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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草原》2021年第8期|苏沧桑 :冬酿

2023-03-25抒情散文苏沧桑


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散文……

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等一碗乡愁》等。曾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多个奖项。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排行榜、教材读本,并被应用于中、高考试题。

冬酿

苏沧桑

这是山里村的时间,戊戌年冬至凌晨五点。

如同四十六亿年来的每一天,太阳和地球无意突破洛希极限①, 依然相安无事,因此,东海上的玉环岛,和往日一样,太阳会如约翻过黑夜的墙,跃上墙头般的海平面。

日出之前,一个精灵悄然潜入了山里村的每一个缝隙。它比光潜得更深,走得更远,光无法渗透的每个皱褶,它逐一渗透。村庄被岁月啃噬的每道伤疤,它逐一抵达。

一个灰扑扑的酿酒坊窝在庙垟塘山坳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无孔不入的精灵——糯米饭蒸腾的热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酿酒坊里涌出来。

山崖下传来隐约的涛声,酿酒坊里响起两个男人的声音。

老师头伊海伯说,要雪白的糯米,一粒坏米都不要。

总管灵江叔说,对,雪白的糯米,宁可贵点。

糯米从泉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像冬日屋檐上的青苔被春雨唤醒。倒进木蒸桶时的样子,则像江南临近年关的一场小雪,薄薄的,瘦瘦的,亚光的。

那一眼泉,在一道山坡下,亘古不断。山下的楚门镇旱了,南门河底开裂,这眼泉也不会断流。浸米,洗米,炊饭,淋饭,用的都是这眼泉。

半小时后,糯米饭从木蒸桶里倒出来时的样子,变成了江南的另一场雪,停在南门河堤上,雪白,松软,一层叠着一层,像雪花瓣一片挨着一片,每一个镂空处,都住着一朵晶莹的晨曦。

糯米饭的暖香,来自谷穗,谷穗来自土地和阳光,它是光的孩子。初升的太阳向山里村撒下一缕缕晨曦的刹那,它与母体重逢。

炊饭,拉开了山里村冬酿的序幕。

做酒人伊海伯、灵江叔在木蒸桶底部摊上一块白纱布,倒入浸好的糯米,盖上竹斗笠。

锅炉蒸气从木蒸桶下汹涌而上,将糯米“炊”熟,黏度恰到好处。

七个男人的身影穿梭在蒸腾的热气中。蒸气升到屋顶,凝结,雨一样滴落到他们头发上,悬停在眉睫上,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往下淌。像蒸气雨一样淌下来的,是七个男人的汗水。

七个海岛汉子,在热气蒸腾里挥汗如雨,最大的七十岁,最小的四十九岁。

沿着糯米饭堆蜿蜒的雪线,现在进入婴儿沧桑的时间。我一岁。

盛夏七点钟的阳光照在一张旧木床上,照见尘埃在光线里浮沉,水母般忽明忽暗,也照见一个女婴的落生。如同一颗种子,被飞鸟衔来,又随意丢弃,我落生在东海边的玉环岛。

从老屋的每一个缝隙里,渗进来深蓝色和暗绿色的呼吸,提前让这个取名为“沧桑”的女婴感受大海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树的味道,雨水的味道,星辰的味道,早晨和黄昏不同的味道——万物生命之初的至纯之味。

女婴闻到一股奇香,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

一碗姜酒鸡蛋面,端到了母亲面前。浓郁的酒香,随着袅袅热气瞬间弥漫。属羊的母亲端着面,垂下了湿漉漉的眼睫,落下两颗泪。春天,当她挺着大肚子,穿过温州平阳街头武斗的漫天硝烟,穿过乐清湾海峡,穿过家乡熙熙攘攘的十字街,穿过东门街的一部分,终于回到娘家小院时,厚厚的云层中垂下一束阳光,落在一只刚刚封上黄泥的酿酒缸上。

