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1年第8期|赵树义:花坡蔓上(节选)
赵树义,1965年生,山西长子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虫洞》《虫齿》《灰烬》《远远的漂泊里》《低于乡村的记忆》《且听风走》等。著有长篇小说《虫人》。《虫洞》获赵树……
赵树义,1965年生,山西长子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虫洞》《虫齿》《灰烬》《远远的漂泊里》《低于乡村的记忆》《且听风走》等。著有长篇小说《虫人》。《虫洞》获赵树理文学奖散文奖。
那么,花儿呢?
出源头,从坡底对面上山,是去花坡的方向。反过来讲,也是从花坡到源头的必由之路,只不过,二郎神沟是沿峡谷而来,花坡是盘山而至。
弯道又陡又急,风景便一次又一次地演绎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桥段。越野车昂首向上,车窗外层林尽染,似乎每道坡、每座山都是一幅画屏,夕阳披在画屏上,山色流淌成河。越向山上行驶,温度越低,或许景色越来越有纵深感吧,反愈觉温暖。
转至山顶,道路渐趋平缓,山脊处拐个大弯,扭头望向南山,池上越看越像一条盘龙。惊疑间,见前面路边停着两辆小车,车牌号晋A打头,应是太原来此度假的。路边站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手中各举一枝沙棘,叽叽喳喳,相互追逐。山坡上,两个壮年男子一左一右围在沙棘丛两旁,手中各握几枝沙棘,一个面沉似水,一个笑逐颜开。路中央站着两个女子,个子高的一身休闲,个子矮的一身牛仔,休闲女在指挥男子摆造型,牛仔女弯腰举着手机拍照。面沉似水的男子发现我们,手突然落下去,放到身后。笑逐颜开的男子回头看向我们,有些羞赧。他们或许不知道,沙棘根系坚韧,萌蘖能力强,可以穿透岩石,在石缝间扎下根系,最不怕糟践。用不了三五年,一株沙棘便可壮大为一个团状群落,呈圆形四散开来,生命力极强。尤其群落中央最高最大的原生植株,越剪枝,越茂盛。宋勇把车速减下来,冲我笑一笑,领导,那是两家人结伴自驾游吧?看他们玩得多开心。宋勇习惯叫我领导,多次纠正他都不改,让他喊老赵,他说喊不出口。夕阳斜照过来,场面温馨,想或是妻儿看到沿途沙棘垂涎欲滴,做丈夫、做父亲的便跳下车来,争先冲上山坡吧。我默默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宋勇见我出神,便要停车。我低声说,别停,慢慢走。宋勇瞥我一眼,车变成一只蜗牛。坡上沙棘几株相连,密不透风,主干有一人高。沙棘果小刺多,采摘困难,味道酸酸甜甜,很是特别,习性也特别。叶子还未长出来,花便米粒般贴在黑黢黢的枝干上,如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花儿不鲜艳、不显眼,果实却极艳丽,秋阳直射下来,或橘红,或橘黄,一串一串挂上枝头,通体剔透。再过些日子,待叶子落尽,满枝都是透明果实,经冬不凋,煞是好看。
我摇下车窗,探头问道,太原的?
两个男子同时点头称是,或许觉得我的口音不像本地人,笑逐颜开的男子反问道,你也是太原的?
