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在河上
对萧山的印象,原本只有机场。起起落落的匆匆行程里,除了机场也来不及有别的。所以就造成了这么一种局面:提起萧山,似乎是很熟悉的;论及细节,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但其实,萧山岂止是机场呢?甚至可以说,机场之外的萧山才是它真正广大的世界。每次在萧山机场来来去去,我就会想,什么时候能在机场之外的萧山走走才好呢。
这次萧山之行让我遂了愿。主办方把我们分为几个小组,每组一人,各去一镇。我被分到了河上镇。初听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和尚,后来知道是河上。此和尚,彼河上,似乎跳跃得很。再后来才知道,原来此和尚与彼河上并不仅仅是谐音的关系,果然还有切实的渊源:位于萧山之南的河上镇是萧山、诸暨、富阳的交界地带,镇人民政府的驻地就叫河上店。相传唐朝末年,在河上店西南的黄通岭脚有座香火旺盛的广福寺,寺内僧人众多,和尚们在佛事之外的主要俗务就是开店经商,这便成了民众口中的和尚店,此店位于永兴河上游,于是又有了谐音为河上店,和尚——河上,就此水到渠成。分析起来,这两个名字,和尚是有趣,河上是有韵。当然,相比之下,作为一地之名,还是河上更适宜些,既避了佛家名讳,也将一个小店拓展出了宽阔的视域。
第一站是到河上镇政府观看乡镇治理端的数字平台,一面面蓝屏上呈现出了条理分明的“数字河上”,分为美丽乡村、幸福乡村、政务乡村、发展乡村、安全乡村五个板块。内容面面俱到:人流量分析和限流预警,当日的、当月的、全年的。水体检测的对象是里加湾水库、朱家坞水库、山坞水库等各种水资源。招商项目目前显示有22个,已落地的是大多数,还有待招商和对接中的若干个。还有各个村落垃圾分类红黄黑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接地气的乡村数据,一人一物,尽收眼底。从不曾想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百姓日常可以被如此细微地关注,简直是明察秋毫。在这里生活的安全感可以想见。
出得门来,便进入了感性弥漫的河上:玲珑有致的山上翠竹挺秀,道路两边的稻田和水塘茵茵润润,块块分明,造型多样的独栋小楼和粉墙黛瓦的老派民居间隔有序,不时有鲜花摇曳生姿。这典型的江南乡村之美,对我这中原女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随行的本地朋友说,河上镇是萧山唯一的全域都是景区的镇。每个村都是A级景区,还有好几个村是3A景区。怪不得移步换景,处处可赏。近朱者赤,近美者美,在这里住久了,想必颜值也许会有所提升吧?
不只是欣赏风景,也不只是享受服务,在河上,还可以欣赏到极具特色的民俗文化,比如板龙。板龙,就是板凳龙。在板凳上钻孔,插入木棒为柄,龙身卧在板凳面上,家家户户的板凳链接起来,就成了一节节的板凳龙,供人举舞。板凳龙的规模大起来该是怎样的情形?介绍资料里如此写道:1983年杭州举行灯会,特邀河上龙灯去表演。老人们接到邀请后,夜以继日地赶制板龙,用了一个多星期制作了一条400多米长的板龙,足足装满了三辆大卡车。在武林广场舞起的板龙赢得观众一次又一次拍手叫好,在当时引起轰动。
我参观的微型板凳龙是孩子们的手工作品,玲珑可爱,用于表演的板凳龙则披红挂彩且金光闪闪。还有全部以竹子为材料扎起来的竹龙,健美硕大,龙眼龙须龙鳞,无一不是竹材,就连龙头里的舌头和舌尖上的龙珠也是,手艺之精巧,令我瞠目结舌。