外祖父压低嗓音说,我酿了一缸黄酒,给你月子里吃。

对于母亲,这缸酒不是酒,是乱世中娘家接住她的怀抱。

姜酒鸡蛋面的香味,像一群被释放的孩子,争先恐后爬出窗,跃过树,跳上屋檐,雀跃在楚门镇的一道道屋脊上,久久游荡在十字街头。

物资匮乏的年代,连空气都稀薄,香气在楚门街的空气里瞬间激起一层一层涟漪,邻居孩子们被香气牵着鼻子,嗅到了它的来处。

酒香出卖了外公的秘密。一个邻居举报外祖父,说他做酒卖酒,偷税漏税。

那个年代,私自酿酒卖是非法的。玉环酿酒可溯至清嘉庆年间,时有专营酒坊和农村家酿。酒坊一般为前店后坊,批零兼营,以生产黄酒为主,白酒次之。据《浙江特产》1949年9月号记载,中华民国36年(1947年)玉环土酒产量为2341担。1951年9月后实行统购专卖,禁止家庭私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仍是如此。

母亲急了,问,镇里有人来找阿爸的麻烦吗?

外祖母呵呵笑,说,没有,镇里人明白着呢。

那一坛琥珀色的黄酒,变成了母亲的姜酒面、糯米酒饭、炒米饭、核桃调蛋,变成汩汩的乳汁,母亲的心头血,注入了女婴最初的生命里。

自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时代起,中国尤其是南方大地上经年弥漫着蒸腾的饭香和酒香,中国独有的黄酒,与啤酒、葡萄酒并称世界三大古酒。先人独创酒曲复式发酵法,南方以糯米,北方以黍米、粟为原料,酿成含有21种氨基酸的低度酒,维生素、有机酸、高级脂肪酸、芳香酯等主要成分,与各种微量元素,与酵母菌、曲霉菌、乳酸菌等微生物相互融合,成为最适合黄种人体质的保健养生佳酿,产妇少量食用最是补血袪寒。

日日夜夜,女婴嚅动着唇,本能地寻找那一缕异香。找到它,便找到了乳汁,找到了母亲,找到了安宁。

先人们相信,用酒喂大的海岛孩子,往后余生,不畏惊涛骇浪,亦无惧岁月苍凉。

两年后一个冬日的午后,弟弟快降生了,身为师范学校教师的父亲从温州平阳城东的家里走到城南的学校宿舍时,差点被一阵浓郁的酒香扑倒!

父亲为母亲酿了一坛红曲米酒月子里吃,搁在床底下,酒发酵了,坛子太小了,玫瑰色的米酒溢出来流了一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颜色、这么香甜的水呢?姐姐带着两岁的我,常偷偷舀一勺米酒喝。然后,她将我捆在背上,飞奔到晒谷场和小伙伴们跳橡皮筋。

脸上红扑扑笑嘻嘻的姐姐,轻轻一跳,就够到了云朵、星星,感觉自己腾云驾雾般,像仙女一样。

脸上红扑扑笑嘻嘻的我,趴在姐姐背上,两只羊角小辫随着她的跳跃一颠一颠的,流着口水进入了梦乡。

山崖下涌上来淡淡的海腥味,现在进入姨公的时间。我四岁。

姨公将筷子头蘸一蘸白酒,伸到我嘴边,让我吮一下。

讨海人黑红色的脸上,堆着海浪般沟沟壑壑的褶皱,骨节粗大的手放下筷子,撮起一只白底蓝花瓷酒盅嘬了一口,“吱”的一响,眉头瞬间舒展。然后,他捏起一只腌沙蟹,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年过半百无一子半女的姨公喂我喝白酒,把我当成他从未有过的儿子。姨婆看我的眼神,像看她想象过无数次的女儿。

姨公说,玉皇大帝叫神仙到人间看看,谁过得最苦。神仙看见喝酒的人皱着眉头那么痛苦,就说,给他好鱼好肉过酒吧。神仙又看见喝番薯丝粥度日的人,喝得稀里哗啦很痛快,就说,给他点咸菜过饭吧。

