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的发现
潦河环绕着靖安。阳光紫薇色的透彻中,我看……
我的视线越过长江,直抵“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地方,然后进入长江的支流潦河。河水如一匹绸缎,稻田在周围绿着,山峦画出黛眉的斜线。
潦河环绕着靖安。阳光紫薇色的透彻中,我看到片片翠绿鲜嫩的叶子,那是桑。“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春秋之时,桑是宗庙的神木,早已进入先人的生活。
必是有一双手,从叶片上摘取了柔软的好奇。蚕与丝,催发了生活的灵感与生命的品质,使人类走过蒙昧中最美的乐段。而丝绸是女儿做的,因为丝绸,女儿才更妩媚。
车子从靖永公路旁经过,看到一个围起来的遗址。曾经,一万吨的静寂压在上面。千年又千年地过去,没有谁发现。后来,一个发现石破天惊。
一
李洲坳东边的缓坡上,墓地的封土有12米厚,一点点剥离,发现了紧贴棺木的硬土,这是青膏泥。青膏泥上垫黄土,黄土经过夯打及火烤。所有的封土清理干净,墓坑赫然现出47个整齐的棺木。这是迄今发现时代最早的“一坑多棺”墓葬。
47个棺木中,46个都是女性骸骨,且年纪在15岁到25岁之间。在草木深深的芳香中,她们来不及细品,甚至来不及选择一个秀枕,就姿态万千地睡着了。
不知这些花,因何而谢。47具棺木是一次性埋下,棺中多有绕线框、梭、陶纺轮、漆勺,由此推断这是墓主家的纺织女。
打开30号棺,里面放满了花椒。“播芳椒兮成堂”,使用花椒是古人早有的习惯。花椒具有防腐除恶的功效,30号棺的文物由此保存良好。
靖安有名的工匠蔡长远就在挖掘现场,竹席从泥水中渐渐清晰的时候,他的眼睛亮了,这是怎样的竹艺,图案如此精美,还有刀形的小竹扇,也是如此细致,二者皆可称中华第一。他的竹雕上过央视,却还是自叹弗如。他去问其他手艺高超的篾匠,也都摇头。随葬品还有刀、削、凿各类小型工具,难道竹席与竹扇出自这些女子之手?
接下来的震撼,是那些棺木,棺木都是整根杉木对半剖开,然后用工具掏空。主棺圆形榫卯套合最为复杂,那个椭圆就像草帽的横截面。父亲是县上最好的木工,做过上千口棺材。蔡长远去问父亲。看到严丝合缝的弧形截面,老人也愣了,什么工具什么手艺能达到如此效果?
一个个问号和惊叹号还在出现。
我的目光投注在一片纱上,这是一件方孔纱。通过光谱测试,每平方厘米所用经线竟有280根,而每根线的直径只有0.1毫米。由于染料加入了朱砂,织物仍色彩鲜艳。考古发掘史上,马王堆汉墓的一件丝织物,经线密度才100多根,年代也比靖安古墓晚四五个世纪。我还看到了黑红相间的几何纹织锦、狩猎文织锦,都是那般精细缜密。古人的纺织技术,早就达到了匪夷所思的高度。
把无数根丝线变成一件锦绣,需要一个春夏的流盼,而把一个流盼变成一个惊艳,却经历了2500年。这些朱染锦缎的出现,直接改写了中国乃至世界纺织史。
二
在江南,春秋时期墓葬极少发现。据DNA测定,这些被埋者与现在的靖安人,没有任何脉系上的连结。古时这里是吴、越、楚三国交汇地。曾有一个徐国,一度是诸侯强国,后来没落,继而被吞并。究竟是什么国度,什么人,霎时间剥夺了女孩们的青春?
主人偏居一隅,尸骨荡然无存,棺中只有一件龙纹圆形金器,身份并不确定。陪葬者不是妃嫔妻妾,也不是深宫环侍。有人猜测,这只是一个“纺织工坊”,更大的墓以及殉葬还没有发掘出来。仅是猜测。
在这个春天,她们以另一种方式来到世上,她们曾鲜活滋润,扎着发带的发丝,依然闪着仙人般的光泽。
设想发掘者的心理,毛刷的每一次轻扫,仍然怕扫疼了她们。对于人生,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选择,只是,她们不能。这或许,就是她们的宿命。
三
《诗经》的溱水里,女孩们自由地嬉戏并追求所爱。
同样是一个水草丰美的世界,天地辽阔的世界。我不知道她们会是怎样的生活。潦河中,她们的脸庞及身段映进去,水中有了一群的艳丽。潦河的石头很美,她们也许描摹过上边的花纹。我敢说,她们曾尽情地享受过生命给她们的自在与欢快。
蚕的生命只有短暂的几十天,贡献的一颗茧却可抽1000米丝。蚕丝本就具有高贵神秘的人文色彩。一根根蚕丝,从一片桑叶开始,将一颗心植入。女孩们语笑嫣然,采桑、养蚕、缫丝、编织。随乱云飞转,伴光阴流逝。谁能想到,却如蚕儿,复归于丝麻。一群的灿烂,幽深中渐渐合闭。
蓝色的雨在飘,还有蓝色的电闪。桑发了绿芽,采桑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出现。那是一个喑哑了的河畔。
远处响起雷声,云飞得很低。当年的桑地早变成茶园。
我在园中望雨。雨如箭镞,镞镞入土。黑瓷盏泡着白茶。白茶缭绕的碗底,竟然显出釉光闪闪的一枚野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