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窑
在距鸳鸯河大堤边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大的土包矗立着,在一马平川的沮漳河畔格外显眼。
这个土包是之前大集体时马庄生产队的砖窑厂,自改革开放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这孔砖窑就被闲置在这里了,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它便失去了原有的辉煌,一直被冷落在这里无人问津。
改革开放几十年后,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乡下一时兴起了盖房潮,各人在自己家的宅基地上盖三间两层式小洋楼的农户越来越多,砖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马向前看到了这个商机,便果断出手,承包了这个被遗弃多年的砖窑。
马向前刚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跟着大师傅在集体的砖窑厂看窑,因为从窑里烧制出来的都是青色的砖或者是青色的瓦,所以乡下人便称其为“青师傅”。从砖坯进窑、点火,一直到闭窑出砖,前前后后十多天,在这个过程中,其间还要向窑内渗水,尤其是向窑内渗水这个环节至关重要,渗水的多少与早晚直接关系到成品的质量,更要命的是,如果操作不当,会引发“炸窑”事故,不仅是一整窑的砖报废,更严重的是还会危及到在场的人的生命安全,所以,马向前每天都是陪着师傅吃在窑上,睡在窑上,他一边服侍师傅,给师傅端茶递水,洗衣做饭,一边偷空学着看窑的本领。就在他要出师的那一年,师傅因积劳成疾而去世了,师傅在临终之前,把自己所有看窑的秘诀传给了他。师傅去世以后,马向前自然就成了砖窑厂的大师傅,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就成了看窑的大师傅,村子里老的小的都羡慕得不得了,夸他有出息。由于他学到了看窑的精髓,经他看窑烧制出来的无论是砖还是瓦,质量都过得硬,人们的口碑极好,渐渐地,他的名气在鸳鸯河方圆数十里范围内老少皆知。马向前就是凭着自己特有的看窑技术承包了这个砖窑。
大凡做这个行业的人都知道,无论烧砖还是烧瓦,做烧窑这一行,夏天怕行风陡雨把砖坯淋成一堆泥,冬天怕天寒地冻把砖坯冻成豆腐渣。马向前把砖窑承包下来之后,就着手请人整修了窑堂,平整了做砖坯的场地,购买了烧砖用的柴和煤,添置了一些做砖坯的器具,搭建了供工人师傅们避雨和临时休息用的工棚,以及存放砖坯的草棚子,又雇了十几个做砖坯的工人,前前后后共花去了几十万元。
自从承包这个砖窑之后,马向前就跟之前在集体砖窑厂一样,吃在窑上,睡在窑上,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虽然已是暮年,但也要凭自己的劳动,挣足老俩口养老的钱,不给儿子添负担,更重要的是不能让自己看窑的手艺失传,他要借这个机会带出一两个徒弟,让他们把师傅传给自己的手艺传承下去,后继有人,这样的话,自己百年以后,到师傅那里也有一个好的交代。
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在马向前的精心打理下,砖窑厂顺利地投产了,那些急着盖房子的乡亲们抢着找马向前下定金,生怕去晚了定不到货。马向前望着眼前的情景,心里乐得开了花,就连晚上睡觉还在梦里喊:伙计们加油干,争取明天就出一窑砖!
到了点火的那一天,乡亲们都来了,年轻的后生们没有见过,年纪大一点的,也还是几十年前看到过,毕竟这还是一件挺新鲜的事情,所以,砖窑场子上跟过年一样热闹。
在人们的一片喝彩声中,马向前慢慢地爬到窑顶上,然后站定在窑门的上方,在他的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伙子蹲在地上,那里早就栽好了一根几丈长的竹杆,长长的一挂鞭,从竹杆的顶上一圈一圈地像蛇一样地缠绕下来,一直挨着地面,随着马向前一声“点火”的号令,那个小伙子立马将烟头伸向那挂鞭的引线,眨眼之间,只见那引线头上点点火星一闪,“嗤”地一声,噼噼啪啪地鞭炮声瞬间传向了四面八方,就在鞭炮炸响的同时,站在窑门口的小伙子把早已准备好的火把朝窑门里头使劲地掷去,“呼”地一下,窑门里面燃起了熊熊大火,不一会儿,一股股滾滾地浓烟从烟囱里涌出来,刚开始,这些浓烟像是一缕缕女人的头发绞在一起,缠绕着,拉拉扯扯地扭着往上攀,待再升高一点后,又像是一匹匹脱缰的野马,从烟团中分离开去,一直涌向蓝天,最后,在轻风的吹拂下,弥漫在村子的上空,一时间,整个村庄就像被埋在浓浓的雾里……
马向前原来就有很好的看窑名声,加上他又善于经营,所以,他的砖窑厂生意还不错,找他买砖的订单一单接一单,做砖坯的工人师傅们日夜加班,仍然是供不应求,当地人曾送给他这样一段顺口溜,说:砖窑厂上车水马龙,砖窑堂里烈焰熊熊,砖窑顶上浓烟滾滾,马老板数钱数得手痛!
