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口的夏日时光
早年读鲁迅先生的小说《风波》,开头的文字便深深吸引了我:“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小说写的是未庄,可在我眼里其实写的就是我家所在的西门口夏日傍晚的景象。一样的临河——未庄临河,西门口临的是青弋江;一样爱在夏日的傍晚泼水于门前——未庄老乡是将水泼在土场上,而西门口的街坊们则是将水泼在门前青石板和鹅卵石铺就的街面上,都是要给暴晒了一天的地面降温;未庄人放下小桌子和矮凳,西门口的街坊则是从室内搬出竹椅、竹凳、竹床、小方桌和盛满饭菜的锅碗瓢盆,贴着自家大门一字儿排开去。待太阳完全地沉入青弋江西岸的湖山背后,黄昏降临,夜幕微启,街坊们便在渐凉的天气里为一天的忙碌书写最后的诗行,享受这短暂的轻松悠闲时光。
那个年月没有空调,连电扇也是只有在电影院等公共娱乐场所才能见到。西门口的寻常百姓家迎战夏日高温的武器,除了各种手执的扇子之外,就是一根扁担、两只木桶,不辞辛苦地挑来青弋江的河水,泼洒路面、庭院,给环境做物理降温,以换取一时的清凉。
西门口这条街临青弋江而建,照理在夏日足可享受到来自江面的清风凉爽。但是沿街西面的一排房屋却像是山脉一般,阻挡住了江风的好意。而这面的房屋,又很少带有院子,基本上以青弋江的城墙作了后墙,房屋的通风条件不好,主人们纳凉也得出门到街面上。与它相对这一面的街坊,宅在室内,自然更是无法受到江风的惠顾了。于是,街坊们就把这条五六米宽的街道作了纳凉、休闲的道场,也就让西门口的夏夜有了别一番风味。
天将黑未黑时,从西门口往北走进小街,触目所见,都是各色的竹床竹椅竹凳,几乎一只挨着一只铺陈开去。各家各户不同的晚饭尽数端了出来,大人和小孩围坐着稀稀溜溜地喝稀饭、吃疙瘩汤、啃山芋、番瓜。吃完了的,便优哉游哉地背着双手溜达,这边夸一句李家的饭菜很香,那边赞一声王家的竹床扎得漂亮。上岁数的人会聚在一起谈古说往、海阔天空地“呱蛋”。有象棋爱好者,会收拾好碗筷,邀来同事或同好,在小方凳(桌)上摆开棋盘,挺车架炮跳马地杀将起来,自然会引得不少人观战。开局时对阵双方还都能气定神闲、谈笑风生,举子落棋,步步为营。下到中盘,渐入胶着,得失不舍,棋手和看客就都按捺不住了。支招的、埋怨的,声音低低高高吵成一片。多数时候,棋手会客气地听取看客提醒,三思而行,也有说着说着一招不合,就暴躁起来,弃子而走甚至掀翻棋盘,不欢而散。
像我一般大小的学生娃,那时没有过多的家庭作业负担,闲而无事,调皮捣蛋,打闹追跑是少不了的,家长们呵斥拉拽也是少不了的,几乎成了街上躁动的风景。安静下来后,我的身边便会围拢来几个小伙伴,听我给他们讲新四军游击队打仗、公安战士抓特务的故事。有的故事有书本来源,有的则是我随心编撰。虽然情节几乎雷同,但其时也没有其他事好做,大伙儿也就习惯了这样的过程,都装着很享受的样子来度过一个个闷热的夜晚。
偶尔会有一阵悦耳的胡琴或是笛子的声响在街上飘荡起来,给平常的夏夜带来一份文艺的情调。别看西门口这条街不长,不足百户人家中却有五六个器乐爱好者,且都是自学成才,技艺娴熟。与我家同屋的钟家金秋大哥胡琴拉得好,任家雅号叫“江北佬”的大哥善吹笛子,余家来宝大哥会打扬琴,要凑在一起俨然能成个袖珍乐队。有意思的是,他们手里的家伙各异,可平常都喜欢演奏同一首曲子,那就是当时火遍大江南北的《扬鞭催马送粮忙》。曲子虽是同一支,演奏出来的效果却是各有千秋。“江北佬”的笛子,声脆音高且透亮,一口气把公社社员丰收的喜悦淋漓尽致地吹了出来;来宝兄的扬琴属于平时不多见的器乐,两根小竹片在他并不纤细的手中小鸡啄米般敲击琴弦,叮当明快,透着一股劳动生产的热火劲儿;胡琴是大伙儿都比较熟悉的乐器,因为熟悉,听众的要求也更高,弦揉得如何、弓运得快慢,时有人会点评一二、说道一番,总体上对金秋大哥的演奏都是很认可的。相比而言,胡琴的音色似乎更加宽厚、舒缓悦耳,而笛子、扬琴的音质则显得高亢激越,在闷热的夏日里无遮无挡地响起来,多少会更让人心生烦躁。所以,更多的时候,还是金秋大哥那如泣如诉、委婉细腻的胡琴声充作了西门口夏夜的背景音乐。当然,在《扬鞭催马送粮忙》之外,他也会拉一曲《良宵》或是《二泉映月》。
