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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4期|黑陶:在江南凝视(选读)

2023-03-25抒情散文黑陶


黑陶,1968年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宜兴丁蜀镇。母亲是农民,父亲是烧陶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个人作品主要有“江南三书”:《泥与焰:南方笔记》《漆蓝书简:被遮蔽的……

黑陶,1968年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宜兴丁蜀镇。母亲是农民,父亲是烧陶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个人作品主要有“江南三书”:《泥与焰:南方笔记》《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以及散文集《夜晚灼烫》《中国册页》《烧制汉语》、诗集《寂火》《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等。曾获《诗刊》年度作品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等。现居无锡。

在江南凝视

黑 陶

2015年6月

安徽马鞍山·江梦

冰凉而又滚滚的江水内部,身旁的器物,缓缓移过眼前——滚烫的炮筒。断戟。头颅。剑。盾牌。残躯。大刀。撕烂的旗帜。半截的腿。羽箭。倾斜的、下沉的船。密集却顿然迟缓下来的子弹。

……

之前的江面:火焰腾起。热浪。灼烫。船只熊熊燃烧。激烈厮杀。仇恨的、血红的眼神。生命熄灭前绝望的喊叫……

现在,一切都在渐渐远离,并且,阒静无声。缓慢地,那个人,向古老的江水深处沉沦。肩上破溃的伤口,仍在突突冒血……

闭上眼睛的时候,浩大冰凉的星空,奇异出现。蓝色琐碎的群星,像活泼泼晶莹的小鱼,引导着你,簇拥着你,将你带向蓝色星空无穷远处那生命最初的源地。

2018年5月

广东南雄江西大余·过大庾岭

清晨。深圳。北环路南侧京明酒店1705房间。一人下楼,退房。站路边,用“滴滴”叫车,前往福田汽车站。五月初的晨风,带来南中国海气息,已经颇有热感。33元到达车站。著名的深南大道,宽阔、洁净。沿途所见榕树粗壮,茂密的气生根拂动。

取好上午第一班深圳到南雄的长途汽车票,8:50开,152元。时候尚早,便出站,到附近居民区找地方吃早饭。深圳地铁1号线“竹子林站”,就在门前。过深南大道,榕树荫下走一段路,在一家名叫“美味源”的店里,点了炒米线和豆浆,7元(此处炒米线似为早饭主食)。吃好便返车站。福田站内,前往“香港机场”的乘车标志,十分醒目。

距离开车时间还早,就可检票上车。长途大巴,尘色满身、久经沧桑却动力强韧的那种。选上层第一排坐下,居高临下。准点发车,乘客寥寥。穿深圳城而行。在途中的南山汽车站、宝安汽车站,又上客数位。然后,大巴就低吼着,一门心思在粤中大地上,由南向北,呼啸前行。虎门,东莞,广州,佛冈,英德,韶关,始兴。途中印象:英德境内的鱼湾服务区,一个小伙子白T恤上的文字:“还有多少人要打我,我赶时间”;韶关城中,北江之水(珠江上源),极其丰沛清澈。坐大巴上层首排,虽然腿脚伸展不开,但视野极阔极好,低垂的云天之下,多为岭南暗绿起伏之群山。

五个多小时的奔波之后,我从粤省南端的深圳,纵越广东,抵达了北端的南雄。

个人向往已久的、著名的大庾岭,在身边了。

五岭之一的大庾岭,因古时遍植梅树,又称梅岭。此岭是广东、江西两省的分界线,也是珠江水系和长江水系的分水岭。

南雄是县级市,由韶关市代管。当大庾岭南麓要口的南雄,毗邻岭北之江西省大余县,自古是沟通岭南和中原的要道。在老旧的南雄汽车站下车,一个人背着包,在这个粤北县城漫走。“雄州大道”上满是杂乱五金店:广雄五金机电、嘉华五金灯饰、奇盛五金电器、永福五金商行、南雄联创电脑科技、贵升五金、富祥五金电动工具批发、创业五金店……已是午后近3点时光,仍有一个脸色发红的店主,坐在自家店前独自喝酒。过南雄市政府,看到“珠玑大酒店”,遂入住。609房。酒店体量颇大,但老旧。为吸引住客,“长途任打,早中餐提供免费自助餐”。酒店喧杂哄闹,“谢氏大宗祠建设扩大会议”在此召开。大堂摆放桌子,桌上有墨汁淋漓的红纸,谢氏族人正在为大宗祠建设募捐。

