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匠人
在中国广阔的农村大地,曾经生长着无数的乡村匠人。这些匠人个个生怀绝技,不显山露水,长年累月行走在乡间田野,奔走在生存与本分之间,为农人送去所需,也为自己立起一个口碑。他们不懂书本,却有文化;他们没进培训班,却有技艺;他们一生的老师或师父只有一个,就像一个人只有一个父亲和母亲。他们挣不了大钱,可吃穿不愁;他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既是一群手艺人,又是一群开心、逗乐、富足的人。
石匠
把他们列在第一来叙说,是因为在我小时候所知的匠人中,他们是最辛苦、最劳累的,还有建房奠基有他们,刻碑修墓也有他们。人这一世从生到死都离不开他们,理应置于首位。
他们天天渴望太阳,看到太阳就像见到了亲人,即便是三伏天也如此,没有谁比他们对太阳的热爱有那么的炽烈。立在阳光下,他们用铁与石的碰撞,绽出㶷丽的火花;他们用汗与水的交织,品着咸淡的人生。汗了,用手指一刮额头,顺势一甩,汗滴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或来不及就落入石面溅起朵朵浪花;累了,坐在石头上,卷根叶子烟,哼着小曲,吹着山风,比哪样都惬意;渴了,昂着头“咕咚咕咚”喝几口水壶里水,比什么都甘甜。他们诠释了“万物生长靠太阳”的真谛。太阳是他们的恩人,太阳是他们的财富。他们的作业点在野外。于太阳,他们有太深的理解和情感。雨天作业要遭受更大的罪。父亲说,“石匠,石匠,天晴落雨在坡上”。父亲还说不好好读书就要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就得学一门技术,但石匠不能学。或许他是不愿后人去受那份“天晴落雨在坡上”的苦累吧;还有一个就是没有好的身体条件也别去学这个职业,那真是个需要力气的活,我单薄的身板也不是学石匠的料。我仁慈的父亲哟,或许他受的苦累太多了,绝不让自己的子女步入他认为不好的前尘。“为人不学艺,挑断八股系”,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用这句话激励我们三姊妹奋发学习,也道出了手艺的重要。在农村如果不学个艺,就会用系有八股绳子的箩筐挑一辈子,那就又苦又累,还吃不饱穿不暖。父亲常跟我说这些。
寨上,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小地名,位于我小时候生活的岩脚塆地理位置之上,有两个塆,居住着甘家和刘家。各家有一个石匠,一个甘石匠,一个刘石匠,但我称他们为表叔。
这样称呼,是奶奶说的,上辈就这样叫,虽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长大后才知道是因为寨上的甘家有一半头发是李家的,甘表叔的母亲姓李。至于刘家,却没有一丁点沾亲带故或以百家姓来的了,祖辈就在打干亲家,所以延续至父辈也照例。这样一来,都走得近了。还有一个因素,寨上和它山脚下的岩脚塆不仅是同一个生产队,还是同一个一组。那时生产队要分组,我们生产队大,分有三个组。人以群居,物以类分。生活、工作的圈子都是以我为中心画圆圈。在那个年代,农人的圈子就那么大,以自己居住的地理位置来定点定向,这样也就决定了自己圈子的大小和方向。岩上的寨上与岩下的岩脚塆是相近的,生产队当然把这两处的人划为一个组。天势、地利都占了,相互之间打干亲家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上下就人和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农人比谁都理解得深刻到位。
