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1年第4期|忽兰:壁炉之火(节选)
忽兰,本名张好好,2001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清明》《钟山》等期刊;曾获2006第三届《上海文学》征文新人奖、2010第三届新疆青年文学奖、2……
忽兰,本名张好好,2001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清明》《钟山》等期刊;曾获2006第三届《上海文学》征文新人奖、2010第三届新疆青年文学奖、2015年《小说选刊》优秀编辑奖等。鲁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委委员。现居武汉。
壁炉之火(节选)
忽 兰
01
如果他果然是我生命中的陌生人,我理应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不能识得他。
但是我在草原的大风里终有所悟,渐渐看见自己该是的样子,而不是后来的涣散、虚弱、犹疑。我走到他的身边,为他添茶,就恍惚走入了大汗的毡房,这是一个我可以敬爱的男人。我的长发纷披下来,他手边的茶碗,他的存在,都让我心里充满奇异。
这是一个我如此熟稔的草原蒙古人,这个人的内心却是古典的正统的中国式书生。如果只是草原蒙古人,如果只是中国式书生……然而,他正是二者的拢合。
蒙古传统文字像是一个人立在天地间舞蹈——长袖激然。
又像烈焰——火正升空。
也像奔腾的烈马——前蹄昂扬。
蒙古传统舞,胳臂的舞动,像鹰,像大河滚滚,像猎猎风中敖包上的哈达,是骑手在驰骋。像群山漫漫,是草海的层层浪。像木檩条架起穹庐,地便托起了天。是生命的骨骼如白珊瑚,寸寸结实又飘逸。是春天来到白桦林,山川植物的端庄圣洁。内里有天真的激情。
他以传统蒙古文字和传统蒙古舞蹈的内质,书写汉字书法。每一个字都有灵魂,它们柔韧,光明,如诉如歌,舞之蹈之,并有所持守。
他正是草原勇士和中原儒雅男子的完美结合。
我在人世间辨认得太久了,眼看着半世就过去了。有一位叫H的女子,45岁在英国遇见真正属于她的男人,当时她心里说,这一次终于对了,我决心不要错过,我再也不能错了,错过他我将永失吾爱。
H的预感正确。她在45岁这一年有了他们共同的孩子。奉子成婚。这个男人斩断之前的一种生命状态,成为她的丈夫、新来的孩子的父亲。
没有对与错,没有善与恶,没有珍惜与不珍重。只有宿命。
如果是宿命,就会有共振,而不是我一个人心里的惊奇。他说出的话让我相信,这就是宿命。
“第一次见面那天,我一走进来,见你正抖动一头长发,眼睛一亮,这女子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马。”
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一匹草原烈马,这个世界静悄悄无人知道。我很担心连自己都已遗忘烈马的本性。然而突然有一天,他出现了,他立刻知道了,惊醒了我——别忘记自己来自草原,是一匹烈马。
02
“草原之子只能找草原之子”,这些话如果一开始信,就没有中间地段那些兜兜转转。我的在一起二十年的女朋友是个哈萨克族姑娘,名叫尼娜,是位翻译家,曾在长春读大学,我把哈萨克诗歌译成汉文。尼娜对我说,亲爱的,你的男人应该是草原上的。
我当这是玩笑话,我当这是尼娜太爱我了。
没有兜兜转转,就不会有今天——他站在光亮里,被我看见;我也在光亮里,被他看见。我突然就想起了尼娜送给我“草原男人”的预言。
爱默生说,你是怎样的人,我就会把你当怎样的人对待。
所以我甩一下头发,让大风把头发猛烈扬起到天空深处——那里有蓝、红、白、金黄。
真正相爱的人,不谈论别人。也不刻意谈及过往。今日的所得和明日的向往,也不谈。
不谈论别人、自己的过往,是对别人和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心里怀着的眼前这人的敬重。
不谈论勃勃野心——多么庸俗啊,它们是爱的敌对面。
其实是无暇谈及爱之外的一切。爱占满了心,眼睛,每一根血管,每一根骨头,皮肤肌理,头发,饱涨的灵魂,浑厚的夜梦。冷冽的清晨是好的,独坐是好的,夜路上的泥泞是好的。背着重物走很长的路流汗是好的。推开家门,我一个人在这里,不久会有第二个人推开这扇门,走进来,这是多么好的事。
