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贤：静英

清晨六点，静英在电炉子上煮好香豆面茶，烤好葱花饼子，准备好两块自己做的阿胶糕。丈夫起床后，吃上热乎乎的早点就可以骑上电动摩托车去江北小学上班去了。丈夫边吃边说：“我想了一宿，我们都是五十五岁的人了，你也挺辛苦的，一开学，我就忙了，帮不上你了。”

“拿国家的钱，把学好好教。”

静英刚参加工作时，第一个工种是粮站的开票员。看着窗口前拿着粮食供应本排队打面的人，很有职业的优越感。由于当地不属于粮食主产区，粮油米面都需要从外地购进，供应是限量的，小麦粉以八零粉为主，六零粉很缺，大米，平时根本没有。静英觉得自己到粮站就业很荣幸。没想到，十年后竟然下岗了，是当地第一批下岗，粮油企业首先放开，员工以每年一千元的价格买断工龄，瞬间成为自由职业人。

一段时间的失落后，静英重新振作精神，做粮油经营个体户，闯市场。

静英经常想起父亲讲过的饥寒年代，饿死人，吃树皮，吃草根的旧事。静英的祖父是老红军，爬过雪山，走过草地，父亲经历过1961、1962年的饥荒，经常担心哪一天又会出现粮油短缺，所以一再告诫静英要自信：“天下谁人不吃饭，只要诚信绝对赢。”

提倡光盘行动时，静英有时候在外面吃饭时，将剩下的饭菜打包，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说：“做粮油的人，见不得人浪费粮食。”

从粮站开票员、收粮质检员、仓库保管员、会计师、下岗工人、粮油市场个体户，生意和生活一步步展拓了，腰腿有时候发酸，但是，心劲还保持年轻状态。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社会的变革，计划生育只生一胎、企业改制下岗、自主创业，闯过来了就感到一种充实，把一个缺粮的地方变成不缺粮，进入不缺吃的时代，我们也算做了一点点奉献。”静英性格倔强，坚信“民以食为天”，坚信“粮食是第一民生”，咬定粮油不放松，很认真地做粮油米面生意。“我们统计了一下，一年要从产量区购进一千万吨米面油。我们这里是山区，退耕还林后，好一部分山地野猪泛滥，种不成粮食了。但是这里的人不缺粮油。”

一段时间，有人给她建议：“做蛋糕，做月饼，你不是在上海学习过吗，不然，做鲜花，化妆品，奶粉也成，都比粮油省劲。”

“我们这个地方缺粮，上一辈和我们这一辈都挨过饿。我们队粮油行业有感情，丢不下。不求多赚钱，只求心不慌，赚个分分钱，心中很安然。”

父亲在城关粮站工作时，静英高中毕业，粮站招工，她参加了工作。不幸的是，父亲过早去世，她一时间失去了依靠。父亲的好朋友一路干到副市长，几年前也不幸得癌症去世。静英感到一切都在提速，尤其是生命。

当小学教师的丈夫几乎给静英帮不上啥忙。静英说：“互相理解就行，平平安安是福。穷学生还得帮一把。见到讨饭的要舍得一元钱。”

静英是父亲去世后不久下岗的。静英开始勇闯粮油销售市场，进货入库、销售送货、结账、联系客户，静英跟同伴小红说：“我们这些人，天生就是做粮油生意的，这几年，进货渠道，销售路子都摸熟了，没啥可怕的。”

小红的丈夫是初中物理教师，懂电器，动员小红做起了电器生意，静英联络别人一起做粮油。

为居民和建设工地供销米面油，送货上门，她和同事们一起努力，建立了米面油个体户销售连锁网，小城的粮油价格一直被稳定在大家的预期之内。粮食价格稳，人心稳，社会稳。静英不希望在粮油生意上赚太多的钱，二十年时间，盈利只有贰拾万元。别人喜欢在店铺挂一幅字：财源广进。她挂一幅字：知足随心。

很累的时候，就咨询表弟，该吃点喝点啥好，表弟是中医大夫，自然能提供价廉物美的保健中药饮品，表弟保护她，绝不让她累爬下。

“五十多岁的人了，需要养护气血，滋养肝肾，要注意锻炼。注意饮食调理。”

表弟在家里开办中医门诊，一直做静英的保健医生。静英感到身体不适时，能及时求助。慢性胃炎、神经衰弱、子宫肌瘤，都通过吃中药治愈。表弟说她免疫力强，体质强。她微微一笑说：“关键是心态，知足常乐，看淡生死。不贪钱财，慈悲喜舍。”

城市经历了街道拓宽、江边大道修建、城区延伸扩展、楼层由六层陆陆续续向三十层以上发展，时间快速推进，悄悄走进新时代。静英的门面换了一次又一次，老顾客一直追随她。她一直忙碌而快乐着。

“我们这些人，习惯实实在在的忙。记得在粮站收粮那阵，老所长的老伴赵大娘，闲下来就生病，和老会计的老伴一起开了个面馆，做杂酱面，忙起来就没病了。整天乐呵呵地干活，和顾客打交道，又有点收入，心情很好，病也没有了。想当初我们下岗时，我就立即想着先给自己找个活干。只要有正经事情干，就不会生闲病。”

高楼耸立，现代化新城区建设突飞猛进。比起二十年前，城市扩展了十几倍面积，三十层以上的大楼增加了三百多座，城市人口增加，粮油生意一直很平稳。

“做粮油蔬菜生意的，大多数是女人。女人细致，适合这门生意，女人有勇气，就能撑起半边天。”

