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1年第8期|章武:师恩难忘
回眸此生,最单纯最快乐的日子,当属在《福建文学》当编辑的那8年,因为,我可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读散文、编散文、写散文。或者,换句话说,白天,我用红墨水点染别人的嫁衣;夜晚,我以蓝墨水倾吐自己的心泉。
况且,我还有幸得到身边两位名师的指导。他俩,就是后来双双荣获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的郭风先生与何为先生。
1978年春天,我从闽南下放地南靖调进《福建文艺》编辑部。其时,我36岁。对初涉文坛者来说,有点迟,但还不算太迟。或者说,来得迟不如来得巧。因为正赶上文艺界“第二个春天”,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作家全都平反,曾经的“毒草”成为“重放的鲜花”。随着思想解放大潮风起云涌,各种禁区被一一解禁,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在创作手法上令人耳目一新的朦胧诗及意识流小说……大量文学新作呈井喷之势,文坛一派生机勃发。水涨船高,《福建文艺》改名《福建文学》后,其发行量一度高达96000份!
那时,编辑部三代同堂,精英荟萃,不但拥有郭风、何为这样大师级的老前辈,拥有苗风浦、张贤华、魏世英、季仲、蔡海滨等年富力强的老编辑,同时,也新进一批思想活跃、可塑性极强的青年才俊。大家齐心协力,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办成在全国文坛颇有影响的三件大事:一是组织了为期两年的有关舒婷诗歌及朦胧诗的讨论;二是矗起“散文复兴”旗帜,以专辑或专号的形式,集中推出冰心、巴金、孙犁等名家复出后的散文新作;三是在全国率先开辟“台湾文学之窗”的基础上,创办《台港文学选刊》,并请省委书记项南撰写发刊词,一纸风行,畅销海峡两岸。
那时,作为小说散文组年轻编辑的我,参与了后面的两件大事,受到了很好的锻炼。尤其在散文编辑方面,师从郭风先生,获益匪浅。
众所周知,郭风先生是全国著名散文家,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有胆识有作为的优秀编辑家。当年,他在创作之余,还主动承担四方面的编辑任务。一是每年为《福建文学》策划组织一期“散文专号”或“散文特辑”。二是向出版社讨来一批书号,出版“榕树文学丛刊”,文体以散文、散文诗为主。三是应某些出版社之邀,主编全国现、当代散文诗丛书。四是利用他在全国各地的广泛影响,借用众多报刊版面,如《文艺报》《文学报》《散文选刊》《文汇月刊》等,推出福建散文专版或专辑,由他亲自写短评,努力把福建崭露头角的中青年作者推向全国。当时,他虽未退休,但已年过花甲,上述编务,工作量颇大,于是,我和朱谷忠、黄文山、杨际岚等都成为他的助手,尽管常常加班加点,编辑费也微不足道,但大家都乐在其中,因为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不仅可以向名师学习如何组稿选稿编稿改稿,更可以在他的言传身教中感悟什么才是良好的文品人品及编风编德。
郭风先生常对我们说,一个合格的编辑,起码要做到三点:一是尊重老作家;二是爱护新作者;三是“有饭大家轮流吃”。
郭风认为:文学无地界,在福建办刊物,既要立足福建,也要面向全国,善于向名家组稿。关键是态度要诚恳,服务要周到,尤其注重以下细节:写约稿信时,务必彬彬有礼,言辞恳切,字迹端正,以此体现编辑的诚意与水准,引起名家的信任与好感。收到来稿后应立马发电报或打电话致谢,并告知将在哪一期刊发。清样一出来就呈寄对方恳请校正。出刊后及时寄上样刊及剪样,样刊至少一本,剪样则需两份,以便对方双面粘贴存档。此外,稿费从优,且最好能提前寄达。以上各项,除提前寄稿费不合财务制度无法执行外,其余各项,他都亲力亲为,为我们树立榜样。
有一次,巴金先生应郭风之约,托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寄来他的新作《干扰》,这是即将出版的《真话集》中的一篇重要作品,由病中的老人用圆珠笔亲笔所写。如此珍贵的名家手稿,理应及时奉还,以便日后归博物馆珍藏并展出。郭风把任务交给我。于是,在当年没有复印机的条件下,我当天夜里就把全文3000多字端端正正抄写下来,并认真校对三遍,留此手抄件供《福建文学》作为“散文专辑”压卷之作隆重推出,而巴老的手稿,我第二天一早就骑自行车到东街口邮局挂号寄还。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让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大感意外,特地代表巴老来电致谢。