进房间放下背包,看时间还早,遂出酒店,叫了一辆摩托,去县城南郊的莲开净寺。寺在浈江河畔。浈江,韶关城中北江的上游。到后才知,莲开净寺是尼众丛林,创建于明,原名莲社庵,后被毁。20世纪90年代,由临济宗第四十四代传人本焕老和尚(1907—2012)发起重建。庄严新修大寺,寺外场地空旷,清净少人。寺名和山门照壁“佛光普照”大字,皆为本焕手书。寺前巨大莲塘中,生长大片莲叶,未到花期,碧绿清心清眼。寺门旁挂“莲花尼众学佛苑”牌。谨慎入内,临近黄昏,寺内洁净清宁,花木茂盛,有尼拎了热水瓶在回廊间悄步行走,有尼端了水在细心浇盆中之花。稍看即出,正要关闭大门的青布尼者,朝我颔首致意。

步行回城中。城郊接合部,有挖掘机在作业,被野蛮挖开的山体,山壤之红色,触目惊心。

晚饭在“乌迳食馆”。坐店外露天小桌旁。招牌菜是“黄焖鸭子”。辣,鸭血非常鲜嫩好吃。再一盘绿色的炒空心菜,一瓶“燕京”。店家免费送上一碟从未尝过的红色瓜子。旁桌是两男两女,两女矜持少语,基本是两男抽烟谈话,他们是退伍的武警,从事装修行业,正准备去广州参加战友聚会。

夜之南雄县城,夜之浈江。青云大桥。幽蓝的浈江,倒映满城灯彩,沿岸是夜钓者、健身者、闲逛者。我置身的粤北山城,此刻虚幻、宁静而美。

珠玑大酒店今天似被谢氏族人承包。午夜,仍有嘶吼的卡拉OK声,仍有喝酒晚归者在廊道上的喧哗招呼声。但丝毫不影响我的睡眠。晨6:15起。在酒店楼后空地打拳一遍。三楼吃自助早饭。然后退房离店。

背包步行。看浈江旁的古迹“三影塔”。就在昨天看到的“广州会馆”附近。三影塔,广东省仅有的年份可考的北宋早期砖塔,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正在维修的塔很高,六角,高达九层。此塔原在延祥寺内,传说当年该塔能在寺壁上反射出三个塔影,一影朝上,两影倒悬,故名“三影塔”。只是遗憾古寺早已不存。塔前有广场,广场舞早锻炼者众多。在浈江边拦摩托车一辆,5元钱到汽车站。

坐南雄到大余的中巴车(江西大余县,原大庾县,1957年因嫌“庾”字生僻而改现名),跟司机说好在途中梅关古道下。之前就已了解,翻越大庾岭的梅关古道至今仍存。此古道秦汉始通,后又经唐代宰相、老家在庾岭之南始兴县(与南雄同属韶关市)的张九龄正式拓修。中巴车6公里到珠玑巷。珠玑巷在古代名声极大,从秦代开始,直到20世纪初粤汉铁路开通前的漫长岁月中,中原移民南迁,翻越大庾岭后,必经珠玑巷,然后才分散进入岭南地区。

从南雄县城出来行驶约24公里,到达梅关古道脚下。古道现已辟为旅游区,中巴车上,有多人是从南雄城里来此上班的工作人员。每天来回,他们与司机相熟,中巴车特地驶离公路,往山上,直开到接近古道景区大门才掉头返去。我也因此沾光。进去,无人问我。五月,正是油桐花盛放季。俗称“五月雪”的白色桐花,在寂静晨间纷纷落下,平地和山道上,宛然铺了薄雪。有一男子,手拿竹扫帚,正在扫花。