我三五岁的时候,梳着两根麻花辫。现在我想要空气中落地一个崭新的小姑娘,圆圆的脸,黑黑的发,坐在小马扎上,一笑,一排小小不齐的齿,眼睛细眯。我为她编发辫。我们两个都是他的至宝。我们两个一齐对着他笑,他就也笑。
他的笑真美,洁白整齐的牙齿,像是心中没有任何烦忧。他的眼睛却是深邃的,然而这深邃在我这里失效吧。
如果这一切只是梦,潸然的意思我就懂了。但是这一切并不是梦。我热爱他的缄默,缓慢,柔情,友好。他是一扇门,我抬起脚,进入,就回到了童年,那里有草原天籁,有爱,有奔跑,有无边无际的大雪和阳光,有银铃的笑声。我将和我们未来的小姑娘一起奔跑——新的一生开始了。
03
我今天在这个世界的坐标:中国的中心、一条流淌了几千年的大河,名叫府河,后被改道,再后来行将流不动,虽有水可元气顿失,只是河谷的地气依然在。
我在清晨和黄昏站立在楼下,往河谷望去,那里是旷野,灰蓝天光夹杂着霞红和淡金。清晨有正在升起的太阳,黄昏有正在升起的月亮,大风里,童年的味道涌动,百鸟欢叫,芦苇声声,野草的根茎纠缠,我的灵魂生出结实的羽翼。我复活了。
我因为他而复活为一个完全的女人。
他对我说,你是美丽的,你是贤良的。
我轻手轻脚在这人世,像花朵兀自,兀自,清洁,芬芳。如果他俯身注视我,我的眼眸里,是否果真对。
我站在河谷里,风随着意思吹。如果他某天消匿,我决定永远像一朵花,兀自;如果他炙热的手终于抵达我的手……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圆圆的。
这是我们相识的第39天。南方的水仙已绽开。
04
那一天,我们在夜色里道别了。
这一别,也许就是天涯。
永不复见。
我那时暂且还不分明——认出属于我的草原之子。
他叫的车来了。
我站在车门前与他道别。我身体里一个灵,依依不舍于他。
他坐进了车里,衣摆落在车边。
我为他关车门,提醒他的衣摆。
车门一关,也许就是天涯。
但那时我还暂且不分明——也许从此我的心里,再也不发疯。
我对自己的判定——一个寂静的疯子。
一个寂静的疯子。
有的人来到人世,不找到上一世的发愿,就一直发疯。
我大哭的时候。但是我并不常大哭。我是一个寂静的疯子。
我在广州的夜里,怔怔忡忡——我得立刻反身的陌生人世,令我困惑忧愁。
这样一个人,有这样一个人,一个这样的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有的人永远是天涯,有的人咫尺了依然是天涯,会有人,能够带着生命密码和暗记,从天涯返来,拥我入怀吗?
05
我觉得了他的性感。
我没有发现棱角峥嵘突兀,他过于谦逊认真和气了,他端坐在我的对面,我吃菜,喝茶,说话,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他的身体,他坐着的样子,怎么像一个大男孩呢?我几乎凝视他了,不是被吸引——那是眩晕。
我清醒如教师,认真看他,心里空得像一间四面白墙的房子。
我那时候不知道我会爱他,不知道爱就这样来了。他渐渐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气息,是他灵魂的味道,呼吸,动静,这气息出自他的每一个毛孔,来自他的每一粒血肉神经分子。我的每一粒血肉神经分子深吸一口气。
我们在那晚的夜色里挥手再见,我重归冰凉陌生的人的一种活法。
当时我并没有沦陷。现在我就要沦陷了,我看他的照片,他的笑,他的身体,他的精神抖擞,他的突然疲倦,我赫然发现,他如此性感。
这真不妙。我的身体,骚动与喧哗,像盛夏的一场暴雨击打繁茂幽绿的树叶,世界大声唱歌,如此单调中的激烈和纷杂,整齐和昂扬,乱中有序,颤抖中有斯文节制。河流不会决堤,树木不会倒下,我不会,不会什么,我不能就此,就此什么,我想关上窗户,但,暴雨的风景真是美妙极了。
06
爱,不应该卑微,更不能低到尘埃里——我简直要一跳而起,收拾行包,逃走。
我能够去千里之外,但是无法逃离自己,我将永远和自己完整重叠在一起。
我觉得地球老了旧了,自己也老了旧了,我在属于自己的屋子里没心没肺,情感炽烈,成为一缕焚烧的风。
我还在和平地享用着热烫的洗澡水、每一个房间的暖风徐徐、我的丰美的冰箱……
停!爱不可以卑微,难道我活着——这活着只为了他终于来到,坐在我的面前,吃、喝、注视、说话?