阳春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天下午,马向前在县环保局当局长的儿子马保国回到了马庄。
他刚参加了县里召开的“生态环境治理专题会”,会议刚一结束,他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因为这次会议非常重要,各级领导都特别重视,会议要求各级党委、政府及相关部门,要坚定不移地贯彻落实总书记和党中央关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指示精神,要强化环保意识,根除环境污染源,治理和修复文明、健康、和协的自然生态环境,还广大人民群众一片蓝天净土,造就无任何污染的生存环境。同时还要求每一个党员干部率先垂范,从自己做起,从自己的身边做起,限定在一个月内抓出成效来。
开完会,马保国感到压力山大,他面临的是自己的父亲以及他所承包的砖窑厂,父亲当初承包这个砖窑厂时,马保国是知道的,而且也是大力支持的,但那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不能像以前那样盲目地、单纯地以“抓经济效益”而忽视对生态环境的保护,现在强调要牢固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价值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自然观和“山水林田湖草沙是一个生态共同体”的生态系统观,要创建文明、和谐、健康的生态环境,而父亲的这个砖窑厂,显然是与总书记和党中央提出的要求相违背的,马保国深深地知道,在大多数人民群众的利益与个人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必须牺牲个人的利益,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负责全县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局主要领导之一,他必须以大局为重,这是毫无疑义的,无论父亲能不能接受,他一定要说服父亲,坚决把这孔砖窑劈掉,不然的话,自己今后的工作无法开展,党中央的指示精神不能得到很好的贯彻落实,如果是这样,就是自己工作的失职,就辜负了党组织对自己多年的教育和培养,也对不起人民群众对自己的殷切期望。可是父亲呢?他能接受吗?
马保国顾不了那么多,心一横毅然回到了马庄村。进了村,他就挨家挨户询问了一些情况,在掌握第一手情况后,便径直到父亲的砖窑厂,把他喊回了家。
马保国用抹布拂去了椅子上的灰尘,给父亲递过去让他落座,自己也搬过来一把椅子,照样掸去了灰尘后坐下来,面对父亲,马保国开口说:“爸,我今天回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这个砖窑厂不能继续搞下去了,赶快停了吧!”
父亲一惊:“凭啥?”
“县里昨天召开了专题会,要求坚决贯彻落实中央‘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指示精神,彻底根除污染环境的污染源,在强化环境意识,确保文明健康的生态环境方面不还价!”马保国说。
“你说得轻巧,当初你不是也很支持我承包这个砖窑吗?现在怎么又要我停呢?再说,我前前后后投资几十万元,到现在连本钱就还没有赚回来,你让我这么多钱全打水漂?那不行!”
父亲的态度很坚决。
马保国耐心地解释,说:“爸,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的。是的,当初你要承包这个砖窑,我是支持的,可是,那个时候上面还没有提‘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也没有提要创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环境,现如今,全国上下都在抓生态环境建设,要根除污染环境的污染源,在我们马庄这个村子里,你这个砖窑就是污染源,它严重地污染了乡亲们的生存环境,所以,你这个砖窑厂不能办了,要停产,而且要把这个砖窑劈掉!”
父亲一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面向儿子问道:“你再说一遍?”
马保国这回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你这个砖窑厂不能办了,要停产,而且要把这个窑劈掉!”