大庾岭,梅关古道,我来了。

“南粤雄关与古道”方形石碑就在身边,此处也系全国重点文保单位,“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2013年3月5日公布”。“南粤雄关”与南雄,两者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上午9时,我开始翻越大庾岭。

山中无人。古道以杂乱的青石、鹅卵石铺砌,缝隙间积满陈年落叶。因为无数朝代无数人脚掌的按摩,这些石头发亮细腻。

上行没过多久,就遇见禅宗六祖惠能翻越大庾岭的遗迹:衣钵石、衣钵井和六祖寺。

唐时,广东的砍柴青年惠能度大庾岭,前往湖北黄梅求法。最后,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偈,得传五祖弘忍衣钵。《坛经》(尚荣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5月第1版)记载了惠能得法后的事迹:

惠能三更领得衣钵,云:“能本是南中人,素不知此山路,如何出得江口?”

五祖言:“汝不须忧,吾自送汝。”……祖相送直至九江驿。

惠能辞违祖已,发足南行。两月中间,至大庾岭。逐后数百人来,欲夺衣钵。

一僧,俗姓陈,名惠明。先是四品将军,性行粗糙,极意参寻,为众人先,趁及惠能。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曰:“此衣表信,可力争耶?!”

能隐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动。乃唤云:“行者行者,我为法来,不为衣来。”

惠能遂出,盘坐石上。惠明作礼云:“……今行者即惠明师也。”

路边的衣钵石,巨大、光滑、浑圆略扁,石头上有韶关南华寺(供有六祖肉身)住持、高僧佛源所题“衣钵石”三字。其上建起红柱黄瓦的衣钵亭。

衣钵亭旁有衣钵井。相传六祖脱险后,口渴却遍寻无水,遂以杖点石。奇迹于是发生,杖击处,石缝间竟涌出汩汩清泉,后人便称此泉为衣钵井。

衣钵井石处有小道通往上方,指示为“六祖寺”。上去。六祖寺极其简陋,似正在募建中。遇僧人“宽义”,他也惊异于我这个陌生访谒者,遂站着相互聊天。宽义1971年生,湖北荆州人。在武汉出家。当他听说我在无锡工作生活,顿显亲切和意外。原来,他曾在无锡灵山整整八年,无锡之后,又去苏州寺庙三年,最后才落脚广东。现在一人在此大庾岭上的六祖寺。供养100元后,辞别宽义。

衣钵井石斜对面高处,有“六祖禅茶·佛水豆花”摊铺。在干净的小木桌旁坐歇,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出摊忙碌。用六祖衣钵井水烧煮的豆浆,刚好端过来,遂喝热豆浆一杯,5元。女主人钟历凤,1962年生人,善良洁净,与丈夫每天从山下来此经营。

继续向上攀行,似乎没过多久,就到达大庾岭梅关古道之著名的梅关。

位于岭巅的这座砖石结构的关楼,古朴沧桑,此关楼系宋代初建,现存为明代重建。我到时,正在修葺。

关楼之南,朝广东一面,门额匾刻“岭南第一关”,落款为“万历戊戌中秋,南雄知府蒋杰题”;关楼之北,朝江西一面,门额匾刻“南粤雄关”四字。

关楼之旁,有自然巨石,上刻“梅岭”两个楷书大字。

站在梅关,便是一脚踏广东、江西两省。梅关古道真所谓“枕楚跨粤,为南北咽喉”:从此南下,便可进浈江,下北江,入珠江,连通大海;从此北下,由大余县东山古码头上船,便可沿章水进赣江,再过鄱阳湖汇入长江,直达江南和中原。

大庾岭上的梅关古道,人文遗迹累累。

除唐代六祖惠能度岭外,个人印象深刻的前辈度岭者,还有苏东坡、文天祥、汤显祖。

苏轼度岭。

公元1101年正月。东坡生命最后一年,虚65岁,从海南岛儋州北归。度大庾岭时,作《赠岭上老人》: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宋代江西人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二,曾载相关事迹:“东坡还至庾岭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问从者曰:‘官为谁?’曰:‘苏尚书。’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祐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因题一诗于壁间云。”

