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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7期|李修文:鹅和火车

2023-03-25抒情散文李修文


李修文,1975年出生,湖北荆门人。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南方文学……

李修文,1975年出生,湖北荆门人。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散文家”奖等多种文学奖项。现任湖北省作协主席、武汉大学驻校作家。

鹅和火车 

文/李修文 

你说,你的名字怎么会这么难听?她一边走,一边问他。黄昏的时候,他们两个一起朝赤脚医生的家里走。一如既往,她走得慢,而且越来越慢,为了走快一点,她只好吃力地甩开两只胳膊,又没能走得更快,看上去,就像一只肿胀的、深陷在淤泥中的鹅。她的问题,他多半都答不上来,这回显然也是,于是,他讪笑着,乖巧地继续陪她往前走,既没超过她一步,也没落后她一步。她喘息着,仍在追问他:王华,李伟,马小东,这样的名字多好听,你怎么就偏偏起了这么一个古怪名字?实际上,他也知道,所有她问出来的问题,她其实都不希望听到他的回答,所有问题的答案,只能被她一个人知道,要是旁人说出来了,她便会将自己视作被冒犯了。恰好,一只蜻蜓钻进他怀里,他赶紧抓住,再给她呈上,她感到满足,不再像鹅,而是放慢了步子,就像刚刚接受完觐见的女王。

可是,一进赤脚医生的家门,她就变回了那只缓慢的鹅:唯有如此,她才是懂事和让人可怜的—那赤脚医生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而他和她,都已经欠下了不少药费。这两个人都才十岁,被父母寄养在此地,一时半会儿,赤脚医生还全然看不见他们跟他结清药费的任何可能,然而,他们还得去找他拿药。如此,这两个人,每每置身在赤脚医生的家中,怎能不像注定被当场拿获的盗贼一般胆战心惊呢?面对医生和债主,他总是无计可施,而她却见米下锅:因为肾病在身,她不仅臃肿,体内的水分更像随时都能从身体里涌出来。严重的时候,她的两只眼睛肿成了两道缝,整张脸也不停地从通红转为赤红,再从赤红转成通红。但即便如此,只要一进医生的家门,她便一分钟也不肯耽搁,拿起扫帚就去扫地,又或挪到厨房里的灶膛前去添柴火,举步之间,跟一头中了枪的狗熊几乎没有分别。最后,她总会如愿以偿地等来赤脚医生的恻隐之心,几乎每一回,那医生都是一边咒骂着,一边叹着气扔给她几包草药。到了这时候,他便也变成一条垂涎着食物的狗,慌乱地但却是漫长地紧盯着那医生,一直到那医生也扔给自己几包草药为止。

只不过,待到他们离开了赤脚医生的家,踏上回到各自寄养之处的路,几乎在一瞬之间,倨傲便重新笼罩和照亮了她,她不仅笑话他的名字,还说起了他的一身破衣烂衫,又说他胆小如鼠,从不敢对欺负自己的人还手,直到她说起他的手脚不能协调,再简单的舞都跳不下来,每回文艺表演都给大家拖后腿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张开嘴巴,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别说我了,看看你自己吧,只要不再像一头狗熊一样走路,你就赶紧谢天谢地吧!可是,那些可能变成刀子的话,始终都没有从他的嘴巴里迸射出来,因为他知道:或早或晚,她都要做回那只肿胀的、深陷在淤泥中的鹅—仅仅走了十几分钟之后,她就走不动了,在一口池塘边,她坐下歇脚,因为被芦苇环绕,更是因为臃肿,她看上去几乎和一座微微耸起的芦苇丛没有分别。显然,她不甘心,借着透亮的月光,她想让自己得到安慰,转而盯着池塘里的水波看,就好像,只要一直看下去,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她从池塘里湿漉漉地站起身来。这当然都是痴心妄想,最后,她也只好接受,认命,他听见,她的喘息,慢慢就变成了再也难以抑制的哭泣。