人世间,多少不公平啊。姨公说。

小屋门前的黑沙滩,如一匹无限光亮的黑缎子,讨海人姨公姨婆住在楚门靠海的外塘村讨海晒盐为生,父母将我临时寄养在那里。姨婆拿了蒲扇,抱我坐在竹篱前看星星看月亮,它们很少同时出现。酒意和海浪单调的哗哗声轻轻摇来我的睡意,我睁着大眼不肯入睡。

姨婆要将我抱回屋,我说,天上的月亮好孤单啊,我要陪着它。

姨公喂我的一口口酒,没有在我年幼的脑海里留下任何记忆。遥远的星辰,摇曳的油灯,墙上长长短短的物什的影子,姨公姨婆忽长忽短的身影,静夜里万籁的轰鸣声,构成了千万种稀奇古怪的想象,成为我一个人的、最初的童话。

姨婆后来说起,我那时经常哭,用平阳话喊着,我要回家!

父母调回玉环后,姨公常佝偻着背,挑一副装满盐或文旦的担子,穿过楚门十字街,坐到母亲的裁缝小店里。

母亲便停下手里的活,买回一斤酒,一包油炸虾,让他坐在店里慢慢喝。东门街人来人往,琥珀色的酒液映照着天光,呈现一道道黑沙滩般光亮的波纹。

太婆斜倚在老藤椅上,挽一头蚕丝般的白发,穿一身素净对襟小袄,双手或搭在铜制小手炉上,或静静捻着佛珠,或捧着线装的《醒世恒言》《红楼梦》《万花楼》看,或静静看东门街人来人往,静静听母亲裁缝机的哒哒声。黄昏降临时,太婆慢慢爬上楼梯,在太太婆留下的佛龛前,神情肃穆地点上油灯,燃上三支香,为家人祈求平安。

太婆说,古者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杜康作秫酒。

姨公没有说话,他听不懂。

太婆说,你恨一个人,让他喝酒。你爱一个人,也让他喝酒。

姨公笑笑。

太婆自言自语说,人活一辈子,也就是喝了几盏酒,赚了身边这么些个人啊。

姨公还是没有说话。他和姨婆的身边有谁呢,他们身后有谁呢?

十年后一个夏日,超强台风即将登陆。下午三时,狂风大作,天完全黑了,黑压压的云层射下一道道诡异的白亮,特别恐怖。父亲不知关在哪里出中考试卷题,母亲和我用一块门板去顶一扇未装玻璃的窗户,突然看见田埂上摇摇晃晃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挑着两个大箩筐,走几步就被狂风吹到田埂下,又跌跌撞撞爬起来,箩筐被风拉扯着的惯性也拉扯着她,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要将她甩到天外。

是姨婆。外塘眼看要被海水吞没,她逃到我家躲台风。泪眼模糊中,我想起,姨公已经不在了,她一个人了。

这是山里村的时间,戊戌年冬至上午九点。

灵江叔将铁锹插进糯米饭,用力抬起,翻倒进大木桶。铁锹收回,在一旁的小水桶里蜻蜓点水似的浸一下,以免糯米太黏,又插进糯米饭里。一桶饭一百四五十斤,一锹约十一斤,一桶饭约十二锹。如此反复,使的是巧劲,腰、右胳膊、右手腕用劲最大。深蓝色的工作服上,汗水印子从脖子后面往四周扩散。他沉浸在一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里,没有听到有人说话,或许有,他耳朵有点聋,听不清。

个子最高的师傅全于,用带把的小水桶从大水桶里舀起泉水,淋在糯米饭上,要五桶半冷水。然后从温水桶里舀起温水再淋四遍。必须是五桶半冷水,温度是否刚刚好,关键在那个半桶。他个子高,拎起水桶像拎白菜一样看起来挺省力,喧嚣的蒸气里,却听得见他正气喘吁吁。