爱护新作者,体现在对新作者自发来稿的处理上。郭风说,衡量一个编辑的水平,最关键一条,是看他能否发现未来名作家的处女作。后来,当我帮他编辑“榕树文学丛刊”时,他还进一步要求:凡处女作,都要千方百计让它发表,这对作者的一生至关重要。由于丛刊来稿众多而页码有限,这条要求无法落实,但老先生对新人新作的重视,对文坛后起之秀的爱心,让我铭记终生。在他身边,我经常听到他满怀喜悦之情,向人介绍新发现的文学新人。比如,他发现袁和平能写小说,就向省作协建议,让他每天上午上班,下午写作。又如,他发现北北小说写得比散文好,就当面对她说:你把时间花费在随笔专栏上,太可惜啦,赶紧集中精力,专攻小说!他到莆田调研青年作家现状,逢人就夸“二杨一黄”,即杨金远、杨静南和黄黎晗,并振振有词:“谁说莆田人不会写小说!”果然,这三人后来都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杨金远小说改编的电影《集结号》在全国一炮打响;杨静南的小说上了《收获》,其本人也调入《福建文学》;黄黎晗则因小说散文左右开弓成绩斐然,新当选为省作协副主席。
“有饭大家轮流吃”,指的是用稿的一条准则,即刊物要拥有尽可能多的作者。个别老作者,不一定每稿都精彩,却每个月都来稿,且接二连三打电话催问。编辑们最怕接这样的电话了。对此,郭风却能轻松应答,巧妙处理。有一回,老作者的老电话又来了,郭风就在大厅亲自接电话,当众回答:“有饭大家轮流吃嘛。上一期,你刚吃饱饭,这一期的饭,就让别人先吃,好不好?”说罢,全编辑部哄堂大笑。
可爱的老先生,就是用这种调侃的口吻,轻松中传达严肃的寓意,这是当编辑的艺术。从此,我明白,只有杜绝关系稿、照顾稿,“有饭大家轮流吃”,新作者才能露面,老作者才能提高,刊物的质量才有所保证。同样,作为作者的我,也受此启发,立下三条自律:一是不要老向一家报刊投稿;二是不打听稿件处理情况;三是有事与编辑直接联系,绝不可托编辑的亲友,更不能托编辑的上级代转稿件,以免对方为难。说到底,编辑与作者在人格上是完全平等的,理应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相互谅解,视对方为良师益友。
可惜,到了1985年,我奉命下基层挂职锻炼,从此,就再也回不到我所心爱的编辑岗位了。
初识何为,是1976年。那时,《福建文艺》编辑部正在闽西上杭举办一期改稿会,我以下放干部业余作者的身份从南靖赶去参加。
编辑部请来为大家审稿把关的,是大名鼎鼎的散文家何为,听说他原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编剧,入选全国中学语文教材、后又列入全国高考语文试卷的散文名篇《第二次考试》,就出自他之手。他性格沉稳,待人和气,但审稿却十分严格,从选题立意、谋篇布局、遣词造句到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轻易放过。有位学员,是永定回乡知青,他的一篇散文写了六稿都通不过,不得不当众向何为诉苦:“我写初稿时还很有自信,如今改来改去,却越改越不自信了。”
何为听罢,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满脸含笑,有板有眼地说出一番道理:“本来嘛,写作和修改的过程,就是作者自信和不自信反复较量的过程。如果你没有一点自信,文章无从写起;如果你太自信,不愿意修改,那你也就到此为止,不可能进步了。”
接着,他还现身说法,举自己为例,说《第二次考试》刚完稿时,他也洋洋自得,沾沾自喜。不料,寄到《人民日报》编辑袁鹰那里,却嫌3000字篇幅太长,硬要他砍掉1000字。开始,他很委屈,不愿删改,但事后冷静下来,逐段逐句反复推敲,果然发现文章中毕竟还有水分,若删繁就简,去粗取精,反而更含蓄更富有艺术张力。最终,经压缩后正式发表的作品受到好评,他这才明白,应该感谢袁鹰,感谢他从严要求。何为这一席话,情真意切,语重心长,让在场的全班学员都为之动容。课后,那位永定同学很快定下心来,重新披挂上阵,其文章第七稿终于获得何老首肯而胜利过关。
两年过后,我有幸调入《福建文学》,成为何为楼下的一位新房客。头半年,家属暂未随行,每天早晨,何师母徐光琳大姐都会在我门口放上一壶开水。那时,福州电力供应不足,夜间常停电,我便趁机上楼,到何为家聊天。有时,聊天累了,我也陪他静听收录机里播放的西洋古典音乐,其中,他最爱听的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后来,他就以此曲为背景,写出悼念周恩来总理的散文新作《春夜的沉思与回忆》。