我笑道,我是半个太原人,半个沁源人。
男子笑了,女子笑了,孩子停下脚步,扭头看过来。牛仔女走近问道,那你对这儿很熟吧?能不能推荐个民宿,想带孩子去老乡家住。
我用手指一指宋勇,示意她去问宋勇。宋勇不待女子开口,便指着西北方向道,离这儿最近的是土岭上,再往前走还有池口、花坡,都可以住,可以吃。说罢,宋勇又补充一句,沁源现在哪儿都有地方吃,都有地方住,你们放心玩,天黑时候进村就行。
女子道过谢,男子一前一后跳下坡来,招呼孩子上车。这时,只听休闲女朗声道,我们住土岭上吧,晚上可以带孩子去岭上看月亮。宋勇听她说要带孩子看月亮,又大声道,沁源早晚温差大,晚上记得给孩子多穿衣服。
男子打开后备厢,把沙棘枝放到车厢里。女子一边上车,一边一迭声地说着谢谢。
本计划夜宿土岭上的,听女子这么一说,才想起昨天是国庆、中秋双节。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压低声音对宋勇道,走,去岭上。宋勇有些疑惑,不去土岭上了?我说,他们看月亮,咱也看月亮啊,看月亮不去最高的地方?宋勇嘿嘿笑道,好,听领导的。说罢,轻踩油门,鸣笛越过那两辆车,迎着夕阳西去。孩子趴在窗口朝我们招手,我很想邀他们同行,可一想到岭上冷,怕孩子受不住,话到嘴边变成车窗外的风声。
掐指算来,到沁源已整整20天,几乎走遍沁源大小14个乡镇。出行前一周,给邓焕彦打电话,说要到沁源住一个月。老邓很吃惊,住一个月?有公干?我哂笑道,去度假啊。老邓不信,你哪有这般闲情,是有事吧?我知道瞒不住,也不想瞒,便道,事嘛倒是有,就是爬山钻沟,踏遍沁源犄角旮旯。老邓嘿嘿笑道,是在酝酿大作吧?计划写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随口道,写绿?对,就是写绿。老邓在电话那端迟疑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绿?那你算找对地方了,我们沁源犄角旮旯都是绿,心和肺都是绿的,“天然氧吧”名不虚传,可有好地方让你写呢。你是怎么安排的?我说,没什么安排,就是想到乡下走走,听听鸟叫,吹吹山风,看看星星月亮,转到哪儿算哪儿。老邓说,那可不行,我们沁源山大沟深,没人带路,怕你进去出不来,还是我给你当向导吧。我打这个电话,本是想让他帮忙搜集资料的,没想到他竟自告奋勇,要为我带路,不禁暗暗高兴,嘴上却无所谓的样子,先谢谢老哥,到时候再说吧。
老邓长我三岁,在文化局、报社、文联、新闻中心、电视台等部门任过职,前两年退居一个新机构——智库,从事文化挖掘、整理、交流等,是沁源有名的笔杆子。老邓散文创作小有成就,几乎写遍沁源山山水水,与我的高中同学魏广瑞交好。广瑞早年写诗,在沁源质监局、档案局、组织部等部门任职多年,也算半个沁源人。初次见面,我喊老邓老师,老邓坚决不同意,还与我约定,喊一次老师,罚酒三杯,我只好与他兄弟相称。与老邓相见恨晚,算得上莫逆之交,后来去沁源,不找广瑞找老邓,一则与他说得来,再则他总能抽出时间,不像广瑞公务繁忙。听老邓说要陪我,很高兴,可老邓毕竟还未退休,不可能久不上班,又有些黯然,便幽幽道,邓兄,我计划在沁源待一个月呢,你帮我找些资料就行,不用陪我。老邓在电话那端朗声道,陪省城来的文化人,就是我的工作,这个你别管了,我给你规划个行程,陪你好好转转。老邓态度坚决,我不再客气,邓兄,那一言为定,沁源见。老邓很高兴,好,我在沁源恭候。
在中国的乡村史中,岭上是个别样的存在。
岭上位于沁源和介休间的分水岭。抗日战争前,西半村属介休管辖,区公所设在张壁。东半村属沁源管辖,区公所设在王陶。以村中街道为界,一村两县,如此分界十分罕见,此“别样”之一。
1946年,岭上东西两个半村合体,西半村和马刨泉同归沁源管辖,区公所仍设在王陶。至此,岭上一村两县的历史终结。
1951年,省畜牧厅在岭上修建马场,场部设在村南1000米处,鼎盛时期职工1000余人,马1000余匹,羊5000余只,是山西最大的牲畜养殖基地。岭上场、村合一,农民变牧民,此“别样”之二。