米好水好,还要手艺好,最要紧的是曲,曲是酒的魂。

在日本被称为“酒神”的酿酒专家坂口谨一郎曾说,中国发明了酒曲,影响之大,堪与中国四大发明相媲美。

人类用谷物酿酒分两大类:一类是利用谷物发芽时产生的酶将原料本身糖化成糖分,再用酵母菌将糖分转变成酒精;另一类是用发霉的谷物制成酒曲,用酒曲中所含的酶制剂将谷物原料糖化发酵成酒。酒曲酿酒是中国酿酒的精华所在,最早的文字记载始于周朝的“若作酒醴,尔惟曲蘖”。

上午九点钟的阳光照进酿酒坊,落在十几只巨大的褐色发酵缸上,泛起黑亮的光,落在稻草盖子上,泛起毛茸茸的金光。四十九岁的平头壮汉永青上身黑色背心下身青色牛仔裤,脚上黑色套鞋,右手臂上文着一条老虎刺青,他在巨大的发酵缸边威风凛凛拌酒母的样子,像一个电影画面——他伸出粗壮的手臂,像搂一个小女孩一样一把将糯米饭搂进怀里……并没有,他将绛色的酒曲撒到糯米饭上,然后一把一把将糯米饭搂近自己,用两个手掌连同手腕不停翻炒、抖洒,将结团的饭团揉松,否则酒母渗不透饭会馊掉。然后,他将糯米饭从缸底一直沿着缸身搭好,用竹刷子刷平,湿漉漉的糯米饭服服帖帖地,像一群被他哄睡了的孩子。然后,他在缸底掏出一个小碗大的窝,轻轻盖上稻草盖子。他抬起头,闻到了糯米饭香里夹杂着另一些香味,有麦曲香、酒香,还有樟树的香。

一小束极细微的阳光,穿透稻草盖某一个极细微的缝隙,潜入了酒缸内部,看见了一眼泉的胚胎。那眼泉,此刻如日出般静谧,即将如日升般盛大,日落般浪漫;那眼泉,源于远古时代树洞中变质的花果,遗落在山野的粮食,或动物的乳汁,以最清洌、最奇妙、最淳厚、最残酷、最美好的形式,随着时光之河滚滚向前。

贾湖文化的酒作坊遗址、余姚河姆渡的爵、三星堆的觚、邱城的觯等考古证明,黄酒是史前产物。学者洪光住先生所著《中国酿酒科技发展史》说:“我国以谷物酿造黄酒的起源,大约始于新石器时代初期,到了夏朝已有较大的发展,但是真正蓬勃发展的时代,应当是始于发明酒曲、块曲之时,即大约始于春秋战国、秦汉时期。”

最为古老的黄酒实物于1974年惊现河北省中山县战国时代晚期中山王墓。铜壶子母咬合的紧密壶盖,使酒液得以保存,打开铜壶时可闻到明显的酒香,酒液因铜盐而呈浅蓝色,经化验,为黄酒的原形。

更为神奇的是2003年,西安文物专家在发掘清理一座西汉早期墓葬时意外发现了存放在青铜器中的51斤古黄酒,仍香醇可饮。

多少年了,那眼泉始终汩汩鸣响在人类历史的肌肤、血液、心脏、灵魂里,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个细胞里,见证甚至参与过多少风云变幻、恩怨情仇,抚平过多少坎坷,亲吻过多少伤痕……人们贪恋它,怨恨它,却离不开它。

穿透酿缸稻草盖的那一小束光,带我们进入祖父的时间。我七岁。

楚门镇南门河边,小叔叔和小姑姑两家挨着住。有一晚,小姑父喝酒到深夜回家走错了门,掏出钥匙捅小叔叔家的门,捅不进,自言自语道,怎么开不开呢?

小叔叔在楼上听到动静,吓得不轻,蹑手蹑脚下楼,摘下墙上一把宝剑,贴在门后听,心想,这个小偷胆子真大,偷东西还敢说话。

门一打开,哇哇!两人都吓得一声大叫。

我问小叔叔,为什么你拿的是宝剑,而不是菜刀或者棍子呢?