文天祥度岭。

南宋崖山败亡,公元1279年农历四月二十二日,44岁的文天祥被元军押解,从广州出发北上大都。约两周后,五月初四出大庾岭(从粤南到粤北出岭,文天祥用时两周,我用两天)。

过大庾岭后,文天祥写有《南安军》诗: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

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

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汤显祖度岭。

公元1591农历九月,汤显祖被贬广东徐闻,度大庾岭时,写有《秋发庾岭》:

枫叶沾秋影,凉蝉隐夕晖。

梧云初暗霭,花露欲霏微。

岭色随行棹,江光满客衣。

徘徊今夜月,孤鹊正南飞。

秋影,夕晖,客衣,孤鹊——汤显祖彼时心情,可以想见。不过汤显祖在徐闻时间很短,大约半年后又升任浙江遂昌知县。这一去一返,均经大庾岭。而且据说由徐闻北返度岭后,恰逢章水枯涩,舟船不能通行。汤显祖滞留大余县待舟,长达月余,有了充分时间拜访当地友朋、了解风土人情。《牡丹亭》原型及最初构思就生发于此。剧本中多处提及“江右南安府”“梅岭”“梅关”“大庾岭”即为例证。大余县古称大庾县,明代南安府统领大庾、南康、上犹、崇义四县,府衙就设在大庾。

北出梅关后,在江西地界的高处,站着吹了一会山风。眼底远处,细密如火柴盒的万千烟灶,应该就是大余县城。

下大庾岭。江西境内古道两旁山坡上全是梅树。人间五月,梅花落尽。而黄熟梅子,挂满枝头,不时有熟梅簌簌掉坠于古道青石之上。捡食一颗,涩甜。下山途中,遇一棵千年古枫香树,伟岸如神。

出标有“古驿道”字样的四柱三楼简易牌坊,基本就算翻过了大庾岭。眼前已有柏油道路。时间是中午11:20。

伸向远处的山中柏油路,空旷无人。将随身背包、一瓶矿泉水,放置于路的中央,拍照一张。

再往下走,出现土黄颜色、似未完全完工的城楼一座。城门洞口两侧,有大副对联:

踏雪寻梅,古道花开迎晓日;

赋诗揽胜,雄关贵客贺春风。

惜“花开”“贵客”似不对称,将“贵客”改成“客来”,可能稍好些。

土黄城楼附近,山体开挖,载重卡车轰响往来,江西方面正在建设大体量的旅游景区。以后再来,面貌恐就大变了。

在山下“梅山村”内转了一圈。在寂静的村中烟酒店,问路两位老太太后,继续向公路方向走去。

大余县梅关口“燕红饭店”。“快餐,小炒”。饭店门前,露天摆了多张简易折叠餐桌。在一张桌旁坐定,店家端上餐前瓜子。“一麦”啤酒,炒菜,米饭。生意火爆,众多骑摩托的务工男子,络绎不绝前来吃饭。他们将重型摩托车横七竖八停于店前空地,像古代骑马者在随意拴马。女店主刚会蹒跚走路的孩子,啃着半根火腿肠,跌跌撞撞在餐桌间绕圈。“一麦”啤酒冰凉可口,将身体内翻越大庾岭的燥热一扫而尽。饭后,买赣产“金圣烟”一包,29元。一支烟后,再问清了道路,接着赶路。

到达通往大余县城的公路。“大余·3公里”。在路边这块牌子下站立等车。一辆微型面包车,摇摆着在我身旁停下。微胖的女司机跳下车来,大声向车内已经挤满的男女老少打着招呼,他们于是又各自紧了紧身子,微笑着给了我一个容身的空间。微型面包车在县城“街心花园”最终停下。车费3元。女司机指点我大余汽车站方向。“摩的”前往,5元。大余—赣州,全程高速,30元,14点开。汽车停在站外路边。上车坐定。开车的时间,就快到了。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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