1956年,沁源设32个乡,岭上归花坡乡管辖。次年,马场因缺水迁至朔县(今朔州市朔城区),原马场改为山西省种畜育成场。马场变种畜育成场,养殖规模锐减,村民又由牧民变回农民。
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花坡乡并入王陶公社,岭上管辖权发生变更。1984年,花坡设乡,岭上管辖权又随之变更,马刨泉成了岭上的自然村。2001年撤乡并镇,花坡乡并入王陶镇。2020年,花坡、金泉庄、鹤溪泉、八眼泉、池口和岭上六村合一,岭上为花坡的自然村。一座人口不足百人的村庄,竟也频繁验证“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戏码,此“别样”之三。
岭上南北为山,东西为沟。在沟谷山区,如此地形常见,岭上居于高处竟也如此,则稀有。由此判断,岭上所处位置在分水岭沟谷地带,即高处的低处,此“别样”之四。
沁源多属沁河流域,岭上却属汾河流域。沁源年均气温8.7℃,无霜期90—150天,岭上年均气温7—7.5℃,无霜期120天左右,常年伴有寒流、霜冻。更奇的,即便冬天,马刨泉气温也在10℃以上。山上避暑胜地,山下越冬佳选,此“别样”之五。
岭上山上长草,沟中长树,于森林覆盖率达到56.7%的沁源而言,岭上的草更稀罕,此“别样”之六。
其实,岭上还有一“别样”之处,即沁源古八景之“绵山积雪”。老邓提到它时,我便想,大雪覆盖后定带着赏花的心情到花坡来看雪。万历版《沁源县志》记曰:“在县城西北百余里,乃邑之镇山也。其山高耸,与介山相连,万山盘踞,涧壑幽深,冬雪至夏不消,远望如银山。土人相传,入山樵采尝得冰蛆云。”当今气候转暖,“冬雪至夏不消”不再,银装素裹依然,远望定然“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有人打趣说,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便是写给花坡的,只不过将“银装”换作“红装”,更显革命豪情罢了。此话虽是玩笑,诗中气象却与“绵山积雪”仿佛,更何况,毛泽东当年在重庆谈判,也是念念不忘太行、太岳的。他曾对蒋介石说:“太行山,太岳山,中条山的中间,有一个脚盆,就是上党区。”意思你有“山城”,我也有“山城”,我小米加步枪的“山城”是共产党赶路的“脚盆”,可以让我们的军队养足精神,走向全中国。
上山放牧牛羊,下沟种植莜麦、荞麦、豌豆、土豆、大豆。进入林地,蘑菇、木耳、蕨菜俯拾皆是,拎一把䦆头进山,有80余种中草药可采挖。沟底行走,不时与野生动物打个照面,罕见的有金钱豹、金雕等,常见的有雉鸡、大嘴乌鸦、星鸦、喜鹊、麻雀、煤山雀、灰鹡鸰、灰伯劳等。岭上坐北朝南,头枕群山,臂揽沟壑,俨然山神般的存在。尤其村西南蔓上,为山西最有名的亚高山草甸,2020年8月29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公布39处全国首批国家草原自然公园试点建设名单,花坡位列其中。
说到花坡,不得不多啰嗦几句。在当地人看来,花坡或乡或村,指的都是那座村庄,花坡国家草原自然公园则包括前花坡乡所辖的每个地方。于游客而言,花坡即蔓上,蔓上即花坡,万亩花草,一坡风光。
从沁河源到花坡的公路叫太岳天路,东起百草,西至岭上,将文昌楼、沁河源和花坡草甸连接一起,是山西最美的旅游公路之一。沿天路上行,车过池口时天黑下来。蓦然看到月亮升到山峦之上,心竟有些悸动。月亮时而浮在后挡风玻璃上面,时而飘在车窗左面,目光跟着她或后或左。月色如洗,群山仅剩轮廓,峰峦反倒愈发清晰,月亮在峰谷间游走,飘忽无常,仿佛妖姬。偶尔,月亮落入林间,急速奔走,又似女子披发执剑,踏浪疾行。山色如黛,月光如练,低头看时,身前黑魆魆一片。月光好像懂得魔法,越是远处,越是明亮,越是近处,越是昏暗,我时而置身山色和月色之间,时而游离山色和月色之外,也仿佛一枚悬空的月亮。这一刻,如果有一只野兔沿着车灯指明的方向奔跑,你会想到什么?如果有一只雉鸡在灯光上飞,你又会想到什么?