小叔叔答不上来。我想,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必然源于祖父的浪漫基因。

穿着长袍的、七十岁的祖父打开一方干净的手帕,包上一只红彤彤的大蟹脚钳,装进裤兜里,慢悠悠穿过楚门南门街,走到十字街的西北角,踱进了楚门最大的烟糖公司杂货店,坐到了高高的柜台前。营业员小婶婶便浅浅一笑,转身去酒缸前舀上一碗酒,放在祖父面前。

祖父倚在高高的柜台前,掏出蟹脚钳开始喝酒。十字街人来人往,影影憧憧,酒意慢慢上头,往事潮水般涌来——

四十岁的祖父守在漩门湾,等待渔船载回活蹦乱跳的小海鲜,装满他的箩筐,再挑回楚门镇小南门的家里。他坐在梨花木椅上,点起烟斗,像司令一样指挥着雇来的小工和妻儿将鱼虾蟹按大小分类,次日凌晨挑到菜市场贩给卖菜的,一家老小的生计,八个儿女的学费,都在那一担一担的小海鲜里。

月圆之夜,高高瘦瘦的祖父换上长袍,梳着大背头,捋着八字胡,变成了一位风流倜傥的绅士。他踱到南门河边,那里早已停着一条雇的船,等青灯古、赖乌丁等一帮“狐朋狗友”一一上船。锣鼓笙箫三弦京胡一应俱全,却没有女人。他拉京胡,一帮人吹拉弹唱,开怀畅饮。夜半尽兴后,他哼着小调走在清冷的石板路上,一手烟斗,一手提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带给祖母吃,他知道她会一直等他。

祖父爱酒,一日三餐都喝一点黄酒,但不多喝,古人说酒是“狂药”,会坏事。他目睹小堂弟喝醉了酒,跟一个开酒馆的玩“跌三胡”把戏。一开始,他赢了人家整个酒馆。继续喝,继续玩,先把酒馆输了回去,又把祖上留下来的、镇上最大的两间酱油店也输掉了。

七十岁的祖父坐在十字街头慢慢喝酒,耳蜗里回响起一阵阵枪声。

第一阵枪声过后,苏家叔伯兄弟们跑过来愁眉苦脸围了一屋,说来抓壮丁了。祖父倾囊而出,找了几个外乡乞丐,顶替兄弟们当了壮丁。

第二阵枪声响在正月十三,楚门镇解放没多久,藏匿在批山岛的国民党残兵败将反攻回来,闯到一个小酒馆门前要酒喝。当时,我年轻的、做过地下工作的大伯为躲避追捕,化装成酒馆小伙计,正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店小二按在后院柴房里死活不让出去。一个兵匪头子砸了半天门见没反应,拔出手枪,啪啪啪几声,把隔壁糕饼店的铅皮屋檐打了三个洞,正骂骂咧咧着,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有人跑过来喊,漩门湾那边,共产党三五支队打回来了!

一帮兵匪拔腿乱窜。年幼的父亲光着双脚追往漩门湾疯看热闹,祖父追上他把他按在一块岩石后,看到一群黑压压的青壮小伙们正在写血书,誓师大会后,几条小船在惊涛骇浪里向对岸发起冲锋,枪炮声隆隆作响,不一会儿,四周突然静了下来,说,胜利了。

多年以后,祖父挨了批斗回来,面对被他连累入不了共青团的孙女委屈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帽子终于被摘掉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老了,除了喝酒,什么都无滋无味了。

吃了早饭酒,他坐在后院的水井边拉胡琴。木结构的两层楼上,他年轻美貌的女儿们足不出户地坐在花棚前绣花,小指甲长长的,透明的,小指尖撩起丝线,在阳光下一弹,穿进雪白的画了蓝线花印的布中,“嘭、嘭”轻微地、有节奏地响着。

吃了中饭酒,他将两桶肥料或水挑到山上,伺候他仅有的一小块庄稼地,他躺在阳光下的草坡上,眯着眼慢慢摸出烟叶,山风和烟拂过他日渐老去却依然清矍的脸。

吃了夜饭酒,他将双脚泡进热水桶里,戴上只露两只眼睛的棉线帽做鬼脸给孙子孙女看。低矮的屋檐下,传来小叔叔的提琴声。他另外三个儿子两个当了老师,一个在云南当地质科学家。

