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听评话
他一袭青衫,斜挎着简单的布包袱,一片钹,一根竹筷,一只戒指,加上一块惊堂木,这就是他演出的全部行当,我们称他“评话先生”。评话先生通常在乡间集市、特别是喜庆之家赶场,演出的是福州评话,全程用福州方言。他多数时间在“讲”,只有大的转折时加“唱”,唱时他左手持钹,右手用竹筷敲打,边敲边唱。这时,我们知道情节将有大的转折,紧张的叙事到此告一段落,听众在评话先生的吟唱中也得到片时的调整,期待着另一个紧张情节的开展。整个的评话会场听众全神贯注,时而紧张得屏住气息,时而轻松得显出笑容,听众的情绪全被他一个人的演出所左右。
评话多是说古,一般取材于稗史和民间传说,在我的记忆中极少现实题材。那时我们听评话,就是要听以往朝代的故事,特别是改朝换代之际那些惊天动地的事件,如“狸猫换太子”之类。隋唐演义,七侠五义以及公案小说如施公案、包公案等。吉庆人家,为了还愿谢神,或三五日,或十天半月,每日“接着讲”,是一个又一个的“连续剧”。听众都是些乡民,成年人和小孩,先生讲得很通俗,乡间俚语,大家不仅听得懂,而且兴趣盎然。
评话是传统说书的一种,有一人单口、二人对说以及多人同台演出的多种方式。福州评话则是“独角戏”,翻山倒海,惊天动地,自始至终全由一人演出。福州评话源自唐宋以来的“说话”,即讲故事之意。敦煌卷子写本发现有唐代的说话话本《庐山远公话》等,是非常古老的说话本子。古代传下来的说话形式众多,有“小说” “谈经” “讲史书” “说浑话”等。在我听到的福州评话中,通常多“讲史书”一类,很是奇怪,从来没有遇见“说浑话”的。可见,当日的评话先生很是“自律”。
我那时念小学,许多历史知识,都是评话先生教我的。讲评话是乡间习俗,也是平常生活中的一个节日。乡里的大庙今晚有评话,全凭口传,不贴布告。讲评话往往是夏日的夜晚,晚凉初透,蛙鸣在野,新月斜空,萤火虫隐约于禾田间。此时晚风飘拂,带着稻花的清香。正是晚间休憩的时辰。为了听评话,乡民们早早吃了晚饭,自带座椅,手摇蒲扇,悠闲而来。
每当此时,平日寂静的大庙顿时热闹起来。大庙一角的烧腊小摊,灯火阑珊,油香四溢,一时又多了些酒客。
评话先生登场,只见他青衫一捋,这边惊堂木一响,全场静默,评话就开场了。评话散场正是夜阑时节,乡民们带着满足的心情一路说笑着各自归去。南国夏夜,蛙鸣起于四野,一轮弯月凌空,满天星雨,散落树梢。
那时我住在福州郊区叫做程埔头马厂前的一个地方。马厂前的前街,就是如今很有些名气的马厂街。那里的沿街两旁都是西式的洋房,寂静的花园,三角梅悄悄地爬过墙头,沿街时闻优雅的钢琴声。这里住着一些从事邮政、海关、医务,以及宗教事务的从业者,因为多半受过西方教育,他们的住宅清雅,遍植花木,整条街充满欧陆情趣。
福州是五口通商的一座城市,随着门户的开放,中外商贸往来频繁,传教士、商人、学者、旅行者,他们带来了我们陌生的西方文明。我此时居住的南台沿江一带,外来者在这里建教堂、开医院、办学校。当然还有时髦的咖啡厅、西餐厅和电影院。遇到圣诞节或西方的其他节日,中外的信徒们歌舞狂欢,也是通宵达旦,显现出一派异域风情。而与此同时同地,中国民间的迎神大游行,以及水上疍民沿街唱曲祝福的歌唱与之并行不悖,香火、鞭炮、锣鼓喧天,以及清脆的歌吟,一片欢天喜地!
这情景,与我此文开头描述的大庙中的评话现场,是同一个社区,同一街巷,也是同一时空,不仅构成了视觉上的极大反差,而且呈现了不同文明“华洋杂处”的生动状态。人们不禁发问:一边是极富中国乡土风情的、建立于农耕文明而世代相传的风俗图卷,一边是西方基督教文明“咄咄逼人”的气势,究竟是何种伟大的力量而使本土的文明,能如此自信且顽强地坚持着和赓续着?
我的童年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复杂文化环境中。当时年幼,所知不多,一切都自然,也一切都合理。后来知道得多了,乃知各种文明有其各自的生长和存在的缘由,文明并无优劣、高低之分。唯有开放的世界容纳多种文明,使之风云际会,共生共存,世界于是才呈现出它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2021年7月12日
于北京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