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坚若钢,心柔如水
新夏的一个日子里,朋友带我到晋冀鲁豫烈士陵园管委会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管委会党委书记杨俊岭。也就是在与他相识的那一刻,我产生了要写一写左权将军的念头,且这个念头甚为强烈。
邯郸古城的晋冀鲁豫烈士陵园,我是拜谒过多次了,30年前,因为对抗日英烈的一种敬仰,还在陵园门口拍过一张照片,那张端立着的照片,至今还收藏在我书房的相册里。
初见杨俊岭的数日后,我又一次到了陵园,是我一个人,为写一写左权去的,我要在左权将军的纪念馆里认真看一看,我要在那个整洁幽静的陵园里独自走一走。
那天,天气很好,是满目的蓝天白云。这样的景象,像是在有意启悟着我什么似的。仰观万里的晴空,蓝的那样辽阔,那样高远,那样长空轩昂;白云在蓝天的衬托下,是那样的轻盈,是那样的纯净,是那样的自由浪漫;阳光也静无声息的,安然地投射到一片片树冠上,被筛下无数道细密的光线,这道道缕缕光线是天空与世间的一种连接,一种契合。这样的一派宁静与安详,使我想到了“岁月静好”这四个字,遂又于心中激荡起一阵阵感恩的情思……
听说关于左权的话剧正在着手排演,我在心里期待着。静静走在陵园的林荫道上,思绪云涌。
那天,是1942年5月22日,左权刚给远在千里的妻子刘志兰写完那一封信。没有想到的是,那是一封给分别了21个月的爱人的最后一封信件。
3天后, 1942年5月25日,在那个十字岭,左权命令警卫战士,一定要保护好电台,保护好机密材料,保护好机要人员。飞机声在头顶身边轰鸣滥炸着,第一颗炸弹响过,左权这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将军那一刻很明白,炸弹还会再来临,再来时,如果自己先及时卧倒,然后再熟练地一个侧滚翻动作,就可以避开炸弹。然而,左权先想到的是大家,首先想到的是那些不少都是没有战斗经验的机关工作人员,为了他们的及时突围,他在高声催喊着他们要快快前进,快快卧倒。这个时候,高高站立山坡上的左权将军无辜被身旁飞来的一块弹片击中头部而应声倒地……
那是1939年4月16日,时任八路军副参谋长、八路军前方总部参谋长的左权,与参加中央巡视团到晋东南巡视工作的刘志兰在潞城县北村结婚。第二年,即1940年5月,生下女儿左太北。1940年8月30日,刘志兰与才3个月大的左太北,即离开了亲人左权,到达延安。没有料到,这却是他们永别的日子。
从1940年11月12日,到1942年5月22日,21个月里,左权因思念,为爱妻写下了12封信,其中,一封在半途丢失,其余11封均被刘志兰收到,共计1.6万字。直到1982年,在女儿左太北42岁时,刘志兰方郑重地将这11封珍贵的信件交到她的手上。
2001年12月的一天,也即在左太北离开父亲60年后,她为早已失去的亲人写下了一封信。此时,距左太北从妈妈刘志兰手里,接过那11封信已有19个春秋。
左太北在信中这样对父亲说道:“1980年5月,妈妈把三份历史珍宝郑重地转交给我,其中有您写给妈妈的11封信。在这之前,我不知道有这些信。多少次我泪流满面地看着这些信,多少回我睡梦中高兴地见到了您。”
左权为刘志兰写的第一封信,是在1940年11月12日。同年8月30日,刘志兰母女离开晋东南八路军总指挥部赴延安。此信上说,接延安10月26日来电,到延安。母女俩长途跋涉,历时一个多月。
左权写道:“当你们离开时,首先是担心着你们通过封锁线的困难。更怕意外的遭遇。你们到达洛阳、西安后,当时反共潮流恰趋严重,又担心着由西安到延安途中的反共分子的留难与可能的危险。今竟安然地到达了老家——延安,我对你及太北在征途中的一切悬念当然也就冰释了。”与亲人分离是痛苦的,不分离又怕不能集中精力全身心地投入战地工作。在矛盾中,左权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正如信中所言,左权作为一个重要的指挥官,正指挥布置着“百团大战”。百团大战,是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在华北敌后发动的一次大规模战役。1940年8月20日至12月5日,八路军出动100多个团40万兵力,在广大民兵和群众的配合下,向华北敌后的交通线发动攻击,并配合各根据地军民进行反“扫荡”作战。此信中,左权建议,把女儿及时送到延安托儿所去,如此,就可以同时不影响刘志兰入校学习。那个时候的延安人,都是以入校学习或工作为荣,以整日带着自己的孩子不求进步为耻。
左权的第三封写给刘志兰的信比较长,写于1941年5月20日。此时,刘志兰母女离开左权已半年。信的开头写道:“前托郭述申同志带给你的一包东西:有几件衣服几张花布一封信,听说过封锁线时都丢掉了,可惜那几张布还不坏,也还好看,想着你替小太北做成衣服后,满可给小家伙漂亮一下,都掉了,这怪不得做爸爸的,只是小家伙运气太不好了。”左权共写给刘志兰12封信,其中一封丢失,我们从此信中可得知丢失原因。
左权接着写道:“这个小宝贝小天使我真是喜欢她。现在长得更大更强壮更活泼更漂亮,又能喊爸爸妈妈,又乖巧又顽皮,真是给我极多的想念与高兴。可惜天各一方不能看到她抱抱她。哪里会忘记呢?在工作之余总是想着有你和她和我在一块,但今天的事实不是这样的。默念之余,只得把眼睛盯到挂在我的书桌旁边的那张你抱着她照的相片上,去看了一阵后也就给我很大的安慰了。”
这段文字,字字句句都碰触着读者的心。我们人民的子弟兵,舍小家、为大家,甘心承受与亲人分离的凄苦,就是为了更多的人不分离、不凄苦。这种忘我、舍己为人的精神,不正是值得我们致敬与学习的吗?