多么危险啊,狮子座喜欢的是征服,而不是轻易得来,他会终于觉得无趣甚而厌恶。
于是我决定塑一个坚硬的自己。我像一把半干的紫色勿忘我,来到莲蓬下冲淋。我竟然因为他瘦了。
或者上天让我爱他,只是为了我瘦下来,完成美丽蜕变。
我心想,然后呢,美丽的自己如梦游,于这个又残破又完美的人世。
不可以。
07
他想看我编起发辫的样子。
他想在我身上看见……看见什么呢?科尔沁草原女子的样子,还是也儿的石河女子的样子。
那草原上的风,吹着明亮的女子,女子微微觑起双眼,细眯的,怀着对世界的无碍。无碍是什么意思,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否表达好,对草原女子的爱惜。
怀着对草原的,什么呢?我闭上眼睛已经静静站在草原上。生和养,爱和分离,草原的一日是千年,草原的千年是一日,我天生就熟悉和热爱的牛粪的青烟味道,马纵情飞奔,风从亿万万草尖上来,草的根须抓紧了整个故乡大地,故乡大地徐徐转动,把深情传递给人们,人们用深情来过活。
属于我的那个人,在哪里?属于我的那个人热切的眼睛,会重回到我的眼前吗?
我在镜前梳辫子,两条或者一条。
他喜欢,他放心地看——但愿找回来了,陌生的熟悉——渐渐满眼满心都是熟悉。
我吃惊,人们一世又一世,变来变去,于是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该怎样才叫认真活,好好活。而我仿佛得来全不费工夫,虽然用了半世的等待。但只要他注视我,我就坚定自己的神秘宿命。
他是草原之子,但是他从来没有去过蒙古往西——当年成吉思汗西征的方向。正西——过蒙古大草原,进入阿勒泰,掬起也儿的石河水,望见白雪皑皑的友谊峰。
也许此生我们只见这一面。我点起一支摩尔,青年时代抽的烟。后来经过了一些事,走过一段虽然坎坷但也没有真正就落魄和颓废的道路。现在我安然无恙,甚至雍容安详。我点起一支摩尔,现在,我可以像在梦幻中,静静品尝一支柔和的香烟。这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点儿享受和安慰。
他听见我说自己是布尔津女子,降生在也儿的石河畔。
他欲言又止,想说一个叫乃玛真的女子。
我之前并不知道乃玛真。我知道窝阔台。因为窝阔台是也儿的石河的王。
我欲言又止,没有说出窝阔台的名字。
他在我吸着摩尔烟,快要沉醉过去的时候,说,我想去也儿的石河走一走,那里还有和布克赛尔、往友谊峰去的禾木和喀纳斯。
这些字字句句,像一束束金色的光,落在我绵软的心底。这些字字句句应该是由我说出来,因为太熟稔了,简直是我的命。
如果时光倒流,我愿意从摩尔淡淡的烟雾里抬起自己的脸,多看他一会儿。
08
是一场通天大火。通天大火里只有红色,热度,明亮,攀升的跃动,展展如旗。
其余皆无。
我站立在大火旁,大火为我燃烧;我举着火把,是我亲自点燃;我就是火本身。
我想让火停下来,别再燃烧——如果只剩下灰烬——但纯粹的永恒的情感不会只剩下冰冷灰烬,并最终挫骨扬灰。
我不想让火停下来,就这么通天地燃烧吧,多么壮美的一世,我和他轻悄悄的传奇。
我们是黄昏后缓缓并肩行走的恋人,不打扰世人,不被世人望见,其实是踏实的平凡温热。
我听见马的蹄子敲打芨芨草的小路,大地震颤;我看见雪花一片片填满整个苍穹,我是立雪等候的人。
我整个白天面庞酡红,黑夜深处辗转反侧。如果爱情是一场持续的高烧——那么这就是爱情,即使它首先是传奇。或者传奇纯属臆想,但它毕竟是一场持续的高烧,也许一千条爱情道路最终通向的都是荡然无存。
窝阔台有多爱乃玛真?传说乃玛真是女子中的勃勃野心家,比男子更甚,且并不善于治国,更不会教养孩子。一个任性的女人?