十字街人来人往,酒碗渐渐浅了,空了,年轻的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了。祖父轻轻咳嗽着,食指在柜台面上顺着树的年轮,画着一个一个圈,想,酒终究还是甜的。

有一天,祖父轻轻咳嗽着,觉得今天喝的老酒比往日甜。他从长袍里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了擦嘴角,看到一缕血丝正慢慢渗进手帕紧致的纹路里。他想,我的戏,要落幕了。

二十年后一个冬日的傍晚,天色阴沉,杭州笕桥机场停机坪上起了一阵大风,我焦急万分地等待着刚飞完航班的罗局长为我签一张候补票。小叔叔的好友阿平辗转找到我,要赶飞到路桥,去玉环。他说,你小叔叔被人诬告了,带进去了,我得去救他。

彼时,小叔叔小婶婶的好友阿雯已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翻山越岭抵达玉环,这个酒量并不好的杭州小女子,凭着一身豪气,把自己喝翻,让一个说得上话的人由衷感动,答应帮忙。最后,亲友们和赶来的阿平一起,把小叔叔救了出来。

和小叔叔有关的酒局,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海岛人喝酒,不管红的白的啤的,都论箱。尤其一到正月,每天睁开眼,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酒局,直喝到半夜眼睛都睁不开为止。朋友阿华喝多了,夜里回家,直接把车开到了海里,浮在海面上喊救命。

酒到底有什么魅力,上至三皇五帝,下至贩夫走卒,人见人喜?

酒到底有什么魔力,结千古仇怨是它,化三尺寒冰是它,安邦是它,亡国也是它,成是它,败亦是它?

从医学角度分析,乙醇是一种神经成瘾物质,对人体中枢神经系统具有较强的亲和力,医学上称为中枢神经抑制剂。血液中的酒精浓度达到0.06%左右时,首先抑制的是大脑皮层,使人松弛、轻快、愉悦、冲动。到0.1%时,就会出现醉酒状态,抑制加深,感觉迟钝,记忆、判断力受损,自控能力下降。长期饮酒会改变大脑皮层的功能,出现上瘾现象。中医认为,酒精性阳、热、燥、烈。少饮怡情,养胃。多饮伤肝伤神,暴饮伤命。

医生对阿华说,你血压高,想长寿就戒酒吧。

阿华说,不能喝酒,不开心,我活那么久干什么呢?

楚门镇南门河边,大雪纷飞夜,小叔叔和朋友阿果喝酒。曾蒙受冤屈背井离乡的阿果闷头喝下一杯陈年花雕,问,当年他们打你了吗?

小叔叔说,倒是没有,但多少难熬啊。

阿果说,他们打我,不让我睡觉,让我编受贿的时间地点,我编不出来,又打。

他的近视眼镜片后,涌起一片泪光。

小叔叔给他满上酒,说,不说了,喝酒喝酒。我爹说过,吃过苦,才品得出酒是甜的。

阳光洒在瓦当间的青苔上,沿着嫩黄的茸毛,现在进入父亲的时间。我十二岁。

这一场喜酒,父亲等了五年。

父亲想让三个孩子离开逼仄的老屋,在有花有树的园子里,喝着山泉水、吹着海风长大。

父亲想让三个孩子夏夜一抬头就能看到一整条银河冉冉升起。

从温州平阳调回老家任教后,父亲在楚门镇东南面金鸡岭下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山后浦村买了一块地基。全镇最高的三层楼房造好了,院子围好了,房梁起好了,喜酒开席了。

父亲端起酒碗,先敬天敬地,再敬相帮的父老乡亲。父亲酒量不好,却一碗接一碗喝。又高又瘦的书生大声说笑着,大碗喝着酒吃着肉,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父亲,三姐弟面面相觑。

父亲悄悄说,这一场酒我等了多少年啊!刚才已经垫了两大碗米饭哈哈哈!

