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果阿妈
◆它千回百转的都是爱的回响,都是滋润万物、哺育众生繁衍的能量和给养……
◆在江源牧人眼里,这每一个源泉、每一个琼果、每一条河流都是有生命的,而且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
◆它千回百转的都是爱的回响,都是滋润万物、哺育众生繁衍的能量和给养。
◆正是有了千万条江河的百折不回或千回百转,才会有海纳百川的万千气象,世上所有伟大的河流无不如是。
源,水流开始的地方。
源,以初始和本源的伦理指向启示于自然万物以及生命。
源,于一条河流,当属地理坐标,于精神文化层面,却有着更丰富的涵盖指向。
我第一次听到“琼果阿妈”这个名字,是在2000年8月的君曲草原。
君曲是一条以野驴之名命名的河流,长江源流,河岸草原也叫君曲。这条以野驴之名命名的河流是万里长江的南源四大支流之一,而在行政区划上,君曲则是治多县索加乡的一个行政村或牧委会。
给我们讲“琼果阿妈”的人叫达才旺。住在达才旺家的那几天里,我们白天出去采访,晚上就围坐在他家的黑牛毛帐篷里听他讲述草原的故事。老牧人达才旺有很好的口才,不管讲什么,只要从他口里出来,你就觉得有趣,时不时地还会冒出一些名言警句,使叙述不断呈现一种高度——当然是精神思想的高度。我曾在文字中毫不掩饰地说,他既有牧人的风趣幽默,又有哲人的沉思和深邃。
一天晚上,他不经意间说道:“每一个或长久或短暂离开过雪山草原的牧人,在远方最想念的不是亲人,而是雪山和草原,之后是畜群,之后才是亲人。”顿时,心里不禁为之一惊。抬眼看去,他脸上却有泪水滑落。雪山草原在牧人心里就是神圣的殿堂,是心灵永恒的家园。
他们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雪山草原。
他就讲到了“琼果阿妈”。说他家东南方向的山下有一汪泉水,很神奇。因为地处高寒,这里的冬天非常寒冷,几乎所有的泉水、河流都冻死了,结上厚厚的冰层。但这眼泉水不结冰,是君曲草原冬季唯一的水源,生命因而得以繁衍。
这汪泉水就是一个“琼果阿妈”。一听到这个名字,即刻,我的脑海中有母亲的形象浮现——是一汪什么样的泉水,配有这样一个美丽绝伦的名字——琼果阿妈?
我断定这应该是一眼举世罕见的泉水。应该有绿树和鲜花的围绕,应该有奇峰巉岩的簇拥。白天,应该有皑皑雪山和蓝天白云的映照;夜里,应该有广袤山川和灿烂星河的烘托。那个小小的泉眼,既是万物诞生的地方,也是时间开始的地方。
但我所看到的是一眼很普通的泉水。我的惊讶和疑惑超过了所有的想象。眼前所见的这一泓碧水太普通了,普通得让人无法把它与那样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只见一片已经严重退化的草地上涌流着一股清流,因地势过于平缓,几乎看不出它流动的样子。泉眼里如灯火般跳动着的是那泉水从地下涌出的情景。泉水流过的地方,水下是一层碎石子,间或长着些水草。从那泉眼处远远望去,那泉水曲曲弯弯一直流向了君曲河,由君曲而通天河而长江而大海。
出了那片草地,人们已无从辨认它的模样,但也正是有了众多琼果阿妈们的涓涓溪流才成就了万里长江的波澜壮阔。也许正是这种普通与无私的品质才真正蕴含了母亲的意义。
藏民族把最美的颂辞与歌声都献给了母亲,母亲是高山的祥瑞,母亲是牧人心中永远绽放的雪莲。所有赞美的背后,作为母亲形象的真实存在却又永远是普通平凡的,永远是质朴无华的。
达才旺说,直到上世纪初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君曲及其周边草原生活着一个以狩猎为生的藏族部落,雅拉部落。从名字看,这是一个以野牦牛为自己命名的部落,他们用野牛角做奶桶,把野牛皮当锅用,在地上挖个锅卡,用砂土层隔开传热,煮肉烧茶。而他们却以猎获藏野驴维持生计。
以前的三江源乃至青藏高原有很多猎人,在黄河源、长江源都有打猎为生的部落。雅拉部落就是一个有名的猎人部落,从黄河源头的雅拉达泽山麓一直到长江源区的广袤山野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据说,其中的一支最后远徙冈底斯、喜马拉雅,有一些地方依然还叫雅拉。很久以后,为保护藏羚羊献身的环保英雄杰桑·索南达杰就是这个猎人部落的后裔。
