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8期|吉米平阶:藏北三章(节选)
找到塔青不容易,我随西藏作协在申扎开笔会,找了他三天。
塔青是申扎县的野保员,就是专业保护野生动物的工作人员,正式称谓叫野生动物协议管护员。申扎县有……
塔青和他的世界
找到塔青不容易,我随西藏作协在申扎开笔会,找了他三天。
塔青是申扎县的野保员,就是专业保护野生动物的工作人员,正式称谓叫野生动物协议管护员。申扎县有42个野保员,塔青是他们的头儿。
申扎县是那曲市中部的一个县,县城海拔4700米。
在离开申扎的头天晚上,塔青来了。想象中的野保员应该浑身披挂,威风凛凛,但塔青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他很普通,普通到随便扔到哪个人群里都很难找出来。
塔青来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吃晚饭,在旁边的茶楼里,我和《西藏文艺》的主编旦巴亚尔杰先生一起环绕他坐下,旦巴亚尔杰先生要采访他做一篇野生动物保护的文章,我也有这个想法,但想得更多一点,何况他是用藏文写,两下不相干。
塔青不是想象中的藏北汉子,个子不高,穿一件浅蓝色的冲锋服,甚至还有一些腼腆,但说到野生动物,慢慢话就多了起来。塔青小的时候就喜欢动物,说不出原因,就是亲近,放牧的时候,看见鹤呀黄羊呀野驴呀,就高兴。那时候还没有全面禁猎,野生动物看见人就跑,塔青就想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做保护野生动物的事情。
塔青,在藏语里就是“大经幡”的意思,父母辈起下的名字,似乎注定了他就是要行善积德,平时放牧时,没事他就骑马巡护,2008年,听说林业局在招收野保员,他就主动找上门去要求报名。塔青高中毕业,人又机灵,按县里的要求,报名选拔野保员的,必须是40岁以下,小学毕业以上,家庭困难的会适当照顾,并且参加县、地区、自治区三级培训以后才能取得上岗资格。那时候没这么严格,但每月只有200元的补贴,想一想,我们今天随便买一顿三两个人的饭菜,这点钱也有点紧张吧,县里招收辅警,每月好几千块钱,但塔青没有动心,为什么?喜欢动物!
跟塔青这样聊着,渐渐觉出了他身上与人不同的气质。他眼睛很大,盈满笑意,但笑意背后又有一种让人无法说明白的东西,说有些忧郁吧,矫情了,他明明是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的。塔青是本县雄梅镇人,现在是林业局的公益性岗位,还兼职局里的驾驶员,管理着全局42个野保员,他爱人在县医院工作,有两个孩子,小的在县里上幼儿园。现在,他每天开着车去各地巡视,了解野保员们在他们超过50平方公里的领地里的工作情况,没什么不满意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东西。塔青给我看他手机里丰富的野生动物照片,那些照片生动而又难得,不是长期做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人是无法得到的,我告诉他,这些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人,是有版权的,他朝我笑笑,说已经给过好多人了。他边给我看手机边给我讲“仲仲”的故事,仲仲是黑颈鹤的别称,他说仲仲是极重感情的鸟,一对鸟终生厮守,如果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不独活。有一次,塔青在路边发现一对黑颈鹤夫妇,母的在迁徙中受了伤,他们想去救护,但雄鹤坚决不让靠近,雌鹤死后,雄鹤寸步不离地守在雌鹤身边,发出呜咽的哀鸣。塔青他们把尸体带回去作无害化处理,三天后回到那里,那只雄鹤也已经死在路旁。塔青告诉我们,一对黑颈鹤顶多孵两只蛋,而且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迁徙。“黑颈鹤对爱情忠贞,但又对家乡没有感情。”塔青告诉我们,“藏北人说,藏南的谷地养育了仲仲,它们在那里有吃有喝,健康成长,但长大了却又跑到这里来生儿育女,对故乡一点感恩也没有。”我们都笑了:“那些飞禽走兽,哪有这么丰富的内心世界。”塔青却认真地说:“你看它们的眼睛,就是无情之辈。”仲仲的眼睛圆咕隆咚,看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塔青这段话,倒让我有所悟——藏族人对眼睛和眼神,都有很独特的理解,我觉得塔青的眼神背后,有一种对众生的怜悯和保护神般的威严。