然而,现在的她,连同他目睹和经受的一切,正是他需要和舍不得的样子,唯有如此,学校,上学和放学的路,还有那些隐藏在竹林和芦苇荡深处的犄角旮旯,才在他眼里化身为风吹草低的旷野,而他和她,他们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旷野上两只各自觅食却又在饿肚子或受伤时互相触碰、互相吮舐的小兽。课间的时候,他看见她挪出教室,一步步缓慢地奔向了校舍附近的蓖麻田。他知道,她又被众人哄笑了,所以他抢先一步跑进了蓖麻田,在蓖麻与蓖麻之间等着她,又让她远远地看见。果然,等她走近他,一直在哭泣的她脸上已经没有泪水了,因为她知道,只要他在,她就是有特权的,站在蓖麻田里等她,就是他面对特权时的举手投降;仍然是在去赤脚医生家的路上,他头痛发作,一边向前走,一边举起双手,死命地按压着太阳穴,终于支撑不住,一失足,掉进了路边的沟渠,再也爬不起来。她被他吓得失声叫喊,先是费尽了气力蹲下,再伸出手去将他从沟渠里拉扯出来。可是,仅仅不让自己也跌进沟渠便已经让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她哪里还有解救他的什么办法呢?到了最后,他们两个人都放弃了,反正他们都知道,再过一会儿,他的头痛便会减轻,他早晚会自己爬出沟渠。于是,像之前好多回一样,她也趴在沟渠边,探出双手,去按压他的太阳穴。

她当然不知道,他的头痛,其实早就彻底好了。前一年春天,他爬上一棵香椿树,去帮寄养的人家摘香椿芽,恰是雨后,树干湿滑,他没能将树干抱紧,从树上跌落下来,当即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头痛自此便纠缠住了他。好在,那赤脚医生的草药很快就治愈了他,他之所以还乞讨一般,一遍遍跟着她死乞白赖地去往赤脚医生的家,无非是因为,在度过了好几年孤魂野鬼般的寄养生涯之后,现在,总算多了一个孤魂野鬼来到了他的身边,沟渠中,蓖麻田里,又或更多双脚踏足之处,总算多出了一双伸向他的手。这双手,因为肿胀而显得格外红彤彤,但它们好歹不再是挡路的朽木,也不再是打荆棘丛里探出来的一丛刺,它们是手,货真价实的手。所以,哪怕他从未付诸实施,心底里,狂想中,他早就已经牢牢地、死死地攥紧了它们,并且,为了攥紧它们,他早已下定决心,把戏演下去,就说自己的头痛一直都没有好,只有这样,那双手,才会一直被他限制在通向他的路上。

有时候,她会拿出自己从前的照片给他看,从前的她,可真是好看啊,就像不是被母亲生出来的,而是从桃树顶上结出来的。可惜的是,她却算不上见过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死在了生下她的时候。而她的父亲,在县城里重新结了婚,去年还给她生了个弟弟,恰好她又得了肾病,如此一来,她便被寄养到父亲的老家。理由是,在县城里几乎所有的医院都没把病治好以后,现在,她也只能回老家,到赤脚医生那里试试运气了。也因此,这两只旷野上的小兽,当他们聚拢在一起,她总是会问他:我会死吗?你说,我会死吗?每逢这样的时候,他都会告诉她:你一定不会死;话刚出口,他却又觉得酸楚,是啊,他知道,要是她的病治好了,她就该回到城里去了,到了那时候,她就变成了一列每日里从村庄边呼啸而过的绿皮火车了,火车经过了村庄,又遗弃了村庄,就像她也经过了他,最后,她还是会丢下他。

算了,还是承认了吧:说到底,他是狭隘的,他狭隘地希望她始终是他身边那只可笑的、寸步难行的鹅。为了让她好好做一只鹅,他宁愿终日被她嘲笑,并且以此作为饲养她的玉米粒—并没有一颗豆腐心,但是她的一张刀子嘴却显而易见:当他发着高烧,趔趄着跟她一起走在去赤脚医生家的路上时,她对他说,你可真是没用啊,王华,李伟,马小东,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多结实,结实得全都跟石头一样;当他从桑树林里飞奔而出,给她递上自己刚刚采下的桑葚,她吃了不少,却突然皱着眉头告诉他,其实,她不喜欢吃桑葚,她最喜欢吃的水果,是香蕉,而他,还从没吃过香蕉,全不知她说的香蕉是何物。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她干脆接着说,你看你,这么笨,这么邋遢,这辈子,大概是吃不上香蕉啦。还有一回,学校里又要表演节目,跟从前一样,他置身在队伍里手足无措,旁人都见怪不怪,反倒是她,突然哈哈大笑,就算再多人朝她侧目过去,她也一反常态地不管不顾,径自笑个不止。他知道,那其实是她在用她的笑对旁人说,她也有可以嘲弄嗤笑的人,在不为人知之处,她也拥有难以辩驳的霸权。