达才旺说,雅拉部落在这里生息时,一到冬天,这一带成千上万的野驴总爱到琼果阿妈喝水。每天早上,透过晨曦望过去,野驴覆盖着青果阿妈周围的广袤原野,草地上红红的一片。猎人们就躲在泉水边的掩体或低洼处,能轻易地猎获那些猎物。久而久之,猎人们对那泉水就产生了感恩之情,觉得那泉水的神奇力量召唤那些野驴到它身边,就是为了让他们猎获,它像母亲一样哺育了他们。这已经不止是“琼果”,也是母亲,于是取名:琼果阿妈。
时隔多年,在通天河上游治渠河谷,藏族老阿妈才阳又给我讲起“琼果阿妈”。她家住在治渠乡治加一社一条山谷右面的山坡上,我去的那天刚下过雪,山上的积雪很厚。欧沙和文扎开车,一路问了好几个人,我们才找到老人的住处。这是一个慈祥的老母亲,说话时,她脸上的笑容一直灿烂着,像一片温暖的阳光。
那是一条狭长陡峻的山谷,山谷里有河流淌,河水有名,曰:科隆班玛曲,也是长江的一条支流。科隆班玛曲出山谷,入长江源区干流。才阳说,别看那是一条小河,它有数不清的琼果阿妈。冬天结冰的时候,那些琼果在山坡上,像散落的羊群。夏天,从很远的地方能看见的琼果也有十七八个,像漂浮的祥云。以前,阳面山坡上有一个琼果,很大,一百头牦牛一起喝水也不会拥挤,现在干了,没有水了。
青藏高原很多地方对源泉都有这样的敬称,至少在长江源区是个普遍的称呼。长江源区藏人对“源”的理解也不同于其他地方,他们眼中的源流必须符合这样一个条件,它的源头一定得有一处或多处从地底下自然喷涌而出的源泉,而不是因冰雪融化直接在地表流淌的小河、小溪,也不是从地下慢慢渗出来而后直接开始流淌的那种水流。
只有那种从地底下自然喷涌而出的水流或水柱,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源”。
2018年8月,在长江源区支流聂洽河源区,当地牧人朋友嘉洛和欧沙曾带我去见识过这样的几个源泉,后来文扎也带我去看过几处。它们或在山脚河岸、或在半山腰、或在峭壁悬崖,一般会有一个和多个源泉。一股水流经过地层深处亿万年天然循环,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喷涌的出口,因地层和岩石挤压形成的巨大压力,从那里喷射而出,像天然喷泉。以前,很多源泉喷射的水柱高达两米以上。
站在一面几乎垂直的绝壁面前,嘉洛指着几道从崖壁上垂落而下的水锈痕迹告诉我,以前这里有四个“源”,水从崖顶喷射而出,落在崖壁上,飞溅起一层层水花,在阳光下抛出一道道彩虹,而后飞落崖底,形成一个个巨型水洼,充盈,溢出,而后流淌。前几年,这几个“源”都干了……
后来在多彩河谷,我们终于找到一个依然喷涌着的“源”。它就在山脚的河岸上,几块岩石恰如其分地镶嵌在源泉周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井口,一股巨大的水头从里面翻滚着喷涌而出,像喷泉,水头足有一米以上。嘉洛说,以前比这还要高,至少会有两米以上。
嘉洛是一个普通的牧人,近些年却一直以自己朴素的理想致力于这些源泉的保护,在很多源泉处修筑祭祀水神的小宝塔,自发组织牧人长期捡拾源区流域生活垃圾,还水源以圣洁,还草原以安宁,还河流以清澈。
嘉洛他们曾对聂洽河的水源地做过一次详细的调查,最终确定,聂洽河源区共有1370多个这样的源泉,名副其实的千源之所。这才是聂洽河的源区,而聂洽河只是长江源区干流的一条支流,整个长江源区至少有上百条这样的支流。
作为世界第三大长河、中国第一大河,从源区到入海口,长江有很多名字。它有三个主要源流,也都分别有名字,由南向北,分别是当曲、沱沱河、楚玛尔河(有的河段也写成曲麻河)。当地历史上,一直视当曲源头为长江正源,后来长江委员会确定的长江正源是沱沱河源头格拉丹东,最近的科学考察又倾向于当曲。三个源头均在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境内。当曲在囊极巴陇与沱沱河汇合之后,流经整个玉树境内时,都叫通天河。
通天河出治曲草原河谷进入森林地带,与巴塘河汇合时,两岸皆林莽,郁郁葱葱的川西云杉簇拥着通天河出玉树,进入川藏交界处,始称金沙江——一条流金的河。至宜宾与岷江汇合之后才称长江,也有别名,宜宾至宜昌段称川江,南京至入海口又称扬子江。它们都是长江。
不像长江,出了源区大野,黄河一个名字纵贯上下。但在源区也是另有名字的,干流叫玛曲,源流也分别有名字,由西南而东北,依次是卡日曲、约古宗列曲、玛曲曲果,三个源头都在玉树曲玛莱县境内。正源约古宗列在曲玛莱麻多乡境内,约古宗列曲出麻多草原,如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麻多”与“玛多”在藏语中的写法和意思都是一个地方,都是黄河源。
