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粮
对于北方的农民来说,麦子是最重要的农作物,从种到收,不知要付出多少辛劳和汗水。每年一进入六月,紧张火热的夏收便开始了。割麦,碾打,晾晒,每一道工序……
那些年,农民可真是辛苦。
对于北方的农民来说,麦子是最重要的农作物,从种到收,不知要付出多少辛劳和汗水。每年一进入六月,紧张火热的夏收便开始了。割麦,碾打,晾晒,每一道工序都是在烈日下进行,每一个环节都是在和时间赛跑。终于,黄灿灿的麦子颗粒归仓。于是,“进粮”就开始了。
对于在农村长大的七零后,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交公粮的岁月可是最难忘的记忆。在我们那儿“交公粮”就叫“进粮”。
我的眼前常常浮现出小时候同母亲去镇上粮站进粮的一幕幕画面。
进粮前,母亲总要把已晒干的麦子再拉到场院里晾晒一遍,装袋前,又用筛子筛一遍。母亲蹲在地上,头顶个湿毛巾,一筛子一筛子地筛,一边筛,一边捡,把里面的土颗粒、小石粒等各种杂质都拣出来。几百公斤的麦子,这样筛下来,母亲累得都直不起腰来,可每次进粮还是很少能顺利过关。
小时候,父亲在外工作,家里的重活累活都要母亲去干。我帮着母亲把一袋袋麦子装上架子车,便向十里外的镇上拉去。母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一路上各村的进粮大军络绎不绝,架子车、牛马车、四轮拖拉机,都满载着一袋袋粮食。镇上的粮站最热闹,人声鼎沸,水泄不通。因为人很多,排队等待验粮的过程总很漫长,有时要等上一两天,晚上常常要在粮站里露天过夜,要是遇上突然下雨,那种狼狈的境况才真叫悲惨。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轮到了,一见验粮员过来,乡民们马上笑脸相迎,把袋口敞开,低声下气地请人家过目验收。
那些验粮员很神气,耳朵背后夹着几根香烟,被前呼后拥着。他们一只手很熟练地往麦袋口搅一搅,抓几颗麦粒扔进嘴里嚼一嚼,再用那长长的中间带凹槽的钢钎向粮袋底部使劲一插,抽上来再抓几颗嚼一嚼,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可一句“干度不够”或“杂质太多”,便会让人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你说尽好话也不管用,眼巴巴地看着他转身离去,只能愤愤地说:“这么好的麦子,还有啥谈嫌的?!”好几次进粮,我也气得说:“妈,我们不进了!”可气归气,不进粮是不行的,只好又把那一袋袋沉重的麦子拉回家重新晾晒,或者就在粮站里过风车、过筛子。这一番折腾下来,人都要累散架了……验收过后,最后还得扛上那一袋袋沉重的麦子,沿着粮仓里搭建的陡峭的木板一直扛到粮堆顶上倒下。对于没有壮劳力的家庭,进粮真不是件轻松的事,所以在粮站里村民们都是互相帮忙,青壮的男人们帮着扛,主人给他们买上些瓜果吃。
其实,想想粮库里要存放那么多的粮食,如果把关不严,把没晒干的或杂质多的粮食收进来,也许就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羹。只是验粮的“过”与“不过”,有时也与验粮员的心情有关。谁要是顶撞了验粮员,那再好的麦子也要被鸡蛋里挑骨头!