父亲一听,火气直冒:“什么?还要给我把窑劈掉?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父子俩剑拔驽张,就像是两个仇人见面,互不相让,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气鼓鼓地说:“我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元,到现在连本钱就还没有赚回来,你就要我停产,还说要我把窑给劈了,你一句话说出来蛮简单,我是有我的想法的,赚钱是一个方面,其实我更想趁这个机会,带一两个徒弟,把我看窑的手艺传下去,免得我的师傅交给我的手艺失传。再说,我现在窑里的砖今天连夜要装好,准备明天就点火,你说要我停产我就停产,要我劈窑我就劈窑,那我的这些损失谁给我补偿?”
马保国从父亲刚才的话里听出了他有那么一点点让步的意思,马保国心里清楚,父亲承包砖窑厂的本钱应该赚回来了,他现在最在乎,也是最放不下的是他的手艺,是他这个“大师傅”的名气。于是,马保国平心静气地说:“爸,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实,钱,对你来说,你并不是很在乎,多有多赚,少有少赚,没得就不赚,你最在乎的是你的师傅传给你的‘看窑秘诀’,怕它在你的手里失传,再就是你年轻的时候就享有的‘大师傅’这个名声,你放不下,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父亲把马保国看了一眼,没做声。
“是这样的,”马保国接着说,“现在全国上下都在狠抓生态环境的改善,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谁都不能做破坏生态环境的事情,这是一条‘红线’,任何人都不能越过这条红线,我今天回来,首先就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去看了,每户人家的被子上,饭桌上,包括锅里,碗柜里,全都落满了窑灰,你就看我们自己家的饭桌上也是一样,就跟在电视里看到的画沙画一样,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
说到这里,马保国站起身,走到饭桌边,用手指头在桌面上画了几下,桌面上立刻现出了显眼的痕迹,马保国指着桌面上的痕迹望着父亲继续说:“你看,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这么多的窑灰,对环境的污染该有多么严重。”
马保国见父亲软下来了,稍微顿了顿,又接着说:“你再看看你的鼻子里,黑糊糊地装了一鼻子灰,这对人的身体是十分有害的,从砖窑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污染了空气,长期这样下去,全村该有多少人会患病,如果到那个时候,全村的人都来找你讨说法,你怎么办?你担当得起吗?”
父亲哑口无言,如坐针毡般地难受,屁股在椅子上往那边挪一下,不一会又往这边挪一下,怎么坐都不舒服。
看到马向前这么难堪,马保国的母亲连忙过来打圆场,说:“保国他爸,儿子的前途是大事,你就听他的,把这个窑劈了,免得儿子受连累!”
母亲的话既像是在帮保国说话,又像是帮父亲鸣不平,又抑或是给父亲一个台阶下,但马保国觉得母亲的话说得不妥,不完全对,于是,便接过话说:“妈,您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不是为了我的前途,这是总书记和党中央的要求,这涉及到全体老百姓的身体健康,涉及到我们的子孙后代有没有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这是为子孙后代造福!更何况,现在新开发出来的砖都是新型的合成材料做成的,没有污染,科技含量很高,像爸这样烧出来的砖迟早是要被淘汰的。”
母亲听儿子这么说,觉得自己有点委屈,便带着气地说:“好,我说的不对,我不说了,你们就这样子僵下去,看你们僵出一个什么结果!”
马保国不便和母亲继续争论下去,他的目的是要说服父亲,不能被母亲的几句话把自己给带偏了,所以,他没有和母亲争论,而把脸转向父亲,说:“爸,我说句话你别发火,你如果是固执己见,坚持把这个砖窑烧下去的话,将来你就是我们马庄村的罪人!”
父亲两只眼睛睁得溜圆溜圆,横着脸望着马保国。
马保国歇了一口气,继续说:“不瞒俩老说,我这次的确是带着任务回来的,爸的砖窑一天不劈,我一天不去上班,两天不劈,我两天不去上班,什么时候劈了砖窑,我什么时候就去上班!”
父亲再次抬头望了儿子一眼,看到儿子一脸坚定的神情,便无奈地垂下了头,脑海里却是翻江倒海:儿子刚才说的的确是实,乡亲们虽然嘴里没有说什么,可是心里八成早就怨天怨地了,既然上面有要求,就按上面说的办,也免得儿子为难,自己老了还留下一个骂名不值得,更何况这是为子孙后代造福!
许久,父亲长舒一口气,双手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拍,说:“行吧,我现在就去带着大伙儿开始劈窑!”说完,站起身,径直朝砖窑厂走去。
马保国连忙跟在父亲的后面,一边走,一边喊:“爸,我也去参加劈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