即便如此,面对她的嘲弄和嗤笑,他却从来没有羞恼过,相反,只要他确信她还是那只肿胀的鹅,而没有变身为呼啸而过的火车,他的遍身上下,就会被巨大的幸运感充满。有时候,当他看见刚刚撒进田地里的肥料,肥料之上,作物们心领神会,悉数长成了壮硕的婴儿,不自禁地,他便会想起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忍气吞声,也如同刚刚撒下的肥料,他越是如此下去,那只鹅就越离不开他,就会越像一只真正的鹅。学校,上学和放学的路,还有那些隐藏在竹林和芦苇荡深处的犄角旮旯,它们都可以作证,他非如此不可:在她到来之前,他已经先行在此地度过了几年时光,在此地,他从来就没有过同伴,还是那句话,从来就没有一双手伸向过他。现在,既然有一双手会偶尔朝他伸过来,那么,就算攥紧了它们,他也觉得远远不够。他还要将它们当成两根插进泥土的树杈,给它们培土浇水,直到它们长成插翅难飞的杨柳和桃李,幸运的是,一天天过去,它们似乎正在他的眼前飞快地长成。

也为此故,当那骤然到来的厄运和奇迹降临在他跟她身上的时候,除了瞠目结舌,最令他难以忍受的,除了她日渐变得好看,更有自己因信心而日渐增多的愚蠢—是的,那一天,在从学校返回村庄的路上,他们两个并肩走着,就在一瞬之间,他猛然觉察出了她的变化,而且,几乎与此同时,他其实已经可以断定,她的病情正在好转,只不过,她走路时不断发出的喘息声蒙蔽了他,它们让他以为,她还是那只缓慢的、呆在此前的境地里无法自拔的鹅。一开始,他也难以置信,死命地盯着她的脸去看,却看见那些久违的白皙之色正在从此前一直纠缠着她的层层红晕里挣脱出来,于她而言,这显然是奇迹:到了这一刻,她也就不再瞒着他了,她向他痛快地承认,那个赤脚医生的药,真是灵啊,一点兆头都没有,这几天,她突然便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一个人,肿在一点点地消,身体也在一点点地变轻。她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变好,于是,昨天晚上,她一个人去了赤脚医生的家,对方却告诉她,千真万确,她就是在变好,只要将自己照顾好,不着凉,不发烧,按时吃药,要不了多久,她甚至都能离开此地,回到县城里的父亲身边去了。

于他而言,这却是令他断断不能接受的厄运:她要是走了,他一个人又该如何在此地过下去?果真到了那时候,学校,上学和放学的路,还有那些隐藏在竹林和芦苇荡深处的犄角旮旯,在以上诸地,他岂不是又要重新变回当初的孤魂野鬼?恰在此时,一列绿皮火车正在呼啸着经过村庄,在火车的震动下,铁轨边的白杨树开始轻微地摇晃,吃草的牛马们也随之躁动,纷纷抬头张望,又纷纷撒开蹄脚跟随着火车向前奔跑了起来。然而,呼啸声终究会越来越远,白杨树终究会停止摇晃,奔跑的牛马也终究会止住它们的蹄脚,这一切,多么像他:跟他从前担心过的一样,现在,她就要变成一列火车,经过了他,又要丢下他了。一下子,巨大的酸楚裹挟了他,强忍着,他才没哭出来,又怀揣侥幸之心,装作没事一般,继续去看她,再对着她笑。只是,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接下来,他的侥幸之心很快就将被击碎,事实上,她只能、也注定是那列离他而去的火车。

是的,病情越好转,她就越好看:仅仅十几天过去,她便来到了接近痊愈的边缘,还有,此前的疾病就像当庭认罪的嫌疑人,再一心求得当事人的原谅,终化作命运的一部分,几乎每一天都将令人惊异的好看施加给了她。如此,这十几天的工夫,她就像是重新出生了一遍,一个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的她,真真切切地来到了大家中间。渐渐地,其实是突然地,她身边的人多了起来,那些推搡过她哄笑过她的人,转而就不请自到,一个个聚拢,将她围在了中间。唯有他,正在离她越来越远,就算她跟他还置身在同一间校舍之内,他也清楚地明白,那列火车,说开就要开走了。他无法不心如刀绞,于是,一天天地,他开始作践自己—可谓胆大包天,他竟然主动去招惹那些从前一直躲着走的人,结果自然是自取其辱,他被他们扔进了校园内的池塘里,淤泥蒙住了他的眼睛,也塞满了他的嘴巴,而这一切,她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这天黄昏,他掐准了时间,故意比哪天都穿得更邋遢,站在通往赤脚医生家的路上等着她,他想像往常一样,陪她去拿药,哪知道,等了半天,却等来了一堆人,她也在中间。看见他之后,她不仅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对,还从旁人的手里要来一根甘蔗递给他,再和众人嬉笑着一起往前走。所有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唯有他,她越是如此,他就越是陷入了举目皆是的怨愤:对,他要的不是甘蔗,他要的是嘲弄与嗤笑,一如此前,他以为,被淤泥蒙住眼睛,塞住嘴巴,她的嘲弄与嗤笑就会朝他砸来,只有看见和抓住了熟悉的它们,他才会觉得,他和她,依然是亲密的。