有关黄河正源的争论和更替一直在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之间展开,最近的科学考察得出的结论却是那扎陇查河,那是卡日曲上游源流,也就是说卡日曲还有上源,叫那扎陇查河,位于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境内。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都在巴颜喀拉西北端的雅拉达泽山前,一北一南。黄河,在流经整个巴颜喀拉山麓大草原时,都叫玛曲。黄河的几个源头也都在玉树境内。
源流经玛域果洛,出河曲草原,由大草原进入森林地带。往下,都叫黄河。
澜沧江在源区也不叫这名字,而叫杂曲(亦称扎曲),出了青藏才叫澜沧江,出国境流经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和越南时,叫湄公河。几条源流也分别另有名字,主要有两条。按当地说法,澜沧江一直有两个源头,一是源于扎西曲蛙的扎阿曲,一是源于扎那日根山的扎那曲。扎阿曲也由谷涌曲、曲通涌曲等10条支流汇合而成,扎那曲由加果空桑贡玛、扎加陇昌、陇毛那扎、索木曲等7条支流汇合而成。
从最新科考得出的数据看,无论是长度和流量,还是流域面积,源于吉富山的扎阿曲都在扎那曲之上,两条源流汇合而成杂曲。两个源头均在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境内。
澜沧江源区干流杂曲出玉树杂多大草原,由昂赛大峡谷进入森林地带,穿过莽莽苍苍的囊谦森林大峡谷,与一旁的金沙江一左一右奔腾呼啸,进入中国西南最大的森林地带。两条大江的四岸山野就是连成一片的横断山大森林和川西大森林,河流与森林互为滋养,挥洒出大自然气势磅礴的生命乐章。澜沧江继续往南出云南,终成东南亚第一巨川湄公河,哺育了悠久璀璨的东南亚文明;金沙江东去,浇灌出长江流域人类文明的辉煌灿烂。
无论长江、黄河、澜沧江,它们的每一条源流、支流又有很多更小的支流,每一条小支流又有很多更小的源流,还有数不清的源泉。在当地藏民族心里,那无数的源泉才是江河真正的源头,源。
它们或静静安卧于草地,或潺潺流泻于山壁,在夕阳下、朝晖里闪动着醉人的光芒。它们也同样是万里长江的摇篮和乳汁。虽然它们本身并不具备波澜壮阔、惊涛拍岸的气度,却以自己的无私,孕育了长江雄魂的根脉……
在江源牧人眼里,这每一个源泉、每一个琼果、每一条河流都是有生命的,而且与自己的生命息息相关。每一滴水的存在,每一条河的流淌都充满了对生命万物的慈悲关怀,都是大自然无私的奉献和馈赠,而且从来不求回报。它千回百转的都是爱的回响,都是滋润万物、哺育众生繁衍的能量和给养。
无论大小,每一条河流所要完成的不止是属于自己的那一段流淌,而是用自己的流淌去完成一次又一次更加重要的汇合,最终,于天地间成就一次次奔腾呼啸,继而大浪滔天,继而能纵贯千古的波澜壮阔。
正是有了千万条江河的这种百折不回或千回百转,最终也才会有海纳百川的万千气象,世上所有伟大的河流无不如是。
一滴水汇入一条河流,或一条河流汇入大海之后,它依然存在,可你看不到它的所在。它无所不在,又无从寻觅。这是水的境界。
而整个三江源区至少还有上千条这样的支流。我曾实地造访过几乎所有重要的三江源支流,如果把这些源流所有的源泉串缀在一起,你就会看到一幅万泉汹涌的旷世景象。
那是一幅万千琼果汇集的的大气象!
青藏高原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大琼果。
(作者简介:古岳,又名野鹰,藏族,高级记者,自然书写者。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获第五届“地球奖”、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青海文学艺术奖等。出版《谁为人类忏悔》《黑色圆舞曲》《生灵密码》《坐在菩提树下听雨》《巴颜喀拉的众生》《草与沙》《冻土笔记》等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