这两个石匠的活儿,我家都照顾过。刘石匠是父母的干亲家,弟小时候包给他家,称他为干爸。他话不多,做活精致。他俩虽是一档人,但平时的活儿大多是各做各,是什么原由我并不清楚,但有一点肯定,母亲说他俩的师父为同一人。儿大分家各有各的门路。我家建新房,却把他俩搓在一块了。
建新房需要大量石头,请一两个石匠是不够的,所以父母索性就把他俩的那档人全都请来打石。说是打石,其实就是开石,在悬崖绝壁上,把表层土刨掉,有铁锤、铜钎、放炮等开山劈石。这是费力活,又是技巧活。
石匠的工具,通常有大锤、二锤、钢钎、楔子、錾子、手锤,以及划线的钢尺和弹线的墨斗。一把大锤有几十斤重,用于劈开天然原石撞击楔子时用;二锤有十来斤重,用于劈开被大锤开下来的石头。什么时候用这两个铁锤,石匠自有分寸。这两把铁锤都用一根富有弹性且不易折断的杂树棍窜上。好的杂树棍,可以弯到360度还不断。不能用硬直直的木棍。大锤的木把有两米左右长,这根据石匠的身材高矮来定。二锤的就只有一米左右了。
甩大锤要有技巧。几十斤的大锤,石匠握住木把,举过头顶,与自己的双臂成弓形,此时整个身子似弯弓射月状,站在悬崖边,一声声吆喝的哼唱,铁锤在富有弹性的木把带动下,越过石匠的头顶,朝着既定目标——楔子狠狠地撞去,“铛——”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回音绕谷。奇迹就在这一声又一声的“铛”中出现——原石开缝了。用有弹性的材质做木把,省力又借力;反之就不行,若一口气上不来原石受力不够不易开不说,还易伤人筋骨。原石劈开下来,形状各异,就用二锤进行二次加工,按照石材用途,劈成各种条石。这就要精细活了。
甘表叔力气大,常轮甩大锤,锤锤击中,声声悦耳。刘表叔常打二锤,精确到寸,从不浪费。他们分工明确。给我家打石头,按天计价,每人每天1.25元,管饭,一天四顿。母亲从早到晚,要不停地为石匠们做饭。吃过早饭就准备中午的,吃过午饭就准备下午的,吃过下午的就准备晚上的,如此循环几个月。打石是个苦力活,消化快。建房子最基本的材料就是石头。石头不需买,就在后背山坡悬崖上开辟,只付石匠的工钱,外加一日四餐的费用。当然了,自家的劳资力是不算的。
如果不是石匠有开山劈石的技术,那坡上的原石就永远在那里,不会成为我家房子的基石。可如今,这活几乎被机器代替了,切割机一响,要多长有多长,要多大有多大,省事省力,但白花花的银子也像切割机切割石头抛出灰尘那样,不断向外飞扬出去了。
石匠的活中,唯一有一项是室内,那就是年底到每塆每家去修磨子。磨子,就是石磨,它一年辛苦下来,里面的齿槽就会慢慢变平,磨不出细面细浆。到了冬腊月,石匠就去修石磨。一个石磨上下两半,先修上半,还是先修下半,这没有规定,依石匠自己习惯。是晚上修还是白天修,这有讲究。通常石匠是晚上来修,因为白天要在野外做活,有时做自家的农活,有时做打石头挣钱的活。所以他们一般不会把白天献出来。晚上点着煤油灯,用手锤击打扁錾,一点一点凿凹槽。凹槽,不能被凿得太深,要恰到好处,深到什么程度,全靠石匠的手艺了。石匠一手握住扁錾,一手持手锤击打,控制好平衡与力度。通常只要谢过师的石匠,都能修出好磨来。还有只要敢来修石磨的,技术就过硬,一点甭担心石磨修得好不好。拜师学艺不易。徒弟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要很多年才谢师。然后徒弟就自个闯天下去。徒弟的技术能折射出师父的技术,师父的技术在徒弟身上延续,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甘表叔和刘表叔都修过我们塆里那三盘古老的石磨,谁有空谁就来。如今机器替代了石磨,他俩这门修磨技术将彻底失传,往后将不复存在,还包括他们在石头上雕龙刻凤绣狮子的技术。石磨沉睡于堂屋一角,谁来唤醒?