既然如此,他又岂能坐以待毙?尤其是,当那个五雷轰顶的消息传来,他再也坐不住了,趁着夜色来到了她被寄养的人家的院墙外面,蜷缩在柴火堆的一角,终于等到了来机井前洗头发的她。他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她,别人都说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回县城里上学去了,究竟是不是?她一边洗着头发,一边回答他:干吗还究竟是不是,就是啊!听她这么回答自己,倏忽之间,他甚至来不及怨愤,而是不自禁地想要跑过去哀求,哀求她不要变身为说走就走的火车,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要知道,这户人家院墙内的主人,是个远近闻名的暴脾气,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里造次。叹息,生来第一次,他知道了什么叫作叹息,柴火堆里,他一遍遍地叹息,但就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去,直到后半夜,他才离开柴火堆,走近院门,再紧贴着院门的缝隙朝她所在的厢房里张望。他什么都没看见,但分明又看见了想看见的一切,在他眼前,屋顶和鸟窝在一起,杏树和海棠树在一起,镰刀和钉耙在一起,所以,他决定:任由纷至沓来的恶念捕获自己,再供它们驱使,反正,他想继续跟她在一起。

天快亮了,天上也起风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借着一蓬葡萄架,他被飞天大盗附体,顺利地攀上了院墙,却恰好看见,一把梯子就斜靠在院墙之内,于是,他异常平静,脚踩着梯子轻轻挪下,置身在了院子里,环顾了一小会,再朝着厢房踱过去,是的,接下来的时刻,是作恶的时刻—他要靠近她的窗子,再悄无声息地打开它,让大风吹进去,那风,会让她受凉,让她发烧,直至让她回不了县城。你呀,还在等什么呢?他对自己说,开始吧。可是,在微弱的月光下,前行了几步之后,突然间,他没有再往前走了,只因为,不经意之间,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被月光扭曲和放大,游移,迟缓,乃至蠢笨,活似一只肿胀的、深陷在淤泥中的鹅,不不不,那影子,其实比一只肿胀的鹅还要丑陋许多,还有,更要下作许多,对,就是下作,这个词,他第一次觉得和自己有关系。这突至的异境,让他在震惊中呆滞,下意识地,却又有一声咒骂凭空到来,回荡在耳朵边上,这咒骂,并不来自厢房里的她,而是来自自己的体内,随后,嘲弄与嗤笑也出现了,一声声,一句句,飞快地来,飞快地去,火星子明灭般的短暂时刻里,他将它们全都送给了自己,就好像,她早已起身,俯首在了他的耳边,将那些她对他说过无数遍的话又说了无数遍;如此,他便再也无法向前了,却又舍不得掉转头去,只好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房屋、屋后的竹林和天上的月光兀自发呆,漫长的时间过去,他始终也不曾走动半步。最后,他认命了,愣怔着爬上梯子,翻出了院墙。

只是,那暂时的闪避与退让,说什么都不会让他甘心。第二天一早,在去学校的路上,当他远远地看见了被一群女生簇拥着的她,他的心又疼了起来,思虑了片刻,他故意跑上前,离她,离她们,只有咫尺之远,并由此听清了她说的每一句话,她说:县城里不仅有冰棍,还有了一种叫作雪糕的东西,那东西,像冰棍一样冰,却比冰棍多出了奶粉;她还说,有一部香港拍的电视剧,叫作《射雕英雄传》,女主角的爹名叫黄药师,但他不是种草药的师傅,叫这个名字的人不种草药,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她说的这些话,自然引起了其他女生的啧啧之声,而她,竟然没有对她们还以他所熟悉的挖苦和讥诮,反倒耐心作答,别人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这耐心其实不是别的,不过是在证明,她不仅在离他越来越远,她也在离她们、离整个村庄越来越远,这列火车,已经鸣响了汽笛,马上就要开往县城里去了。迟疑了一阵子,他还是凑上前,去问了她一个关于县城的问题,哪知道,对于他,她也一样有耐心,只不过,她越有耐心,他就越无法耐心:说来说去,在几乎痊愈了的她看来,他和旁人已经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他看似在听着她的回答,实际上,他的身体,又被前一天晚上的恶念给纠缠住了。

