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暮雨倍思卿
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往往决于性情。
少年时,总膜拜苏轼的高卓博雅,幽默旷达。而今,人近中年,才逐渐明白,才情学识并不一定能助力世俗功业。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里,才能抵近真实的自己。
古来学而优则仕。按此规则,饱学如苏轼,又出身书香门庭,自当如鱼得水。北宋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参加殿试中乙科,进士及第,而同榜高中的还有自己的弟弟苏辙。这是何等的门楣光耀之事。后得欧阳修提携,很快名满京华。连仁宗皇帝也兴奋地对皇后说,朕为子孙后代选了两个太平宰相。嘉祐六年(1061年),应中制科入第三等(一、二等为虚设),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从此开始了仕宦生涯。
不错的出身,丰逸的才情,顺遂的科考,青春的盛名,让原本恃才傲物的苏轼更为张扬。他似乎已不记得老父苏洵曾经的警示:取名轼,就是时刻提醒,为人不要太外露。
在青春的张扬中,他挥毫写下: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大有以才情掌控乾坤,建尧舜功业的雄心。轻狂意气,可见一斑。
他反对王安石变法,直陈新旧党派乱政,针砭时弊,以我之才思指点群伦,全然不顾自己处身官场。结果可想而知,妒忌、谤讟、猜疑、构陷,潮水般向他盖脸而来。
早些年读林语堂《苏东坡传》等书籍,深究东坡生平,总结了苏轼一生的三次思想流变: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积极进取,怀儒学以执宰天下;“乌台诗案”之后,才无所用,壮志难酬,在沉郁的贬谪生涯里开始了精神突围,转至超然洒脱的道家;在漫长的流寓苦难里,于人生迟暮之际,弃念营营,空空色色间,走向禅意的淡然与通脱。
或许,在出狱的那一天,他便惊觉自己只是个性情中人,官场博弈对他而言是个消费心力的俗事,亦非己所长。
读东坡诗文,除服膺超逸的才学外,给人更多的是至情至性的印象。
他有悲悯。某年除夕,还在监狱值班的苏轼,望着狱中挤满因变法进监的百姓,伤感地题壁:执笔对之泣,哀系此中囚。不论贤与愚,均是为食谋。对囚犯们表达深切的理解与同情。每到地方,都兴修水利,治水安澜,福泽万民。发明秧马,惠及农人。创办救儿会,拯弃救溺……他深具中国传统读书人的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
他有深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表达对原配的深切缅怀;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生不同归死同穴。因了这份恩情,苏轼后来选择与继室合冢。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熙宁四年(1071年),36岁的苏轼通判杭州,在西湖与12岁的歌姬王朝云相遇。出身清寒的朝云,素净淡雅,对眼前的苏学士满眼倾慕,苏轼也同情其遭遇,人生初见,水光潋滟。在佛印等人的劝说下,为她赎身。
她为他吟唱诗词,解愁释闷,红袖添香;他教她识字读书,协调音律,赋词度曲。二人志趣相投,互相引为知己。有一次,苏轼退朝归来,摸着自己的便便大腹借问众人,内装者何?有人说是学识,有人说是文章,苏学士皆摇头不语,此刻,朝云笑道,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学士大喜,感叹道:知我者,惟朝云也。耿介直率,诚不我欺!
朝云18岁时,苏夫人将她扶为侍妾。苏夫人过世后,朝云成为苏轼的第三任妻子。两人育有一子,取名苏遁。他寓意梅花,表达对朝云的赞美: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端午节,他满怀深情寄誓言于词章:佳人相见一千年。
元丰二年(1079年),随着“乌台诗案”引发的连锁反应,伴随的是黄州、惠州、儋州的远贬历程,是一蓑烟雨的无尽艰辛。罹遭困厄,妾侍相继离去,惟有朝云坚定追随。
百余日牢狱之灾,命悬一线;多少次心如死灰,紧吹不起。无法想象近千年前苦雨绵绵里的黄州,给这位流寓的逐臣以怎样的境遇。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漫漫岁月里,一定是贤淑从容,善解人意的朝云那颗温润的心,悄然燃起苏轼行将寂灭的热情,并给了他家的安定,让他觉得此心安处是吾乡。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在人生的终极追问之后,于穷途中突围,在命运的缺口发出春枝,葳蕤起了超越苦难之上的全新的生命美学。竹杖芒鞋,何妨吟啸!萧索的人生里,放飞一个自在逍遥的灵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这是向天地自然寻得超脱。
逍遥、旷达里,是超越世间苦难之后向内里寻求的心灵出口。
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再度因言获罪,贬谪岭南。怀着深切的爱与敬,朝云为丈夫的遭际感到心酸、悲哀。某日,苏轼与朝云闲坐,时霜初至,落木萧萧,感其意,自鼓琴瑟,命朝云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戚戚泪下,不能自已。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人生浮沉,天涯飘零,感同身受,岂不让人下泪。
不久,朝云感染时疫,积重难返。离世之际,请求丈夫不再续弦。或许,她想将毕生的爱全部留给这一世相托的人。苏轼从此也鳏居至人生的终点,他要坚守“佳人相见一千年”的浪漫誓言吧。失去朝云的苏学士,余生再也不肯听唱花褪残红词了。
朝云内心良善,一生礼佛。死后,葬于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松林里。苏轼专意为她筑墓庐,建六如亭,亭上亲书挽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朝云伴随苏轼一生最苦难的岁月,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女人,也见证苏轼一生最伟大的成就。他将所有的情意,都付诸在这思意脉脉的联句中。
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路过江宁,去会晤隐居在此的昔日政敌王安石。苏轼野服长揖,早已等候的王安石赶紧挽住道,世礼岂为我辈设哉!此所谓君子之交吧。这次会见之后,王安石感叹: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深情者,往往难成功业。这难成的功业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就。世人常叹,人生不幸诗家幸。失意于庙堂之上的苏轼,以至情至性的生命体验,在江湖中崛起另一座高峰。
繁华落尽才是真实的自己。
至性放达,深情动人,苏轼诗文中有种通达豁朗的生命况味,涵养着高迈的灵魂,给凡俗的世间以温暖的慰藉。行文至此,暮雨忽至,窗外簌簌,云烟空濛,仿若元丰年间黄州的那个寒食。
且将静落的慰藉,致以千年的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