乃玛真有多爱窝阔台?传说窝阔台一生沉溺酒色,即使垂垂老矣时。
持续的高烧过后,当佳丽万千的窝阔台和四个儿子的母亲乃玛真不再有荷尔蒙的燃烧,甚至连相拥而眠都没有;当乃玛真对权力的热爱远远大于对爱情的热爱,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
即使如此,也要有那开始?乞蔑儿部被成吉思汗征服,绝色女子乃玛真被带到窝阔台的大帐,抬头看见窝阔台的一霎,世界就这样书写了,继续书写。
09
我的胸腔里、耳廓边,一个模模糊糊但又清晰坚决的声音:赫兰、赫兰、赫兰哲。
翻翻滚滚,反反复复,似吟似唱,其实是呼喊我,唤醒我,轻轻的,像是怕惊吓住我,但又充满耐心。
我专心去听,试图捉住,以示确凿——我捉住了。
但是,赫兰是什么意思呢?赫兰哲……
我想问……问谁呢?问他?他会否愈发觉得我其实是一个神经质的汉人女子。如我自己所言:我是一个寂静的疯子。
第47天,他在夜的深处写诗,他呼唤我,忽兰!
我在半夜醒来,看见忽兰,心中惊凛:无论是赫兰,还是忽兰——为什么如此严密的重合,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他一直试图在这一世找到的……究竟能找到吗?
我一直焦渴所等待的……究竟能等来吗?
他苦等苦寻了半世的——他的亲爱的小红马、他真正的爱人……
生活在贺兰山的鲜卑人,是贺兰氏,古称驳马人。他们在很古远的时候,从大兴安岭的森林里走出来,居住在贝加尔湖一带。种五谷,善渔猎,牧羊放马。后也曾向南迁徙,至内蒙古与宁夏交界的贺兰山。
贺兰,是蒙语骏马的意思。贺兰山有万马奔腾之势,所以叫贺兰。
忽兰是成吉思汗最宠爱的皇后,忽兰是野马阑的意思。
无论是他的姓氏贺兰,他脱口喊出的忽兰,还是我心海和脑海里翻滚的赫兰,都是骏马飞奔而来的扑入——猝不及防,命中注定,喜极而泣,生命之需。
我姐姐大学时代的好友,名叫石峰,他就是普氏野马纪录片的摄影师和制作人。这个片子获得了国际上的大奖。
他告诉我的姐姐:野马只在月圆之夜诞下小马驹。
我的姐姐告诉了我。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2010年春天,乌鲁木齐高处的一片草地上,一轮大月亮升起在眼前。
我们当时心里很是凄迷,因为野马的家族快要灭绝了。
阿勒泰野马的样子很美,雄浑,黑红,像一个来自非洲原始部落的黑美人。它们的尾很粗很茂盛,它们的鬃发也茂盛,它们的四足粗大敦实,它们的身上发出大地的力量。有它们,我们就能呼吸到亿万年前地球母亲的味道。
我的母亲说我出生的那个夜晚,一轮大月亮照在东戈壁的茫茫厚雪上,夜空都被雪的反光照亮了。
我也是满月之夜诞生的孩子。
是不是最美好总是先灭绝。人间一定要让最后一只麒麟被人打死,然后孔子宣布大道不存焉。
我的出生何其美好,天地白雪,一轮又大又静的月亮,在冰封的也儿的石河谷半空,低低地、缓缓地走,滑过我母亲的眼睛。年轻的她对着刚刚诞生的我轻声说:“今晚真亮啊。”