左权又写道:“自去年反‘扫荡’结束后,我们搬到一个大庙里,到现在已半年了。环境很平静,生活也很安定。建了一些新房子,种了不少菜,植了很多花,有牡丹、芍药、月季、玉簪以及桃李杏和菊花等。花园就在住室的门口,如去年住的小庙一样,不过这个规模大些。廿一号及王政柱、志林等同志都住在一起,很热闹。特别是花园很漂亮,桃李梨等已结果实了,不久就可以吃果实。”
在那战争年代,短暂的战斗间隙,那样的平静尤其可贵与美好,可以种些花草、果木。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左权将军不仅有铁骨铮铮的一面,也有热爱自然花草、家园风景的美好情怀。假若,命运可以重新安排,左权将军同大家一道能迎来新中国的诞生,如信中这样美好的日子,正可以春春秋秋岁月安澜。
在第四封信中,将军又这样写道:“我们的驻地虽小一点,经修整后较砖壁还好,院子里种了许多花,周围种了许多菜,还有不少果子洋菊花已开三个月了,现还未完,大批菊花牵牛花等,开得甚为好看。”在这里,对美好景观的品赏与喜爱,体现了对美好平定生活的向往,转而又因“爱兰”而思念起远隔千里的爱人来了。
左权在第七封信中又这样写道:“不久前敌人向本区的扫荡仅二天就结束了,且尽仅是本区的一角,水腰的保卫战打了八天八夜,距我住地尽仅一二十里远,我们始终未动。不少人们替我们担心,但也安然地过去了。在那八天八夜的战斗中,虽把我今年来费了一部分精力与时间搞起来的防御工作打毁了一些,水腰被他打进去了,工厂又被他烧了,但确给了敌人以极大牺牲,总算是不是白费精力。”
左权常常对人讲他所经历的战斗故事,以至于在信中也讲起来,以此来影响身边的人,当然也包括自己的家人,让他们都树立起革命胜利的信心。信中所讲的这次保卫战,也即称黄崖洞保卫战。1941年11月9日,日本侵略军4000余人进犯山西黎城的北黄崖洞,企图摧毁八路军兵工厂。八路军总部特务团凭借山险和工厂防御工事,连续打退敌数十次冲击,浴血奋战八昼夜,歼敌800余人,在129师部队配合下,取得胜利。
2001年4月,左太北与刘伯承之子刘太行来到了左权战斗过的黄崖洞,来到黄崖洞兵工厂旧址。现在这里已成为太行山风景名胜区,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在黄崖洞的水腰峪及半山的大洞中,还保留着当年修筑的厂房工事。当然,这一次左太北也到了离砖壁不远的当年总部卫生院所在地土河村。土河、砖壁、王家峪的百姓们都赶来了,他们想看一看当年左权将军的那个小婴儿。一位房东老大娘流着泪紧紧抱住了左太北。
左权给刘志兰的第十封信这样写道:“转瞬又是5月5日。时间真是过得快,北北快两岁了,离别廿一个月了。自接到你去年十一月信后还没接到你的信,时刻想念着。”此信写于1942年5月5日。此时左权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接到妻子的信了。夫妻双方相思日苦,唯有写信,以解互通情感与信息之渴,可是,半年不通音信,夫妻双方的心里又是怎样的一种煎熬。那时的交通,敌人的封锁愈加严格,捎带信件本身又是很危险的,千里相思,竟连这个读信的愿望也不易实现了。
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左权把信写好后,感到又有话说,于是,又补写道:“如时局有大变动,你们不能照常学习下去,则主张你来前方的好,既不能学习,前方同时可以工作的,并且那时后方的工作环境,不见得比前方好。可能时,希把太北一同带来前方。如不方便也可以不带,由你决定之。”
左权此刻,有了什么预感吗?忽然180度大转弯,要妻子和女儿来前方。此时的妻子也入校学习了,她要求进步的愿望也实现了,女儿太北也早已入延安保育院。近80年过去,再读至此,令人叹息不已。
写于1942年5月22日的信件,是左权写给爱人刘志兰的最后一封信。
在每封信中,左权都提到对女儿太北的思念,这封信也没有例外: “想来太北长得更高了,懂得更多事了。她在保育院情形如何?你是否更经常去看她,来信时希望能多报道太北的一切。”
信中又写到对爱人的相思:“志兰,亲爱的。别时容易见时难。分离二十一个月了,何时相聚?念,念,念!”
两天后,1942年5月25日,左权将军于麻田十字坡战场壮烈殉国。
8年后,一列特别专列,乘载着左权将军的灵柩由涉县石门村向邯郸车站徐徐驶来。左将军的灵柩,将安葬于邯郸古城晋冀鲁豫烈士陵园。
葬礼那天,左权将军的爱人刘志兰、女儿左太北走在灵柩的前面,执幡前导,将灵柩安放于公墓祭台上。那天,参加葬礼的人达5000余人。
左权将军牺牲时,年仅37岁。
(作者系邯郸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