般粗心？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202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