黎明时我们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人用手指点着它。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想起米沃什的《偶遇》,可此刻,没有野兔,也没有雉鸡,车灯刺穿前方,光线似明却暗,恍惚中,感觉自己正行驶在灰黑色波浪之上。车沿着45°角向上爬行,月亮也倾斜着向天空爬行,假如我们掉头向下,月亮也会掉头向下吗?猛然意识到自己可笑,转脸去看宋勇,却见天边钢蓝钢蓝,比白日的蓝天还纯净。不由呆了,盯着低垂的夜幕一动不动,直到宋勇说,领导,岭上到了,才回过神来。
岭上气温常年偏低,刚入10月便有初冬的寒意。山下秋高气爽,岭上寒风习习,气候反差如此之大,令人讶异。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到岭上,但这样的季节,还是第一次。一下车,冷风扑面,想到过岭上冷,没想到竟这么冷。我也算熟门熟路,但与宋勇相比,还是个外地人。宋勇径直带我去“岭上人家”用餐,一小碗莜面鱼鱼,一大碗和子饭,身体热热乎乎,肠胃满足,心便满足。饭后,去“半山云途”住下,联系房间时,听到宋勇一再强调要一间最暖和的,我一旁笑了。
坐在壁炉前,点燃一支烟,想歇缓一下再出门走走。手中烟灰掉落,炉中灰烬剥落,困意渐生,可一想到要看月亮,便坚持着没睡。从沁河源到岭上,仿佛从黄河边到塞外,气温下降幅度之大,出乎预料。当时一时冲动,或是想着可以漫步蔓上,看月亮升起、月亮落下吧?到了岭上才知道,即便院中赏月也会让人笑话的。
“半山云途”由旧民房改造而成,东为观山院,西为山隐院,我俩住在山隐院。房间上下两层,楼上是床,楼下是炕,地上砖砌一座壁炉,火苗正烧得欢实。我想住到楼上夜听风声,宋勇说楼下有壁炉,暖和,坚持让我睡炕。我说想去村里走走,宋勇又劝道,天太冷,出门在外感冒了可不好。我说,就走一会儿,不碍事。相处20来天,宋勇已摸透我的脾气,便说,那我去车上拿迷彩服。我点头说好,宋勇掀帘的刹那,一股风旋到屋子里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壁炉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动,夜愈显静谧。人过半百,无欲无求,喜欢炉底的灰烬。一路走来,我一直在想,到底该如何写沁源?如何写无际无涯的绿,无际无涯的静、净和她带给我的惊喜呢?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无须大肆铺排,无须添油加醋,沁源仿佛一座深夜的壁炉,她如此安静,如此自在,这部书便应该是温暖的灰烬,无关乎热烈,无关乎张扬,仅需静下心来听她的心跳,仅需偎在她的脚下,她睡去,我便睡去,她醒来,我便醒来。
对,就是温暖的灰烬,把她捧在手里,让她陪我走过这个秋天,再陪我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宋勇轻手轻脚进来,把迷彩服递给我。我坐在炉前把裤子、上衣套上,感觉热乎乎的炉温也套到身体里去了。
走出门,寒气来袭,冷热交织,睡意全消。宋勇要跟着我,我把他推回房间说,开一天车,累了,你早点休息,我转一圈就回来。
沿着村中砖石路顺坡而上,缓步走向村后。月亮将到中天,天地间一片澄明,我却觉得她有些孤独,有些冷清。其实,这一刻的月亮最圆、最明亮,天空湛蓝,几乎能看见她隐隐的笑意,以及嘴边,不,是眼角的笑纹。其实,这可能是错觉,如果此刻站在山下,站在沁河源,站在二郎神沟或王家湾,月亮可能是神秘或朦胧的吧?其实,朦胧或清晰不属于月亮,属于我,就像此刻,孤独或冷清的是踟蹰在人间的人,而非天上的月亮。后悔没有邀请路上邂逅的太原游客,假如他们在,我现在会做什么呢?