板凳龙主要用于元宵节的河上龙灯盛会,这项典型的地方传统民俗,早在2014年就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有开光、出灯、闹元宵、化灯等主要程序,每一步都有极强的仪式感。开光在正月初五。要从钱塘江、富春江、浦阳江汇合的三江口取来圣水,再由德高望重者用毛笔蘸上圣水涂在板龙的眼珠上,此为开光。正月十二是出灯的吉日,又细分为起灯、接灯、踏村、朝庙。板龙从祠堂出来后,沿途家户都会设香案、献供品、放爆竹以示恭迎,龙头则回以三点头赐福。一路上锣鼓喧天,还有“高照”和“宝马”随行。“宝马”由竹扎制,既高大又轻盈。“高照”是什么?正如门当户对的本义并不是形容词而是建筑的名字,“高照”居然也是这种性质。它是表演时引龙灯的竹梯,梯的两侧挂着数十盏红灯笼。梯有多高呢?近20米。六七层楼高呢。虽然所用的材质很轻,可到底体量大啊,足有50多斤重。人还得顶着走,那该是多么壮硕有力且灵巧的人啊。
然后才是闹元宵。从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七,一共5天。为什么就这5天呢?因为传说中,唐太宗许给“泾河老龙”还其原身的时限只有这5天。5天狂欢之后,就到了正月十七晚上,这一晚,要在祠堂中绕柱舞龙,要用各种阵势和形式舞龙,如元宝抽心、柴爿扣、绞龙桨,绞龙桨是最高潮,需得使出全部的热情和力气,舞啊,舞啊……最后的时刻,就是将龙头与龙段点燃,这就是化龙。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他们描述化龙的场景,眼泪都要掉下来。这就是中国式的浪漫和奢侈吧:制作时精雕细刻,供奉时虔敬无比,最后却是爽快、果决、潇洒地,付之一炬,真是可爱可叹。据说化龙时可以去抢龙身上的东西,抢到就意味着吉利吉祥。如果我在现场,不用说,那是一定会去揪片龙鳞的。好像真的看到了那条龙,它被人们满含诚意地创造出来,然后在繁华的世间盛装漫游,直至在火焰温暖热烈的“化”中,由永兴河到钱塘江,回到东海的家去。是的,它到底还是要回家的。正如无数的人们,到了某个命定的时刻,还是会回到自己的故乡。又正如泰戈尔惟一的中国学生、祖籍河上的知名学者魏风江的诗句所言:
阅尽世间万物,
可这一切我都没记住。
独有我家门外,
一株小草嫩叶上,
冒着一滴露珠,
它映出通天寰宇。
走在河上的乡村,觉得河上的节奏似乎是很慢的。千百年来,竹林就是这么葱翠,田野就是这么肥美。但其实河上自有快的部分,那就是工业,简直可以说是日新月异。
中午和河上镇的徐书记简餐聊天,好奇地问他,农业和工业这两个板块的工作,哪个更有难度?他说,还是农业。谈到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谈到河上的每个村,谈到以“村民和善、家庭和美、邻里和睦、村庄和谐、大爱和德”为目标开创的“五和众联”乡村治理新模式,谈到东山村举办的首届乡村水稻音乐节一下子就收入了10万块,谈到游客们热衷于搞采摘,“村里的番薯都被挖光了!”……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是啊,农业之所以更难,是因为要面对无法复制的村村镇镇,家家户户,还有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还谈到了产业的重要性。他说,没有产业,就没有乡村长久发展的持久动力。我对此非常理解。就如板龙这样的民俗来说,没有经济的支撑,要想恢复也是很困难的。经济越强的地方,才越有能力恢复民俗,保护民俗。富而思雅,这个雅,自然就是文化层面。想要雅,产业是基础,经济是基础,家底儿厚实了,民俗文化才更有可能获得新的活力。
也许,理想的家园形态便是如此吧。风景很美,心很慢。道路顺畅,车很快。房子是老的,却仍坚固。河堤是老的,水却清着。老房子里有新的灯火,老河堤里有新的帆船,慢中有快,新中有老,快慢相间,新老汇通,互相激发和成就着,弹出一曲多声部的合奏。于是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所拥有的这个河上啊,便正如镇政府墙上写的那两句十分文艺的话,成了“回得去的家乡,到得了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