申扎县现在野生动物(包括湿地)保护实行四级管理,就是牧户、管理员、野保员和县管理局,近几年建了四个野保站、五个野保点,塔青每周要转两次,检查野保员的工作,他们观察野生动物,要记录时间、地点、名称、数量、公母、距离等等,十二月交配和六月产仔期,去的时间更多。除了管野生动物,还要管理牧羊犬,登记上户,打疫苗,预防包囊虫病。我没有想到在如此广阔天地,家犬也要管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现在基层的社会管理能力也在不断加强。
随着野生动物数量的增多,人和野生动物争夺生存空间的矛盾也越来越突出。塔青告诉我们,牧民向他们投诉最多的就是狗熊。狗熊(棕熊)这种大型动物,活动半径大,食量大,过去入冬前常吃的食物是鼠兔储存的人参果(蕨麻),现在牧民把人参果挖了换钱,狗熊没得吃了,也不冬眠,经常到出去放牧的牧民家里祸害,把屋子里的东西吃了,临走还要往糌粑里撒尿,把清油洒一地,更有甚者,把房子都给掀了,野保员也没有办法,赶走了事,记录下牧民的损失上报。
塔青手掌上有一处明显的伤痕,是被一只雪豹咬的。塔青回忆说,那是三年前,有牧民报告说家里羊圈来了一大两小三只雪豹,咬死了几十只羊,他们赶去的时候,三只雪豹吃饱了懒洋洋地躺着,后来跑了一只,抓到了母雪豹和一只小雪豹,用糌粑和内脏养了一周,放归自然的时候,那只小雪豹咬了他一口,就那么一下,就咬个洞穿。
现在经常发生雪豹袭击牧民羊群的事情,这种过去神秘而美丽的生灵,如今种群日渐壮大,牧民们温顺的羊群,成了它们最佳的猎物。据说雪豹咬死猎物后不吃肉,只喝血,血喝多了就会醉,平时敏捷灵动的雪豹喝猎物的血喝醉了,很容易被牧民们抓住,不过牧民都知道这是保护动物,就会报告野保员和当地的林业部门,协商雪豹放归自然和料理赔偿的事宜。
野保员另一件繁重的工作,就是救护那些被网围栏套住的各种野生动物,特别是藏羚羊,每年救护的不下几十只。色林错自然保护区的主体在申扎,申扎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湿地,但现在看来,湿地是大自然蛮荒之力的杰作,人类在它的面前,要做的更多是顺应,而人与野生动物如何相处,倒是要直接面对的课题。
遥远的石头
前不久看过一篇报道,说的是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现代陆地生态系统起源与早期演化”研究团队,首次公布了他们的一项研究成果,根据他们对西藏产的琥珀化石的研究,表明4000万年前的西藏中部就如同今天的西双版纳,温暖潮湿,处处是高大龙脑香科植物。
西藏中部,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申扎以及周边的广大地区。请想象一下,在4000万年以前,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一片热带雨林,海拔不会超过1300米,那时候,冈底斯山已经高高地耸立在了南边,而喜马拉雅山脉至少还有一部分被海水覆盖,直到2400万至1500万年前才成为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脉的隆升阻挡了南亚季风气团向北移动,高原内部逐渐干旱,但它的导流作用将季风送往东南部,造就了那里一片鱼米之乡。
高原隆升后,披毛犀、北极狐这样一些哺乳动物的祖先在这里出现,在第四纪大冰期来临时,已预先适应了寒冷环境的它们“走出西藏”向北迁徙,北极狐在北极圈附近留存至今,而大型猫科动物的祖先——最早的雪豹也同期出现在高原,美洲豹、金钱豹、非洲狮等都是它的后裔。此外,隆升前的藏北存在大片热带、亚热带森林。结合欧洲和北美的化石同类来看,青藏地区在新生代早期曾是植物扩散和交流的“枢纽站”。植物界的“拓荒者”们经由这里去往欧洲、北美,其后裔仍是今天热带和亚热带的常见物种。
这就是几千万年前的藏北,在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曾经绿意葱茏、生机盎然,是许多种动植物生存和繁衍的乐园,更是它们由此出发,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出发点。