我的精魂里惊心动魄的自然之美,仿佛被我无视以及耗尽。
今天的准噶尔盆地里,野马的飞奔还存在吧。今天的我,当我遇见了他,是不是能够从初始的满月之夜,慢慢复原出,那个最好的我。
10
我活得不快乐?我其实活得快乐。我十年前起死回生,从此珍惜生,闭门不出,一晃十年过去。
我固执留长发,鬃发飘飘——我对自己的想象。
我低头静默,如果那一天到来,空中一声响亮,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我将蓦然转身,鬃发飘扬,我凝视的双眼,从来安静纯洁。
十年虽那么长,却如此短,就像一弹指,一个发呆,一转醒。多么平安的十年,睡美人醒来,所爱之人正在软榻前低头凝视她。
感谢科尔沁先祖的魂灵们对我的护卫。
我茫然不知自己是贺兰氏的女子,但是我的生活点滴早已显示——我所有的小屋无一不铺满羊毛毡毯,我对羊毛触着身体的粗砺感,有一种痴迷的喜悦。我使用水晶杯,哪怕经济拮据,哪怕只有一个。我每日每夜的饮食是奶茶和馕,酥油和奶酪,土豆浓汤。我善于怀念草原和大山,河流和星子,我在夜色里行走的时候总是心潮涌动,我常常觉得自己多么喜悦,是自然之子的感动。遇见他之后的40个日夜,突然我就可以失声痛哭出来,这清澈的泪水,没有一丝糊里糊涂。
但是如果他是一个浪子,惯于风月……他一定是个浪子,惯于风月。
如果他在风月中空空而返,如果他的风月其实是辨识,他说,遇见过一百匹马,但都不是我的小红马。
没有一个男人敢,敢说出怎样的话。
没有一个女人敢,敢说出怎样的话。
我不能成为他带着狂野去爱,但其实是冷静细心如发的辨识——被辨识的众多女子中的一个。我必须飞快奔跑、逃走——逃出这荒谬的辨识,那最终的不堪谁也不能忍受。
尼娜说,为什么不安静顺服上天的意思?!为什么你总是喜欢预想,设想,期待,我们哈萨克人凡事听从上天的意愿。
上天的意愿和人间的平凡人的难堪——我如何不失重。我如果不去做,我如果去做。
我们必得再见一面,第一次的见面是稀薄的牛奶汤、半山的雾和云、深深草海、雪掩松山。我们试图再看清楚一点儿的时候,已经各自去去在天涯。
11
我的血液里有一匹骏马、百匹骏马……天马纵心奔驰。大地和天空宁静,只有马的鬃发猎猎如旗,为上天温情注视。
我的一日,虚度如千年;我的遥远之望,一瞬万年。如果我在这个清晨醒来,隔世的潮水不眷顾我,无情哗哗退去,再也不来,我抚触心脏,那里干干空空;我使劲咳嗽一声,灵魂佝偻,我知道自己终于在原地老去了,青草的汁液无情蒸发弃我。
我当时如何辨识出了他?是从眼睛,安静,温顺,淡淡的沉静。心灵如百灵鸟般轻快喜悦,那眼睛,是弦月的光泽,是海子的安宁。
我自己的眼睛,也是这样的,是草原养育出的灵魂,才会拥有的眼睛。
他记得前世在大山围抱的阿勒泰草原牧羊;我记得科尔沁草原洁白的羊群、棕红的马匹,我的发辫和我的劳作在一起,我记得亲人们的爱温热环绕我。
我要这个穿着羊皮袄的男子,从马匹上飞身下来,他的宽阔胸膛里热切深深,令我找回从前的舒宜;我已然聆听到青草、大地、虫鸣,我愿新的生命此时已经孕育,天地人感应。
贺兰嘉兰!