去年夏天,我来参加花坡艺术节。
蔓上归来,坐在院子里喝酒,吃烧烤,听民谣,看夕阳,感受时光如檐水滴答而下。山脚下的气泡酒店仿佛几只胖胖的萤火虫,想象住在里面看星星的浪漫或轻狂,恍若回到童年的麦垛上。我的童年再也找不回来,年轻人虽没有我那样的童年,却懂得别出心裁。事实上,在我回归田园的同时,他们正逃离城市,出发点看似不一样,目的地却一样,都是乡村!
这仅是我的愿望。或许,在年轻人看来,无所谓城市或乡村,无所谓回归或逃离,他们关心的仅是当下的活法,而非在什么地方活着。喝啤酒,吃烧烤,跟着歌手摇啊摇……这一切都有一个名字,叫青春,我怀念童年的时候,其实是在悲伤青春不再!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砂石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
米沃什,如果此刻你在岭上,你是悲伤,还是惶惑?
所谓气泡酒店,其实是用环保塑料气泡制成的、360°视角的全透明景观房。材质隔热保温,室内床、沙发、卫生间一应俱全,住在其中,似置身露天,人与自然零距离。夜深时,拉上遮光窗帘,盯着天空与星星说会儿话,如此情景多么令人神往……此刻,如果有一座气泡酒店,我还会为孤单纠结吗?
从村后返回,想再去村口走走,见观山院前的牛栏咖啡屋亮着灯,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回首,见宋勇站在山隐院的月亮地里。我笑一笑,走,我请你喝咖啡。宋勇也笑一笑,跟上来递给我一支烟。
牛栏咖啡屋由牛棚改建,设计团队来自中央美院。砖墙,吊灯,木凳,木几,还有原汁原味的松木牛槽,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恍惚看到老祖母在灯下纳鞋底。要了两杯蓝山咖啡,宋勇说喝不惯,我说尝一尝。服务员问是蓝山吗,我差点听成牛栏山,酒瘾顿时被勾起来。国庆长假,老邓女儿带着孩子从天津回来,给他放了假。老邓不在,宋勇不喝酒,我意兴阑珊。抬头凝视屋顶房梁,仿佛回到乡下,回到温暖的牛棚:
至于牛圈的温暖,恐怕很多人都不会想到,或许,在一些人的印象中,牛圈位置偏僻,结构简陋,墙壁和屋顶走风漏气,应该是乡村最冷的地方吧?单从建筑角度来讲,这样的想法并无过错,可有过牛圈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牛圈的温暖既与建筑质量无关,也与牛毛长短无关——虽然牛毛给人的印象总是温暖的。无须绕圈子,牛圈的温暖来自牛的粪便和气息,在牛圈里,你不仅可以看到牛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花糕一样铺满多半个牛圈的热乎乎的粪便,还能感觉到从牛的鼻子和口腔里呼出的粗重且响亮的热气,这沉浮在地面或半空中的混合气息仿佛一股热烘烘的气浪,它与牛的咀嚼声以及昏沉沉的夜色搅拌在一起,便足以驱赶所有的寒冷。每次走进牛圈,我都会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眼前好像浮着一团雾,这雾仿佛从埋在粉坊火炉旁的湿粉缸里浮出的湿气,雾气弥漫,热气腾腾……
这是我写在《失忆者》中的一段文字,半个月前,《失忆者》刚刚获得第六届西部文学散文奖。看到牛棚,不禁想起她来。
火苗“噼啪……噼啪……”在壁炉里跳动,土炕烧得很热,汗浸出,毛孔张开,仿佛躺在桑拿房里,舒坦,困倦,却睡不着。
与其辗转心事,不如想想花事。
去年夏天,乍到花坡蔓上,直觉自己走错地方。或者说,蔓上完全是另一种风情,与沁源山水似乎并非同一版图。
蔓上居于绵山之巅,海拔1800米到2500米,高原气候明显。尤其山的模样,每座都是馒头状,平展如流水,徐缓似锦缎,如果踩着滑车,感觉任何地方都可以无障碍通行。举目望去,看不到一道沟崖,看不到一寸裸露的泥土,也极少看到树。花香弥漫其间,仿佛浴后的女子,从头发,从肩胛,从腰身,直到脚踝,无处不光洁,无处不婀娜,矮矮的野草和豆科植物覆盖其上,多一分妖娆,少一分平淡。天地造物,常在不经意处妙到毫巅,此等神鬼莫测之功,岂人力可为?