同样是女性，当年的粮站同事芳琴嫁给了一个建筑企业家，成了一家房产公司的副总，晓燕成为一家酒厂的老总，李慧成为一家橄榄油公司的老总，小艾成为一家玻璃制品厂的老总，静英以她们为榜样，只是执着于粮油营生。

静英生活的小城，女人似乎普遍比男人能干，有一句民谚：女人闯市场，男人洗衣裳，女人在挣钱，男人在洗碗。

静英有时候也想：日本女人喜欢做家务，中国女人心细，爱面子，爱花钱，不适合当官，但是很适合创业。

静英找芳琴联系销售，芳琴整天昂首挺胸在十几个建设工地，显得霸气，但是见到静英时，却特别和蔼可亲。

芳琴如同小城房产企业的将帅，上过函授大学，懂得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油是建筑的后盾。”

一座大楼的拔地而起，先是报批，接下来贷款购地，请施工队修建，建设材料都是先欠着，工地上的粮油米面自然也是先欠着。一次赊欠米面油十几万元，有时候一座楼销售完毕，才会支付米面油款。静英很少逼过。

一张中国地图上，圈出了许多粮油米面生产厂家的位置，不亚于作战地图。新疆的面粉，吉林的大米，四川的菜籽油，陕西的挂面，在火车通之前，都是汽车运输，购进一批货，十几天销售一空。有限的库存，只能边购进边销售。而供货商经常要求先打款再发货。

半夜三更卸完一车清油，第二天供应给几个客户，又赶紧筹钱拉货。资金的压力和疲劳经常让静英产生不干了的想法。好在一块儿干的几个姊妹相互鼓励：“我们一定要坚持，任凭风吹浪打，粮油市场的秤砣一定要稳在我们手里。”

“租出去好了，粮油米面进超市了，小门面小生意没做头了。”改做电器生意的小红说。

“做米面油，做顺手了。改行还真有点不习惯。”

建筑企业不考虑粮油市场价格波动，也不考虑货币贬值，往往长时间拖欠，静英以柔弱的肩膀担当者市场风险。“只要货走着，有销路，能稳住客户，欠一两年就欠一两年。亏本的生意行家做。”

阿勇修电站，常在春风饭店吃饭，春风饭店欠静英的米面油款几万元，阿勇又突然死了。追了几年账，春风饭店倒闭后，以往说话甜蜜蜜的阿春也消失了。

一波盘活民间借贷的潮汐卷走了好多人的钱，一批建筑企业倒霉，好在芳琴的房产以高质量求生存，将旧城四围的几座荒山挖平，建成了开发新区，房子一直平稳销售，静英也收回了一笔笔米面油款。赚的总比亏的多，静英挺了过来。

“粮油是百业的垫脚石。你看你，到现在还骑着电动三轮车，太不入时了。”

“做粮油的人，摆啥阔气。”

下岗那年，有个同事想不通，想跳河，静英愤慨地说：“没脑子，没眼光，我们销售了十几年粮油，难说不懂一个道理：啥时会把销售米面油的人饿死。天底下只要有生产粮食的地方，就有我们的生意。人类社会，吃穿住行，吃永远是第一位。”

听劝的同事学习开车，一直为静英跑运输，生活也小康了。

行走在高楼林立的市区，如同走在丰产油菜籽的花海，见到关中地区的油菜花，闻到黑土地上的稻花香，静英就增加奋发向上的心气。“是这片土地，养活着我们的家乡父老兄弟，一定把最好的粮油销售到缺粮油的家乡。”

阿霞在城郊老家有一块地皮，静英和她一起修建仓库，一次可以进购一车皮大米，粮油供销网稳稳地铺展开。经常转运米面油的老陈，常年一身面粉尘，笑呵呵地奔跑着。“有了自己的仓库，这生意越做越稳当。”

每天晚上歇下来，静英都会喝点表弟用中药煮的养心补气壮骨汤，祛湿茶汤，自己用艾草灸一下合谷穴、关元穴，吃两片自制的阿胶糕，以保持明天的精力。

“一个地方一旦缺粮，就谈不上发展。手里缺粮，心里发慌，经过挨饿的人就知道。”静英一个人这样想时，就想到刚参加工作时验收公粮，按指标供销粮油的场景。一个工作人员，每月二十八斤面粉，四两菜籽油，年底供应二十斤大米。“那是个缺粮的年代啊。现在终于不缺了。”

静英的上线总批发商老周也是当年从一家粮油管理所下岗的工人，在省城的火车站旁边有一个三百多吨库存量的大仓库，库房里总是满满当当的，旗下的一百家店铺互动配送。静英的店铺是北山小区的22号放心粮油店。

“我们这个店，记录了我们这个城市1949年以来的吃饭历史。忙是忙一点，但也有意思。你不是教政治课吗？这也叫人生的价值。”静英见丈夫吃开始吃自己昨晚做的阿胶糕，问：“味道咋样？”

“比以前更好了，又脆又香。可以在同事间推销。”

“已经有人向我订做了。”

“这样就好，突破了以前单纯的粮油生意，以后就专门做阿胶糕好了。你二十几岁时去上海学习过月饼和糕点的制作嘛。”丈夫给静英建议。

静英沉默片刻，说：“人活一世，米面情深，就怕别人抬高粮油价格，质量没保障，心里放不下那么多的老顾客。抽空做也成，就是更忙一些。实在忙不过来的话，就扩大店铺，招聘几个员工，往更大里做。”

“五十五岁了，上班的话都退休了。”

“感觉还能成。可能是阿胶糕补上了气血。”

“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是帮不上忙。”

“你好好教学，不要学有些老师上课不好好讲，私下办补习班收费赚钱。我们没赚过过大钱，这阿胶糕会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