相处久了,我渐渐明白,何为心目中的散文,是十分崇高而神圣的艺术殿堂,凡欲登堂入室者,必须对其怀有足够的敬畏与虔诚。因此,他不但对青年作者严格要求,对自己作品,更是严格到了严酷的地步。他让我观赏他特制的一个立柜,上下几十层浅浅的抽屉,每一层抽屉都保存他某一篇作品的手稿,一稿,二稿,三稿……他告诉我,每篇文章写好后,他都要花一个月时间反复修改后才发出去。有一天大清早,我还亲眼见他急匆匆赶往东街口邮局,为的是给《人民日报》的袁鹰发电报,请他修改即将发表的一篇散文新作,里头最后一段有十几个字,还可以改得更好一些……当年,电报是最便捷也最昂贵的通信工具,我估计,能发电报改稿的,除何为外,全国作家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了。
当年,年轻力壮、心浮气躁的我,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胡乱向全国报刊投稿,由于片面追求数量,其质量自然参差不齐。幸有何老在我身边经常给我泼点冷水,让我渐渐明白,散文是一种易学难工的文体,来日方长,切不可求胜心切,操之过急。
1980年新春,我收到《人民文学》副主编周明来函,说我的一篇稿件准备刊用,只是标题《海岸上的石塔》不够理想,希望能想个更好的。我立即找出底稿,兴冲冲上楼向何为报告。他很是为我高兴,但同时也强调:“文章标题太重要了,好比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别急,再想想,一定能想出个更传神的。”可是我搜索枯肠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能让自己满意的,正当无奈之际,何老敲开我的房门,笑呵呵地说:“昨天晚上,我倒是帮你想出一个,就四个字,《海峡塔影》,你看如何?”我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太好了,“海峡”一词,突出地域特色,而一个“影”字,化实为虚,以动写静,很能激发读者的丰富联想,真是神来之笔啊,我为何就想不出呢!看来,姜还是老的辣!从此,我也养成先定题后开笔的写作习惯,并从中尝到甜头:标题,往往就是文章的切入点,乃至全文“文眼”之所在。
1982年,福建人民出版社拟出版一套“福建文学丛书”,约我提供一本集子。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书,自然马虎不得,我把修改过的书稿装订成册,诚惶诚恐地向何为求序。他一口应允,并很快就把序文《可喜的起点》交给上海《文汇报》发表。文中,他对我鼓励有加,同时,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毛病是“热情有余,精深不足”“感叹号太多,句号太少”“某些地方还留有新闻笔调的痕迹”……对此批评,我心悦诚服,此后,“在艺术创作中,如何处理好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掌握好虚与实的关系”,便成为我所面临的一大课题。如今,将近40年过去,何为先生的教导言犹在耳,但他对我的殷切期望和严格要求,除尽量少用感叹号外,其他各项,我至今也未能完全做到。缅怀恩师,我只能说,我是他不很合格的一个学生罢了。
当然,文章的成败得失,取决于各方面因素,并非所有文章反复修改后都能成为精品佳作。这一点,越是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作家,就越有自知之明。比如何为,他年轻时就立志要写《聂耳传》,且其开头若干章节在《中国青年》连载后广受好评,然而,“文革”一声炮响,这一写作工程被迫中断。等到“四人帮”被粉碎,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重新恢复国歌地位之后,何为也多次尝试续写《聂耳传》,并希望以此作为他一生的代表作,但每次都力不从心,知难而退。1999年,我到云南参加哀牢山笔会,一位哈尼族作家送我一本新出版的《聂耳传》,据说,这已经是中国大陆第四种《聂耳传》了。返闽后,我把此书转赠给何为,不料,老先生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久久抚摩其印有传主相片的封面,沉默不语,最后,才长叹一声道:“晚年的我,再也不适合写青年时代热血沸腾、激情澎湃、才华盖世的伟大音乐家了。”
“千古文章未尽才。”何老先生这一声长叹,也叹出了许多老作家晚年深深的遗憾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