12
如果这一生我和他无法再次相见,如果无形的手不给我恩泽,我便再也见不到他,即使我趋向于见到他,可人力注定是虚弱,上天成全的才叫作果子。
如果这一生我和他其实都是,我自己心灵上的幻影、野马芭蕉,那么我也还是要给他讲一讲布尔津,我的出生地,童年少年长大的地方。我在青年时代初期告别布尔津,从此就是流离了,从此即使返入布尔津,也永远是情怯。但那时候我以为布尔津永远是我的。其实不是的,脐带一断,我就异化了。
我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这个松木屋檐下的客。但是布尔津河谷的暖阳真好啊,大雪封山封门,这大河堤岸下的土屋冷得如冰洞,我的到来令冰洞更无生机。但是暖阳,穿过玻璃窗照在我小小的襁褓上。我安然静谧,血脉舒畅,胳膊和腿自如,面庞的光芒,那是生命里灵的光芒。我的小身体托在一个女人温热的腹上。这个女人怀着不安和不适,屋子的冰冷令她痛恨生活和男人,男人的冷漠和叹息令她痛恨男人和生活。但是女人从来没有痛恨过怀里这个小小的女婴,她但愿自己的肚腹保持住温热,让小小的婴儿安定。
冬天总会过去,大雪融化,雪水在东戈壁上流淌,等到冻土都松开了,四月有丝丝的草茎。我扶着墙,扶着门,轻轻走出土屋,世界恍然走入我的眼睛。地平线,山影,飞鸟,风一阵阵,我被吹得摇晃,我听见了也儿的石河轰然的流淌声,那是四月的冰河,摩拳擦掌去向远方,中亚大地,欧亚大地,北方,鞑靼,北极。
也儿的石河南岸是和布克赛尔大草原。布尔津的牛羊和马匹都在那草原上悠闲踱步,到了黄昏时候慢腾腾走回来,它们的蹄音在南大桥上,宛若清脆的鼓点。我看见了这些,从此这些就成为我的一切。
我的骨头——我细细摩挲,一只另外的手摸到骨头上——淡淡黄色的骨头看似纤弱,但,它们是被西伯利亚的大风吹透的,因而健壮——从生下来,然后一年又一年,春风吹又生的森林和草原,春风来又涌动的也儿的石河。春风一来,泥土就黑了,第一棵蒲公英的脸太过于金黄,简直像从太阳上掉下来的。
我们笑嘻嘻弯下腰去轻抚第一朵小野花,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大地,我们的小脚丫被允准在这里漫步,我们的眼睛被允准装入人世间的美丽——之后遇见了不美,我们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来。后来五月六月七月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热烈,我们看见了苜蓿的紫花,升起到穹顶,红柳的红花,燃烧整个戈壁河谷,沙丘的旷野,万千植物的飘飘长发,即使在夏季,风也是狂野的,大龙卷风、小龙卷风,它们有脚,走起路来悠然利落,它们有身体,晃动着节律,它们有好心,瞥见我们却不带走我们。
我们自己的长发飘飘,我们站在河堤岸下土屋的院子里,在大风里,整个世界旋转,风裹挟着密密的沙。我们的脸庞,这脸庞,如果他在今天捧起,抚触,这脸庞是被西伯利亚的风沙一年年摩挲而过的,我的整个婴幼儿童年少年青年的时代,那简直是我的盛世。
后来天空低低俯下身来,从天空的心脏正中劈开,裂开,爆破开,一声又一声的雷。也儿的石河涌动得更欢快了,大雨倾盆,河水浑黄,浩浩荡荡,红柳的长发在暴雨中奔跑,像一个疯子。
一个寂静的疯子。我现在觉得自己已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我的微泡的眼睛,我的不笑的唇,我其实一点儿都不美,但是我渐渐成为一块寂然的冰一样透明柔腻的石头,我内外一致——我对于他,宁愿是清澈无比的,我愿他有耐心来懂得我。