木匠
相比石匠来说,木匠就轻松多了,当然这指体力活。
传统木匠的工具有锯子、斧头、推刨、凿子、锤子、尺子、墨斗以及改木材固定的抓钉等。
木匠对斧头的使用,可说一绝。一根原木材,在他们手中上下翻飞,就会被削成想要的形状。八队那个叫端的木匠,我小时候见过他的本事。那年父亲用偏方,治好一个生活在铜锣山患癲痫病的女孩,由于那家为治女孩的病已负债累累,父亲没收治疗费,主人硬要送几截自家山林产的松木料,以表感激之情,感谢父亲的菩萨心肠。父亲只好收下。后来父亲就叫这个端木匠来我家,用这几截松木料给我和弟各做了一个住校读书用的木箱。
端木匠拿着木料,一端搁于地上,一端持于手上,端详一番,轮起斧头,就开始削。只见他一手持木料,一手握斧头,几斧头下去,一根圆木,就被他削成一根方木。那削出部分卷成窝状,是上好的柴火。之前放在地上易滚动的圆木,被斧头修理一下后,变得乖了,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即便人踩上也老实。
斧头的锋利是不用说的,关键是如何摆弄这斧头,这不是一般人能操作的。木匠耍斧头是基本功,也是力气活,更是童子功。这技术玩熟了,平衡与力量就有了,后面其它的什么拉啊、推啊、刨啊、凿啊、雕啊、刻啊,等等系列全套木活就有了基础,只要肯学,就会随之而成。
方木根据所需,要锯改成木条,再用推刨推光滑。而这也是非常考手艺的。木匠边推边用眼睛瞄,看是否平顺,是否光滑,是否均匀,推得不薄不厚。用最少的力,完成最好的活,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薄了,不达效果;厚了,浪费木料。平衡与力度的完美结合就在一根木条上。一根木条考手艺,也考耐心,验人心。木匠双手持着推刨在木条上,身子前推后拉,刨花从推刨眼里徐徐一卷卷冒出,像女人的卷发。这把我看得眼花缭乱。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木匠推推刨了。或许是发出的声音很动听,或许是推出的刨花很漂亮,或许是木匠的眼神很犀利,或许是铁与木的摩擦很和谐,或许是木材的香味很好闻……总之,它吸引着我,时而忘记吃饭。
这就是匠人的魅力,能让一个孩童铭记终身而膜拜。
木匠还有一个本事,就是给新建的房屋上顶梁。上好这根梁,就意味新房落成,川东话叫“端水”,通俗话叫“封顶”。这是要有仪式的。这天很多亲朋好友要来道喜,主人要摆酒席,客人吹锣打鼓,抬匾送礼。一张大红纸,写上“紫微高照”四个大字,用三枚古铜钱钉在横梁上,在大红纸上用备好的大红公鸡的鸡冠血沾上一绺从此公鸡身上扯下来的漂亮红羽毛,时辰一到,木匠口中念念有词,一声大吼“起——”,鞭炮齐鸣,响彻云霄,穿透山野,硝烟弥漫。站于房墙上的人用力上拉,众人注目,目送横梁徐徐上升,稳妥架在两墙之上,砖匠用砖迅速固定。这根横梁置于房屋最高位,所有房下的事物必须对之仰望,犹如人类仰望星空,想知它的奥秘。小时候,我常常望着那根顶梁发呆、沉思。建好新房时,父亲体重轻了二十几斤,那年他才36岁,但他早就是我们五口之家的顶梁了。
我家新房落成那天,就是这个叫端的木匠操作的。仪式端正庄重,气氛热烈非凡。
砖匠
有些地方称他们为泥瓦匠。砖匠这个名称单一,从字面去理解就是一个砌砖的师傅,跟瓦没啥关系。故,这里我仅说砖匠。跟瓦有关系的还有制瓦匠、盖瓦匠。通常他们的职业是交叉的。在用土筑房的历史中,就是建房师。在古代没分那么细。随着社会进步,分工越来越细,于是就产生一类专职砌砖的师傅,就是砖匠了。以前还有用土制作砖、用窑烧砖的师傅,他们都跟砖有关,但这里我不归在砖匠之列,仅说砌砖的师傅。
砌我家新房的砖匠,是丰禾场的人。父亲赤脚医生的职业,决定了也要行走乡野,行医看病到处跑,认识不少人,丰禾场的人他都认识。一起来的,有好几个,但我都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有一个姓熊。大概是这个熊砖匠会摆龙门阵吧。