一般来说,只要是晴天星夜,晚上十点以后,天气就渐渐凉下来了,西门口也进入了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街坊们陆续撤回屋里去。大人抱起已进入梦乡的孩子,轻手轻脚地搬回竹床,和邻居相视点点头,无声地道个晚安。也有极少数几家主妇会拎上一竹篮家人换下的衣物去青弋江洗涮,在她们的身后,总会跟着一位趿拉着脚步显然不太情愿的孩子,帮着打着手电或提着马灯。也有少数贪凉的大哥大叔并不急于回屋,干脆在竹床上架起蚊帐,扯条薄被盖在身上,在朗朗星空下一觉睡到天明。待王家水鼓炉子烧出第一罐开水,正好供他们沏一杯醒神的香茶。
如果说街头纳凉是西门口人应对酷暑的“单方”,那么盛夏时节,家家户户洗净地板自造地铺则可算是西门口人消夏的“秘方”了。
说家家户户,其实也不准确。虽然是同在一条街上,住着的也都是上年头的徽派老屋,大多数房子厅堂的地面是打磨过的石板地或是原生态的泥土地,内室(书房、卧室等)铺设的则是原木地板,离地面有十公分左右的高度,冬天能保暖,夏季可防潮。但也有一些房屋经过后期改造,早已没有了木地板,只是原生态的灰黑色的泥土地基或是“洋灰地”。显然,这些人家对于洗地板造地铺就只能是艳羡了。
平常日子里,人们出入也不分室内室外,都是穿鞋拖靴的,时间久了,内室的木地板也就和泥土地一样的又黑又脏了。是谁家第一个想出把地板洗干净当作地铺来用似乎无法考证,但它的普及率极高,推广速度极快。
洗刷地板造地铺多是在孩子们放暑假后。这个时候天气更热了,孩子们不上学成天待在家中,没有个凉爽地儿会让他们心烦意躁、魂不守舍,恨不能登天入地、上蹿下跳,更别谈做作业、做家务了,但干这活儿却是兄弟姐妹齐上阵乐而不疲。男孩子负责从青弋江挑水,女孩子负责用抹布将冲洗过的地板擦净,房间大的得用上三四担(挑)水,第一回洗还得用上点去污力超强的碱,才能把平日里黑不溜秋的脏地板擦洗得露出最原始的木纹。待干透了之后,趴在地板上,会嗅出松木、杉木、桃木的气息。可惜的是一年四季中,有三个季节里这份芬芳是被家人宾客残酷地践踏在脚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有了这个地铺,孩子们的一天就几乎是“躺过”了。躺着看书、躺着写字、躺着吃零食,只要是家里大人不在身边,又没有必须起身来做的事,孩子们就只躺在地铺上了。有住机关单位新建宿舍的同学,家里没有木地板,就十分羡慕西门口人家的这份福利,几乎天天会来西门口的同学家中,来了就脱了鞋一起坐在或躺到地板上,谈谈作业,也聊聊其他的趣事,凉爽得心平气静。地板离土质地面不过十公分的空间,难免会有潮气侵袭。到了晚上,家人们担心孩子受凉,会在地板上铺片竹席、草席、床单,可第二天早晨再看,大多是被他们弃之一边,人则四仰八叉地滚在了地板上。
这个“地铺”会一直用到立秋之后,天气转凉,才恢复往日的常态,家人宾客就不再脱鞋进出了。多少年后,才发现西门口街坊们的这一发明实际是打造出了本土化的“榻榻米”。
守着一条碧波清流的青弋江,夏日里游泳自然就成了西门口街坊们的乐事。尤其是孩子们,都是在下午或傍晚聚集到一起下河游泳,或跟着大人在河边边上戏水寻乐,有半大小子们常常浑身上下脱得精光泡入河中,狗刨、潜水、花式,扑腾一阵,便算是洗了澡,等回家换上干净衣服就得,也就省得家里烧水,费水费柴了。而一些青壮年特别是游泳技术高超的,就会抓住这个时机一显身手,自由泳、蛙泳、仰泳,各种姿势花样频出。更有好胜者相约着,比赛横渡青弋江,几十米宽的河面,成了他们的竞技场,引得河边洗衣洗菜的街坊们一阵阵喝彩助威。泳者们到达对岸的江心洲,挥手致意,那姿态宛如夺冠的奥运健儿。待在沙滩上歇足后,他们会随手摘些野果或农家随手种下的玉米、红薯等,一顿生吞硬嚼,算是补充体力。再装几个在小袋里随身带回,满满的凯旋模样,惹得我们一帮不太会游的伙伴羡慕嫉妒。
后来电扇、空调普及起来了,西门口的人们宅在家中就可以纳凉消暑,街面上竹椅竹床的长蛇阵就少了;再后来,老街拆了,街坊们陆续都搬去了东西南北城新建的楼房里,洗地板造地铺的乐趣也就消失了。现如今,站在早已辟成滨江花园的西门口,迎着青弋江飘来的阵阵清风,发现天气似乎没有当年那么热了,但总感觉有一股热浪时不时地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