在申扎,县文化局的同志带我到了雄梅镇的一处旧石器发现点。离公路不远的一处缓坡上,有方圆几百米的面积,到处散落着经过加工的石块。以我有限的考古知识,这些石器以龟背形刮削器为主,可以用来剥兽皮、刮兽肉和加工皮革。文化局的同志告诉我,据考古专业人士说,这一处旧石器遗址应该是在距今3万年左右的旧石器时代晚期,那时候,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和生产经验的积累,过去拣拾的方法有时不能满足生产和生活上的需要,在有条件的时候,古人便从适宜制造石器的原生岩层开采石料,制造石器。因此,就会有人从周围地区不断来到这些能够提供丰富原料的山地,从岩层开采石料,乃至就地制造石器,因而出现了一些石器制造场。
石器原料开采和比较固定的石器制造场的出现,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标志。的确如此,在发现的石器周围,我们没有看到相同的岩石层,显然加工石器的原材料是从别的地方开采的,同时也没有在原地发现动物的骨骼之类,说明这里是一个石器的加工点。也许那个时候,这里的气候还不像今天这样严酷,周边有许多狩猎部落,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了专业的手艺人,用制作好的石器换取食物,因为这种工具与狩猎和吃兽肉有密切关系。在这处旧石器发现点,我们看见了制作石器的原材料石坯,看见了加工的半成品和废品,更多的是刮削器,它们劈裂面平坦,背面隆起如龟背,遍布加工痕迹。文化局的同志告诉我,他们已经申请相关部门要将这条路过的公路改道,避开这一处发掘点,将它保护起来。我倒觉得,作为旧石器的发现点,保护起来是必要的,但那些散布的旧石器的成品和半成品,还是应该收集到专业部门保护起来,以供研究和展示用。
手里拿着这些冰凉的石器,想象着就在此地,曾经有一双3万年前的手摩挲过它,拥有过它,感到有点不可思议。那个时候,作为西亚、中原和东亚的走廊,藏北的古人,也许也跟各方古人进行过某些交际。
在申扎开笔会的一天,会议组织我们前往色林错,头天晚上下了小雪,出了县城,我们就行驶在茫茫的雪野中,这个时候视线极好,远处的风景,不远处的藏羚羊、黄羊(也叫藏原羚,屁股上圆圆的一个白色的心形图案,跑起来一蹦一跳,格外显眼)、藏野驴,近处的牦牛和羊群,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雪后初晴,白云在天边镶嵌出一道亮丽的边际,映衬得天空由蔚蓝变成了蓝黑色,这时,从白云深处,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黑线,还没有等我们辨识出到底是什么,这条黑线已越来越近,原来,是成千上万由北向南与我们相向而来的南飞的大雁!在蓝天白雪的衬托下,时而飞出人字时而飞成一排的雁阵,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傻在那里,等有人反应过来想拿出手机相机拍照时,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天空已归于寂静,大雁们已经掠过我们的头顶,给我们留下了远去的背影……从两辆中巴下来,所有的人都激动不已,刚刚天上的喧闹此时又移植到了地上,一群人叽叽喳喳,纷纷表达着自己的激动。是啊,雁南飞,本来是一种生命的本能,但在这样高寒的地方,在这样蓝天白雪的环境下,看见雁南飞,还是给人一种震撼,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生命的礼赞。
感叹完毕,继续乘车北行,这时,一抹湛蓝出现在眼前,继而扩大,充盈整个视野——色林错,这就是色林错,它静卧在那里,波澜不惊,直接天地,是大海的感觉。没来由地,我耳边响起来前苏联歌曲《深深的海洋》: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
大家在湖边手舞足蹈,各种感叹,各种照相。我看见月牙形的湖岸上,一层一层的水渍,像是大地的笔记,记录的是岁月流逝,记录的是历史久远。
神奇的藏北,荒凉之下竟掩盖着这么多神奇的过去,令人对这片土地,有了一种别样的认识。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