砖匠的工具非常简单,就一把砖刀、一个吊锥和一根吊线。砖刀全身是钢,手柄较长,刀锋要钝,不能卷口,不像切菜那样的刀。砖刀砍砖、摸泥、刮浆,在砖匠的手中上下翻飞,块块青砖被漂漂亮亮砌成了房墙,就像一群散漫的兵训练有素被列队归位,筑成一道钢铁长城。逢墙角处,就用吊线拉上吊锥,让吊锥垂直大地,砖匠在墙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调匀呼吸,心平气和,从下往下,瞄墙体是否垂直。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完成的事,酷似射击。这根吊线更多的时候横拉着,砖匠沿着这根拉线砌砖,保证墙体要平。横平竖直,是他们最基本的从业要求。
砌新房那几天,砖匠吃住在我家。熊砖匠晚上收工之后,就爱摆龙门阵。那时别说电视了,连电都没通。消遣睡前的时光就是摆龙门阵。其实,白天他干活时也摆。只是我上学去了没听到。印象最深的几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爱做“好事”又“聪明”的人。故事的开头都是以“从前”开始的。他讲道:
从前,有一个叫安世明的人,聪明绝顶,心眼多。他跟某人打赌,说咱们走到街上,看招呼谁的人多。这个人心想,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一个小小安世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走的圈子没有出过村庄,哪有认识我的人多。安世明也尊重对方,叫他走前面,自己跟在后面。这个人又心想,还算你安世明有态度,懂得尊重人。还有一个走在前面的好处,认识的人第一眼看到了就要招呼。这个人也假装谦虚,让安世明走前面,也显得自己不是小心眼的人。可安世明心意已定。一个赶场天,他俩来到街上,一前一后行走。在场口边上,刚开始招呼那个人的人不断出现,招呼安世明的几乎没有,时而有个别人在安世明身后叫“安世明你好”,安世明点头回应“好”。他俩都拿着本子记着招呼的人数。可当他们来到集市中心时,情况反转,几乎所有人都在安世明身后招呼他,叫“安世明你好”。通场走下来,安世明记不过来,干脆不记了,头也点够了,“好”也答够了;而走在前面那个人也不记了,因为招呼他的人,寥寥无几,他心里有数。那个人输得口服心不服:今天奇了怪了,怎么招呼安世明的人那么多?原来安世明事先在自己身后衣服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五个黑色大字——“安世明你好”。
这是其一。
其二:
安世明爱做“好事”。一天,他在坡上遇到一个老头挑一担粪,很吃力的爬坡行走。他走过去跟老头说:“大爷,我来帮您。”老头连连感谢。安世明有力气,他不用老头的扁担挑,而是直接用手提。他把一桶粪提到坡上后,正准备下来提坡下那桶时,却突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跟老头说:“大爷,我有点急事,先走了,回头再来提另外一桶。”弄得这个老头哭笑不得,一脸茫然。
我说这那是做好事,纯粹是做损人的事,那个老头挑起就吃力,那有力气提另外一桶粪嘛,坡上一桶,坡下一桶,这不是作弄人吗。熊砖匠哈哈大笑,说我听明白了。
这两个故事让我至今都觉得有味。从此我就知道了这个安世明,他做的事不是好事,是耍小聪明,是个专门整人弄人的缺德鬼。
关于这个安世明的故事,还有其三、其四,等等,这里不一一列举,其中还有专门整自己丈母娘的。
行文至此,便想到了网络,搜索一下,还真有其人。百度这样介绍道:
安世明,其人生卒年不详,粗略资料显示乃满清一读书人,涪州(今重庆涪陵)人士。他的故事在重庆民间乃至长江流域广为流传,可说是家喻户晓,具有相当高的知名度。这位民间传说中的机智人物既有“智慧化身”的美誉,又有“整人大王”的恶名;他既有正派、耿直、机智、幽默的美好品格,又有躁动、报复、好作弄人的人性弱点;其为人集才气、灵气、豪气、痞气于一身,真令人爱恨交加。整人似乎是安世明的最大爱好。成了他生活之必须,而且他整人是向来不加选择的;无论官府豪强、丑类恶行还是亲朋、邻里、舅爷、老表、乃至生父、岳父……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和事,无不整之而后快。川东一带的农民只要一有空闲就会讲讲安世明的故事,听来令人捧腹大笑,也能从中懂得一些人生道理。
看来这个熊砖匠不是编的。
熊砖匠的口才好。我家新房落成那天,他配合端木匠把仪式做得一气呵成,固定那根顶梁的人就是他,做得天衣无缝,并说了很多吉祥的话。
篾匠
印象最深的,是从武胜翻华蓥山,走锣锅铺,再翻铜锣山,走猴儿沟,来到我家做篾活的那个篾匠。他在我家做了一个多月,也是吃住在我家,工钱每天也是1.25元。
那年川东下大雪,大得不得了,是我至今在老家看到的最大的雪,下了三天三夜不停,尤其到了夜晚,雪更大,把所有的竹子压得像放鞭炮似的“噼哩啪啦”响个不停,全从中折断了,几乎没有亭亭玉立的,有些树也被压断了。深夜,乡亲们到竹林去抱着竹子使劲摇,把雪摇下来,弄得满身是雪,还钻进颈子里,冰冷刺骨。可回屋不一会儿,“噼哩啪啦”的声音又继续了。母亲叫父亲不要再去摇了,别把人搞感冒了多的去了,顺自然吧。竹子是乡亲们的财富。
第二天起床,放眼一看,房前屋后,坡上坡下,田间地头,无一不被雪覆盖,像盖的一层厚厚的白色地毯。瑞雪兆丰年。可这雪把竹子全部压断了。竹子折服了,平日昂起高高的头,垂向大地,这会是全身或半身,跪在大地或爬向大地。世界一片白茫茫,纯洁通亮,平日模糊的山,这会清晰可见;平日密不透风的竹林,这会也豁然开朗;以往几年甚至几十年夹在竹林中间的,想砍而砍不到的竹子,这会不费吹灰之力,被圣洁的轻轻的白雪解决了。
我也不知道这个篾匠是父母请来的,还是自己问起来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之前互不认识。或许是这场雪把他招来了。那时交通不便,他不怕辛苦,翻山越岭来到邻水,或许是生存所需吧。他懂篾活,农村所有的篾具,他几乎都会编织,手脚麻利,技艺娴熟。他走进倒下的竹林,从外到里,把一根根断竹砍掉,然后一根根往外拉,码在我家院坝,一大堆,足足有一个人高。他给我家织得最多的是晒粮食用的“斗戗”(农村晒粮食等农作物的竹制品,形状像簸箕,但直径要大些)。织了十几个,还有父亲跟他现学编织的喂蚕子的簸箕,当然这个簸箕不是传统的圆形,被变通为长方形,这样做,是方便叠放在蚕架上。简单的农具农人几乎都会编织,只是复杂的要请篾匠了。
我们塆上也有一个会篾活的人,就是李驼背,但人们从不认为他是篾匠。他是个传奇人物。我还专门写过他,一篇长篇散文,题目就叫《李驼背》。为什么父母没请李驼背为我家织“斗戗”呢,估计那时他也忙不过来,家家户户的竹子都被雪压断了,他有他的活。当然了还有一原因李驼背是残疾人,在短时间是织不完我家那么多断竹子的。竹子一旦干了,就只能当柴烧,就失去了做农具的功效。至少来说划不起篾片。
那个从武胜来的篾匠说一口外地口音,我小时候听不怎么懂,长大了才知他说的武胜话。武胜当时属南充地区,为川中,与那时属达县地区的川东邻水口音是有区别的。
一根竹子,在篾匠看来全身是宝,不会浪费,青篾与黄篾各有用处。就以编织“斗戗”来说,青篾缠边框,黄篾织内囊,青黄搭配,牢实好看。老龄竹,插纲用,或织栅栏、篱笆;一年青的,划成捆草头等农作物的青篾(有类似绳子的功能),放在灶门上熏烤,用时用水浸泡,绵实不断。农人最爱用篾捆绑东西。绳子是要花钱买,而且还没篾好使。上千年的农耕生活,练就了农人一身就地取材的智慧。