他知道,每个月的初五、十五和二十五,都是她的祷告日:在她刚刚被寄养到此地之初,因为久治未愈,经人指点,每个月初五、十五和二十五的戌时,也就是入夜之后,她便会一个人跑进村口那座破败的土地庙,跪倒在那尊早已残损不堪的泥塑土地爷之前,一边磕头,一边发出祷告。所以,到了下一个初五之夜,早早地,他便带着一只水盆来到了土地庙,又跑到小河边去打满了一盆水,这才悄悄爬上了土地庙的屋顶。这屋顶,遍布着四处漏风的窟窿,他决定,时辰一到,当她开始祷告,他就将满满一盆水对准她,再从窟窿里泼洒下去。已是初冬时节,这盆水,足以让她受凉,让她发烧,让她重新变回那只唯有走在他身边才使他心满意足的鹅。只是,左等右等,她都没有来,好在他有把握,她一定会来,他知道,她来这里,早就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来这里,和赤脚医生给她的草药一样重要。于是,在屋顶上的黑暗中,他坐在满满一盆水的边上,不断提醒着自己,要有耐心,要屏声静气。

可是,屋顶下的土地爷啊,你说要命不要命?就像他被恶念纠缠的第一晚一样,月亮又出来了,随后,月光迅疾地从天而降,照亮了他,也照亮了整座土地庙、远处泛着波光的河水和那些旷野上的草木。几乎与此同时,他又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一如既往,让他清晰地认出了自己的下作。就像是被火点着了,他骤然起身,想要摆脱那影子,却又如何能够摆脱得掉呢?在反复奔逃了好几回之后,他再也无法忍耐,悲愤难当地咒骂起了地上的影子:你看你,跌跌撞撞,怎么就不像别人有一个石头般结实的身体?你再看你,破衣烂衫,又笨,配得上哪一个人来亲近你?你还是看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个影子,你记住,你要一个人往下走,没有影子跟着,你也得一个人往下走!突然,他停止了咒骂,呆立在当场,随后,他的全身上下都轻轻地颤栗了起来—这些他骂给影子听的话,其实都是她曾经骂给他听过的话;还有,前所未有的清醒也来临了:自打她来到此地,她可能的确朝他砸去过许多嘲弄与嗤笑,但是,她从未用嘲弄与嗤笑去宣示和得到过霸权,那些霸权,还有霸权下的亲密,其实,都是他的想象和一厢情愿。

可是,屋顶下的土地爷啊,你说要命不要命?在漫长的呆立之后,在无边的清醒涌来之时,像黑黢黢的云层被光芒灌入,像顽劣的童子被菩萨点化,他就好像置身在大海的岸边,来不及作任何阻挡,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恶念潮水一般地退去了。到了此时,他再去打量自己的身体,仍不过是往日的腿脚和手臂,分明地,他却又觉得自己被重新认识和找到的自己所填满了,而且,无边的清醒最终向他呈现出了一个明白无误的结果:自此之后,他有了崭新的同伴,这同伴,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还有他自己送给自己的咒骂。此一去后,就算她远走了天涯,又或者,他的寄养生涯永无休止,当他再入迷乱,是不是,一声咒骂就足以令他回过魂来?是不是,在对自己展开的嘲弄与嗤笑中,他终将迎来与自己、乃至与整个人世间的相视而笑?果真如此的话,此刻何尝不是初生的一刻,这一天,又何尝不是一个绝大丰年的第一天?一念及此,他双膝一软,忍不住要去叩拜此时此刻,可是,自己的影子,天上的月光,及至广大无边的旷野,哪一个,才能代表着此时此刻呢?最终,他想通了,起身跳下屋顶,进了土地庙,像往日的她一样,跪倒在了残损不堪的土地爷面前。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远远地,他听见了她的歌声,还要再过一些年,他才知道,她唱的歌,其实就是《射雕英雄传》的插曲。说起来,那歌声真是好听,但现在,为了不打扰她接下来的祷告,他还是对着土地爷连磕了好几个头,先行一步,轻悄地离开了。渐渐地,她的歌声越来越远,然而,在隐约的歌声中,他却正在和自己刚刚找到的武器相亲相爱,模仿着她的语气,他问自己:王华,李伟,马小东,这样的名字多好听,你怎么就偏偏起了这么一个古怪名字?问完了,他又接着问:你这么笨,这么邋遢,这辈子,你大概是吃不上香蕉了吧。如此反复了好几次之后,他猛然觉得,自己的身上一下子长出了不少力气,那力气,催促着他奔跑。于是,他听从召唤,奔跑了起来,越往前跑,他就越觉得自己像一列火车,这列火车经过了她,但不会被她拽住,也许,它还会驶入整个世界。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感到害怕,只因为,只要这列火车还在向前行驶,他就会继续嘲弄和嗤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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