雨停了,老榆树老柳树老杨树叶子上的水珠滑动,也儿的石河重归幽绿,远看则是蓝缎带的蓝。
我们在大雨中奔跑过,现在我们坐在澡盆的热水里洗澡洗头发,我们等太阳彻底滚烫起来,就去河边洗裙子。我们拥有的小小的花裙子,我们三姐妹很小的时候到现在很大的时候,都是相依为命的。我们与那方天地亦是相依为命的。
13
灵魂渴慕相同的灵魂。
灵魂拒绝和不同的灵魂沟通,因为其实无法达成一致,徒然消耗不短但也不长的一世。
西伯利亚的风年年从正北的最北,找到我们;也儿的石河从友谊峰顶的冰川上一翻身滚落下来,自此开始向着北冰洋行进,脚步急碎,滚滚涛涛,终会抵达;我成为生命的那一刻起,命运的大风养育我,催促我,鼓动我,点醒我,然后有一天,我如也儿的石河的小船,重重抵达北冰洋——他站立在我的面前。
并互为识知,仿佛他在大海上等待我多时,我终于如约来到。
我有丰饶而节制的肉体。我在自己的淡淡金色里——抱着膝,长发围住我的全部身体,我也许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也许是美人鱼,也许是睡美人,也许是塞壬,也许是森林女神。
我对着壁炉之火,烘烤心中的欲望。欲望起起伏伏,或可被压制,唯愿它不要爆发,虽然爆发是好的,上天允准人如此——大地上丰饶的生命力,草海的浪,骏马的奔腾呼喊。
赫兰哲——是在我脑海里奔闯腾跃的声音。我抱紧自己,在半梦幻中。
我是自己的福尔摩斯——赫兰,即忽兰、野马;哲哲,蒙语姐姐的意思。红马姐姐。
我如此破译出来。
我几乎可以洗手上岸了。
我在渐渐掌握蒙语的词汇。从巴拉和忽兰开始,老虎和骏马。从科尔沁开始,拉弓造箭。从也儿的石河开始,湍急。从和布克赛尔开始,梅花鹿在草原的一闪。
窝阔台最初的封地——也儿的石河流域、和布克赛尔草原。这正是我的家乡,布尔津和周边。我想请他,与我一起去走一走。
其实我们还是几乎陌生的两个人,哪怕胸中千言万语,但仿佛都是对自己的表达。
如果他其实是他者,那么这些表达只能转向自身。
是谁,不是谁。每个人身上自有标记。我从来觉得有鬃发飘飘的荣光加身。
那么我不能逃走,不能溃败。我将上路。察合台的封地在伊犁草原上。术赤的封地在哈萨克斯坦一带,都是要去的。历史的记忆会助我们翻滚出更多的记忆。这是我们相遇的使命。
14
我说,你若有自己的女人,那么第二面是不用见的。
我宁愿自己散发出酸窘气。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第二面是要见的。
或许都是好的,但或许他果真有自己的柔软女人。
自己的女人,听着像自己的猫,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椅子。私有的,坚固的,贴合的,密不可分的,不能被冒犯打扰和借用的,柔韧的,谁也不能侵犯的,娇气的,霸气的,拥有主权的,坐在皇后的金色软椅上。
令我气短,倒退消失。
我心里想,我究竟该怎样向他描述自己才对。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弱者还是强者,清者还是浊者,智者还是愚者。
他觉得我的身体一定是好看的,美妙的。
我注视自己的身体,觉得它是好看的,美妙的。
不好看不美妙,就大煞风景,甚至爱情的奇迹根本就不会显现?
我必得才华和美好兼备,才配等来他?