编织“斗戗”是个粗中有细的活,在篾匠来看,是大手笔。而编织竹扇,那就是精细活了。
那个年代,农村无电,农村人夏天避暑全靠自然,没有一丁点现代化的东西。事在人为。竹扇是最受欢迎的物什。会织竹扇的就自己砍竹子来织,不会的就得去买。技术好的篾匠,会花较少的材料织出漂亮的竹扇,那篾片薄如纸,起得透亮,还不破。还要在上面织出小动物来,有鸟儿的,有蝴蝶的,有蜜蜂的,有鱼儿的,等等,各式各样的都有,市场上会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如果再给这些小动物上点色,它们就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可爱极了。在酷暑若有这样的一把竹扇在手,心情是相当的愉悦,身子便凉爽了下来,不再热得烦躁。
篾匠为自己挣得了生活,也为他人换来了清凉。
竹扇比空调管用,吹空调久了还易感冒。扇着竹扇,丝丝微风,润入心田,我常常在外婆微微的扇风中,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香。那个时候,从未见过夏天因感冒来我家找父亲看病的。
盖瓦匠
严格地讲,他们不应该称为“匠”。大凡能以“匠”命名的,都是技术含量较高的。而盖瓦匠似乎没多少含量。但人们为什么也称他们为“匠”呢,大抵是因为他们有上高的本领,没有恐高症。还有屋漏的确是一个非常令人恼火的大问题,而解决这一难题的,就非盖瓦匠莫属。故他们当属“匠人”了。
想必杜甫居住在茅屋时,屋漏的滋味是相当的深刻,于是有了脍炙人口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那会儿,若有一个能工巧匠的盖瓦匠上屋顶去盖瓦拣漏,或许“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也就不会出现了。想必他那时生活的岁月,请个盖瓦匠也是不易的吧。
从这个角度去说盖瓦匠,他们是了不起的。
三队一个姓甘的盖瓦匠,不仅口才好,瓦也盖得好。他应该是旧社会的知识分子,读过些书,还能算八字。他上房顶,只需一把齐刀和一把扫把。齐刀划篾块固定房檐边,扫把扫房顶瓦背上的灰尘和渣渣。沟瓦与扑瓦互换,看似简单,实则不易。一片片拣开,摞在房顶桷板上,把破损的剔开,清扫房顶,然后井然有序地把瓦盖在桷板上。站高处看,房顶就像盖了一层新瓦,戴了一顶新帽子。其实瓦没变,变换的只不过是位置而已,效果就大不一样。还有关键的是漏洞给补上了,屋就不漏雨,多好啊!我一度把盖瓦匠奉为胆大艺高的人。因为让我上房顶就不敢,即便上去了,对那些瓦也是手足无措。如果翻盖复杂的四合院,那交接处,是真考手艺了。翻盖后的瓦房,会滴水不漏。无论来自天空何处的雨,落向房屋,流向阳沟,进入阴沟,排至田野,向东流去。
那时的瓦是用泥烧制而成,称为泥瓦,易碎。瓦房林立,盖瓦匠火红。现在的是水泥瓦,牢实。盖瓦匠也随之消失了。家家户户也不再有“床头屋漏”的担扰,杜甫的心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实现了。
红极一时的盖瓦匠就深深住进了乡村历史。
这是好事。
会算八字的甘盖瓦匠,看人算相,说我长大后不会在农村,要吃“国家饭”。准了吗?而这饭从何而来?不是来自土地?不是来自农人之手?不是来自汗滴禾下?我永远都离不开农村,那里的土地深而肥沃,能造房造瓦。虽是土墙泥瓦,也能避风挡雨。
剃头匠
那时在农村,如果称某个师傅为“匠”,好像是带有“贬义”的味。五队那个李剃头匠,就不准人叫他“剃头匠”,要称“师傅”。或干脆在姓后面加“师傅”二字,或在职业后面加“师傅”,就乐意了。比如:李师傅、剃头匠师傅等。
李师傅剃头,不收钱,他归工分。他带了一个徒弟姓甘。但我们小孩几乎不找这个姓甘的徒弟理发。原因是可能他是徒弟,没有他师父理得好看,这主要是我们这群上学的小孩的偏好。师父比徒弟会理发,这是父亲说的。但我爷爷就不选择了,只要谁有空就找谁理,他不需要发型,他剃光头。