毋庸置疑,花坡蔓上是观花最好的地方,至少在山西,无一处可与之比肩。但观花一如品茶,自有讲究,依我的经验,大体可有三种途径。
第一种是专业的,就像医学解剖,只关心器官属性,不关心器官声色,冷静,精确,犀利,庖丁解牛般直入脏腑,却无生命气息。长治学院生命科学与技术系老师曾做过“沁源花坡亚高山草甸植被种类组成及群落结构”的调查,结果显示:“花坡草甸共有维管植物200余种,分属40科、123属。其中,含属数最多的科是菊科(19属),其次是毛茛科(11属)、蔷薇科(10属)和禾本科(10属),4个科所含属数占总属数的40.65%。含种数最多的科依然是菊科(23种),其次是蔷薇科(14种)、毛茛科(14种)、禾本科(12种),其所含种数占总种数的31.5%。该草甸物种组成中,优势种主要包括紫羊茅、披针叶苔草、等穗苔草、针茅、早熟禾等,伴生种主要包括凤毛菊、黄花蒿、地榆、火绒草、珠芽蓼等。”这样的观察分析不可谓不科学,可读这样的文字,你会不会觉得头大?
第二种是游人常见方式,也可称作赏花。站在蔓上眺望,万紫千红、千姿百态当中,可见蓝花棘豆、蓝色翠雀、狭叶沙参、垂头蒲公英、白苞筋骨草、风毛菊属、紫苞雪莲、秦艽、斜茎黄耆、穗花马先蒿、高山耆、节节草、紫菀属、蓝刺头、康藏荆芥、细叉梅花草、花锚、橙舌狗舌草、钟苞麻花头、黑柴胡、华北蓝盆花、狭苞橐吾、山野豌豆、红眼蝶、油庆珍眼蝶、灿福蛱蝶、曼丽白眼蝶、淡色钩粉蝶……色彩斑斓,争奇斗艳。各色花草纷披蔓上,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俨然花的海洋。我不喜欢使用成语,但这些成语用在这里无疑是恰当的。我不情愿用花的海洋来形容她,但她的确是不折不扣的花的海洋!
第三种方式最为特别,便是用心去看去听。月明星稀,夜深人静,躺在花丛当中,看花儿慢慢打开,听花儿轻轻发出声音。你或会担心,那要等多久啊!其实,这样的问题可以交给观鸟人回答,他们躲在森林深处等待鸟儿展翅的刹那快感,与观花何异?你可能不认识观鸟人,那好,你有心仪的女子吧?你守着她的时候会觉得时间漫长吗?花打开的过程,便是女子倾诉的过程,月光一般,水流一般,娓娓的,款款的,婉婉转转的,心思一层一层敞开,到最后,孔雀开屏般打开心扉说我爱你,那一刹,你心花怒放的样子难道不是花开的样子?对,花儿就是这样打开的,伴着沁人的花香,一点一点地,一瓣一瓣地,一叠一叠地,骤然间,一朵花蕊在你面前绽放,万籁俱寂,心跳怦然。有风起,那是花儿打开时的音乐;有晨露滴落,那是花儿打开时的欢喜;有星星在天上看着你,那是花儿尘世外的姊妹……那一刻,你或会听到果壳“啪”的一声爆裂,滚落身旁,那是心灵在欢呼雀跃,那是男子的成人仪式!请不要告诉我,你不曾看见过花儿开放,也不要告诉我,你不曾听到过花儿开放的声音,只要让心慢下来,只要让灵魂慢下来,什么样的奇迹不会发生呢?