母亲就常常教育我和哥哥,让我们好好读书,将来端国家的饭碗,吃商品粮,再也不受这份罪。
可要是有熟人常常就好办多了,也许就不用排队,验粮时验粮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曾听到一个村民洋洋得意地说,哪年他一熟人在这验粮,他拉了一袋糟糠一样的麦子都过了。他把那袋麦子扛到粮仓里,一倒,和那里面麦子的颜色反差太大,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趁人不注意,赶快和别的麦子一搅和。
碰到“熟人”验粮我也经历过。上高中时,有一年我和母亲去进粮,欣喜地发现验粮的竟是我的小学同学——“老闷”。“老闷”是他外号,不是他不爱说话,整天闷着头,“闷”是我们那儿“笨”的方言,是说他是个“大笨蛋”。小学时,“老闷”一直是班里最高最胖最笨的学生,不爱学习,一直坐在教室最后面,考试常考零分。记得那时每次下课铃声一响,老师刚宣布“下课”,“老闷”就会“霍”地站起身,老师前脚刚跨出教室门,“老闷”就大喊一声:“冲啊!”向教室外冲去。一天,他从家里拿了根长长的钉子,下课后又大喊着“冲啊”,可前面堵了很多同学,“冲”不动,他竟忘乎所以地边喊边手攥着钉子扎向了前面一位小个子同学的头顶,顿时鲜血直流,被扎的同学疼得哇哇大叫。“老闷”也吓坏了,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幸亏扎得并不深,去医院包扎了一下也没啥大碍。但从此“老闷”恶名远扬,谁也不敢招惹他。
“老闷”和我就相聚十米左右,我满怀希望地喊了一声他,我没有喊他的外号,第一次喊了他的姓名。“老闷”认出了我,也很是惊喜,只见他像是要向我冲过来,可我们之间被人和麦袋堵得死死的,“老闷”举着手里的钢钎,像举着更长的钉子,要扎向那些挡他路的人。终于跨了过来,我们高兴得抱在了一起。聊了几句,我就赶快把小麦口袋敞开,请他验收。“老闷”只是用手在粮袋口搅了一下,就要给我撕合格单。这么轻松过关,我和母亲都有点不敢接受,我还兴奋异常地对“老闷”说:“老同学,你再看看。”“老闷”又抓了几颗麦粒在嘴里嚼了嚼,象征性地用钢钎在粮袋里插了一下,边嚼边笑着大声说:“肯定没问题,老同学家的麦子还有啥说的!”
从粮站里出来,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对我说,今天多亏你那个同学,要不是他验粮,不知我们还要受多少周折。我的心里荡漾着满满的自豪感,可又觉得今天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却没有好好利用,我对母亲说,要是知道我同学在这儿验粮,我们就应该把没晒干的麦子拉来进。母亲立刻严肃地对我说,我们可不能那样做!就算你那个同学让我们过了,可我们的良心却一辈子不会安宁啊。母亲一直教育我们干什么事都要诚实守信、问心无愧,不可有蒙混过关的思想。
2006年,延续千年的农业税被全面取消,交公粮退出了历史舞台。取消农业税,是完成农村税收制度改革的一大飞跃,是一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革,可以说是一场继土地改革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的第三次真正意义上的伟大革命,它标志着我国结束了几千年按田亩、产量、人丁向农民征收农业税的历史。对农民来说,他们真正成了粮食的主人,再也不用忍受那种拉着自己用辛勤和汗水浇灌出的粮食,却难以交出去的糟心与煎熬。
现在,当农民越来越轻松了。割麦都是收割机,机子开到地里,边收割边脱粒,在地头黄灿灿的麦粒就可以装袋;晾晒麦子也到处都有水泥地面,麦粒从地里到粮仓几乎沾不到一点泥土,不仅省力省事了很多,麦子也干净了很多。要卖麦子也不用出村,村子里经常会来一些收麦子的,一手过秤,一手给钱。
如今,农村人吃的也是商品粮,农村里已经很少能看到磨面坊了。城里乡村到处都是商场超市,米面粮油各种蔬菜都能买到,谁还去磨面呀。
进粮逐渐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二十五岁那年,邻居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我们镇上粮站的出纳,谈了几次后,一天,我骑个自行车去粮站找她,偌大个粮站里看不到几个人,寂然无声。我走在空旷的粮站里,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可随即又有一种落寞之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