我已经看见款款深情在我们之间,脉脉流动。
幸运儿,大抵版本都是,生得美好,遇见爱情。于是一个女人成为一个男人的柔软女人。
他如果已经拥有自己的柔软女人,那么第二面是不用见的。我跳健美操,享受护肤乳的蜜糖清香,喝橙汁。心里不太知道这些美,是为什么而持续。
他的小指戴着一枚银色的指环——个性或者独身主义。他在狮子座和处女座的交界地带出生,气质偏向狮子,行事更吻合处女。
我们只见过一面,整个晚上相隔一张很大的圆桌。他把合影飞快地裁切好发给我。我收到照片抬头看他,心想,这是一个典型的处女座——既要完美,而且果决。
我能知道关于他的,太少。但似乎已是全部。他的半生,如电影镜头,一张张胶片飞快闪过,我已洞悉他。
如此熟稔,没有隔膜生疏,没有疑惑,没有一丝拒绝和惧怕,没有奇怪和排斥。如果我再看一眼他的照片,只有一个感觉——亲切而心定。同时,我总会立刻微笑起来。
我当然无从知道这个也许果真是独身主义者的男子,究竟与我有什么命运关系。1.遇见并有好感,短暂的倾诉与热爱,之后随着多巴胺的退潮,彼此消寂。2.终于见了第二面,活生生的彼此,之后却体面默契地消失。3.果真是对的,果真可以同行同止。
命运是难言的,我所得到的享受、沉醉与缱绻,无法具象,如果一说,就成幻。
人是理性中含着愚呆的,我左思右想的样子,失去体面和智慧。
我把长发编成一根麻花辫垂在胸前。我几乎认不出前世的自己。但是我面向他,抬脚迈入前世的记忆里,会更明确,更鲜亮。
15
爱令人忘记一切——如果记得一切,就是心有旁骛——不纯粹的爱。其实不是爱,是依赖,是习惯,是懦弱,终究丢失脊骨令人乏力。
我期待我们的遥遥相向而行,仿佛我已在撒哈拉沙漠跋涉半个世纪。
我担忧,命运其实被小小地游戏了——当事人坦然并自言无辜。
我将悲从中来,不是为了爱被误读。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爱的随风易逝。风吹来吹去,认真的人有福了?
我想告退。我确实是弱者,我终于承认了。但是草原之子——我和他共同的上路,在路上,往草原去,寻根,如睹海市蜃楼探望他们的先祖,我有很多话要问他们……
如此,这一世圆满。
16
在草原上生活久了,心灵和眼睛,微笑和言语,都是单纯,纯洁,纯净的,就像也儿的石河的一块冰,友谊峰上的一捧雪,布尔津森林里的一片白桦叶,和布克赛尔草原上的一朵蒲公英。
尼娜拍视频给我看大扫除后的屋子。这是一个哈萨克女孩的领地,白色的欧式家具,棕黄色地毯,尼娜的梳妆台,尼娜的书……金边餐盘在白色的碗柜里。
每一个哈萨克女孩都拥有高大精美的玻璃门的碗柜,里面有水晶杯,水晶盘,水晶花瓶,白瓷碗,白瓷盘。来了贵客就取出来用。
尼娜做饭吃。一个人的。一碗白米饭。一碗哈萨克土豆片。白色绣花桌布。
瞧,这是我的午饭。
尼娜喊我的名字,总是深情,一个字一个字。
你今天好吗?
我很好。
二十年的每个今天——
你今天好吗?
我很好。
哈萨克土豆片。我会在不久到来的那天做给他吃。
那天,也许那天不存在;那天,也许那天真的到来。
草原上的哈萨克人和汉人一年到头吃哈萨克土豆片。
我一生都在做这个菜吃。
……
(全文载《清明》2021年第4期)
小心不要成为空
——《壁炉之火》创作谈
忽兰
这是我的“寻找亚当”系列里的一篇,共十五篇,二十万字。
到了《壁炉之火》这里,亚当终于出现了。
当有一天发现已有的遇见并不是生命里的最珍贵,我们也许终究要坐回原地平复呼吸,等待一个也许永远不出现的奇迹。
如果等不来呢?寻找亚当就成为了莫须有、无厘头。寻找者的这一生也许会被定性为臆想狂、行为艺术。
我不知道荷西是怎样认出三毛的,张充和是如何认出傅汉思的(而不是卞之琳),至于我怎样认出我的亚当,《壁炉之火》里都有写——我信了,他就是我的亚当。那么读者会信服吗?
寻找亚当共十五个故事,十四个是小说,都已发表。只《壁炉之火》定为散文,虽然我没有办法把它当做小说来发。
这已是对我莫大的鼓励。我感到非常温暖,在2021年初夏。有多少素昧平生却无私帮助我们这些籍籍无名写作者的前辈,我们却几乎没有机会当面说一声谢谢。
创作谈要谈文学,那么关于纯情感散文如何在空灵之美的场域里——小心不要成为空。借用王国维先生的文学观吧,他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