总之,对待花儿就像对待一个女子,只要有爱,她便会安静地守在你的身边,呼吸看似细弱,实则波澜壮阔!
当然,观花的方式不止这三种。
如果在花丛中安装一个摄像头,你便可以完整地把她开放的过程记录下来。如果看到过微距镜头下的微观世界,你便会颠覆自己所有的经验和常识。我是学化学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在微距镜头下,碳、镁和钠比现实中的火花更璀璨,碳酸银、铬酸银、硫酸钡、碘化铅俨然花儿,盐并非灰黑的颗粒,而是挂满冰花的水晶树,铅与银的黑白生长过程最为奇异,恰似一座蓬勃向上的丛林……毋庸置疑,这便是微观世界的微观景象,即便那些枯燥、单调、死寂的物质在日常里与花儿、与树毫无关联,但在微观世界里,它们也是一道花坡,也是一座森林,何况眼前的花儿、眼前的树呢?刨根问底,万物皆有风景,看似死气沉沉的背后都隐藏着另一个世界,眼睛能够发现的美远不及世界的万分之一。
你或会说,人并未长着微距一样的眼睛。我只想告诉你,人可以拥有微距一样的心啊!
花儿绽放的瞬间,我常会想起波光一层一层累加的流水,她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她是立体的,也是时间的;她是折叠的,也是舒展的。在花坡,代代相传着一个故事,看似俗套,实则水波一样,隐藏着多种可能的解读方式。隋朝末年,群雄并起,谁能逐鹿天下、领袖群芳?一天,唐王李世民征讨夏王窦建德,率军路经蔓上,乍见百花竞艳,无涯无际,不禁脱口赞道:善哉,花坡也!花坡之名因此而得,后人因之而津津乐道,殊不知,李世民之叹乃帝王之叹,乃一览群芳之叹,大唐江山之美,莫过于一花坡也!彼时彼刻,李世民并非词穷,而是深谙治国之道亦如观花,最简单、最直接、最本质的,便是最好的。蔓上便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山,便是一坡简简单单的草,便是一帘简简单单的花,一眼望去如此简单,可这种简单却在告诉我们,何为美得天然!
远处有白云流动,那是花坡或岭上的人在放牧羊群,悠然,自得,无忧无虑,偶尔还会哼几句沁源秧歌。羊群闯进花草丛中,牧羊人也不理会,他知道,今年草儿花儿被羊吃掉,来年草儿花儿依然满沟满坡。这是自然生生不息的法则,只不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
无疑,花坡是令人神往的地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唐王李世民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南山律祖道宣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大达禅师无业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先师菩萨李侃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来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诗人元好问来过……而今天,你来过,我也来过。
第一个把雪叫作雪花的人,不只是个天才,还是个情种,与说女子是水做的那个男子有得一比。
离开沁源不久,雪花翩然而至。第一次看到蔓上大雪纷飞的视频,心底痒痒。再次看到雪漫蔓上,便与老邓通了电话,约定岭上会合。
经平遥入沁源,已是11月底。草木枯败,油松由青翠而碧绿,似在担心枝叶上的绿若不冻结,便会被猛烈的西北风吹破,吹干净。绿深了,沉了,少了,油松顶着雪,山坡白绿错落,别有风致,恰似人到中年,阅历染白鬓发,风霜是一壶老酒,经久弥香,还是一座壁炉,赠人温暖——其实,我很想说赠人玫瑰的,又怕人说这是个病句。但在花坡,温暖难道不是最好的玫瑰吗?甚或,在花坡,还有什么不是花儿?语境不只指语言营造什么,还指语言存在于什么。
宋勇时间拿捏恰到好处,我们刚爬到岭上,他和老邓便迎面驶来。村口相会,下车与他俩寒暄两句,便被赶回车上。风有些大,我穿得有些少,可并不觉得冷。本想村中走走,没想到他们同步赶到,只好在上车的刹那回望一眼白雪皑皑的屋脊、院墙和积雪未化的村中小路。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