每月底,他们师徒二人,背上理发工具箱,就挨个队逐个塆去为村民理发。每到一个塆,把工具箱一放,借一家人烧水,支一个脸盆架,叫人挨家挨户放信,说理发的来了。千万别说是剃头的来了,不然李师傅听到是不高兴的,剪子不小心在头一晃,可能会剪个缺口来。他也不怕别人说他技术孬。他说技术会因人而变的。用剪子推头发还不令人心虚,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修边复。那把明晃晃的剃头刀,从布袋里取出,在一块油光光的布皮上来回刮几下,那绝对锋利,吹毫即断,沿额头、脖颈、耳廓把绒毛刮得一根不留。很舒服。但又有点“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感觉,故我从不敢叫李师傅为“剃头匠”。
他们师徒二人通常一个塆就是一上午,遇人少的小塆,就叫到大塆来剪。不落一人,把人修剪得精神干净。
理完发,李师傅还负责把耳朵掏干净,那个痒痒的感觉,真叫一个爽。若有人愿意刮眼睛的,也是这把明晃晃的剃头刀,两指把眼皮一撑,刀一提,就操作了,刀锋洗眼,真叫一个神。整得一个人耳聪目明。这剃头匠本事实在是高,所以民间封他们为“匠”。匠心独运,名符其实。然而李师傅却谦虚,不让人称他为“匠”。
我小时候害怕掏耳朵,感觉有一个硬物件伸进耳朵,怕别人掌握不当,把耳朵捅穿,成聋子。大概是三四岁的样子,左耳老是嗡嗡作响,外婆以为出了啥毛病,就滴入说是专治耳病的一颗药丸,可久而久之依然不见效。我就用火柴梗伸进耳朵里掏,想把它掏出来。触碰到那药丸,耳朵嗡嗡作响,还有点痛,怎么也掏不出来,好像结痂,与耳朵的肉长结合了,我害怕极了。外公知道后,埋怨外婆乱用药,赶紧带上我到下街去找姓许那个剃头匠。许师傅戴上老花镜,把我耳朵翻起一看,用一根细细的长长的竹挖耳,轻轻伸进我耳朵,左右拨几下,感觉有点痛,叫我“熬到”(就是坚持的意思),一会儿耳朵里“隆”的一声,像是把我耳膜捅穿似的,但一点不觉得痛,耳朵一下空荡荡的,轻松多了。随着许师傅的竹挖耳往外提,异物出来了,那颗药丸已严重变形,应该说被耳细胞所吸收。随之他又掏出很多耳屎。我的耳朵不再嗡嗡作响了。原来是耳屎太多,不是耳朵出了啥毛病。许师傅说我耳朵里长满了耳屎。从那以来,我就不害怕掏耳朵了,每次理完发,就让剃头匠把我耳朵掏干净。
要说胆大心细,非剃头匠莫属。放在古代,谁敢摸皇帝的头,恐怕也只有剃头匠了,叫你低头得低头,叫你偏左得偏左。“天不怕地不怕,皇帝的脑壳敢摸一下”,说的就是剃头匠。这真是艺高人胆大啊!稍不留神,一刀没刮好,或多刮了一绺头发,惹得龙颜大怒,自己项上人头就难保。还有那个“刀锋洗眼”绝活,操作不当,会让人从此见不到光明。敢操刀揽下这两件瓷器活儿的,唯有剃头匠。想想就让人后怕,背后凉飕飕的。
剃头匠还有一胆大心细的活,就是给婴儿剃满月头。刚满月的婴儿,皮薄肉嫩,但只有主人叫上,剃头匠也不会推辞,也是拿着那把明晃晃的剃头刀,摸着小脑袋轻轻的把胎毛刮干净,用手接上,交给主人。主人收藏,条件好的,用来制作胎毛笔,余下的保管好。通常剃头匠敢接下这个活的,那都是十拿九稳,不会伤着小脑袋一点皮毛。
剃头匠更有一个胆大的活,就是给死人理发,叫剃阴头,沟通阴阳,送尸入棺。他们让人风风光光来世,也让人体体面面出世。
……
那些远去的乡村匠人,虽然时势变换,有的不复存在,身影消逝,如一缕青烟飘进山林,融进空中,可他们久远的故事依然生命力极强,住进了农人的心中,常让人忆起。他们个个艺高人胆大,似一个个摆渡人,摆渡乡村的风物,摆渡农人的春夏秋冬,以及灵魂。他们竹节似的心,笔直虚心,走入寻常,填实万家。
2022/1/18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