晴朗的夏秋之夜,五口之家聚在三楼朝南的阳台上,吹拉弹唱,朗诵,对联。后山黑幽幽的,银亮的小路像一头浓发的分际线,夜虫的鸣叫和金鸡岭泉水的汩汩声清晰可闻。东南角,一整条银河正冉冉升起。

父亲说,我要挖一口井。

村里老人说过,山后浦村靠山,翻过山是东海,地下都是岩石,不知道要打多深才会有水,要有水,也是海水。

父亲不信,他将一口白瓷碗扣在泥地里,说,要是第二天碗壁有露水,就说明地下有水。

玉环岛缺淡水,人们甚至期盼刮台风带来珍贵的雨。金鸡岭半山腰的泉水从岩石里汩汩地涌出一朵朵水花,很甜。楚门南门河一干裂,山后浦的水井也干了,人们就挑着大桶小桶跑到金鸡岭排队接水。早晨,父亲开门去学校上课,门口常停着一桶水,是对门的根才爹娘从山上挑来的。父亲想打一口井,为自家,也为乡邻。

那一晚,父亲辗转反侧,后半夜总算迷糊过去,梦见一条青色巨龙从小院腾空而起,天上乌云滚滚,大雨如注。

父亲一醒来,就听见院子里母亲欣喜的喊声:快来快来!有水!

扣在地上一夜的白瓷碗壁上,挂满一颗颗白亮的珍珠,映出了小院如水的春色。母亲喝醉了一般坐在地上呵呵笑。

最好的打井师傅来了,叼着烟,嘿嘿笑,摇摇头。

父亲说,打,一定有水!

师傅说,难。

三米打下去,便有两支筷子粗细的水喷射出来,水井里一下子被水雾笼罩了。

师傅大惊,说,怪,这水怎的这么好!

父亲让师傅不要浇水泥,弄几块石头围一下好了,否则把水流截断了,村里大井里就没水了。

那一晚,父亲端起酒杯敬打井师傅。又高又瘦的父亲,大声说笑着,大碗喝着酒,吃着肉,打井师傅仍是摇着头,啧啧称奇。

娘家小院的那口井,夏天冰凉入骨,冬天热气腾腾。

一眼井,是五口之家和满院花草鱼虫的吃喝用度。

一眼井,是父母亲背井离乡后的叶落归根。

一眼井,对于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呢?

年少的我趴在井口,听井水汩汩作响。我听见了外祖母家中春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听见雨落在不远处的稻田里,蛙声震天,听见桂花树的根使劲伸进井里喝水的嘶嘶声,听见从井底传来东海的呼吸,海鸥鸣叫,海浪滔滔。

还有一些更远更陌生更新奇的声音,比大海更遥远,比星空更神秘。我想,终有一天,我也会背井离乡,亲眼看看我听到的所有的四面八方的声音之源。

这是山里村的时间,戊戌年冬至上午十点。

米是骨头,水是血液,曲是魂魄。醪是酒的胎儿。

六十九岁的伊海伯困得厉害,窝在大樟树下暖暖的阳光里打了个盹。半夜,他要一次次爬起来听酒,听曲的轻歌曼舞,听曲的浅吟低唱,听曲的作威作福。

月亮挂在大樟树上,几乎每晚都会看见小屋通往酿酒坊的斜坡上,摇摇晃晃走来它熟悉的守夜人,酿酒坊唯一的守夜人。他敞着棉大衣,趿拉着棉拖鞋,红彤彤的脸,睡眼惺忪,两百步的路,他的鼻子一直使劲吸溜着。

他吸溜着所经之处的每一丝香气。从小屋到酿酒坊一百多米的斜坡上,他依次闻到了冬菊花的香,大樟树干燥的树皮香,冰冷,清洌,孤独,和春天开花时浓郁的樟树花香截然不同,和白天酿酒坊蒸腾的糯米饭香气也截然不同,他都喜欢。走近酿酒坊,则有一股熟悉的香气,如多年来他深爱的女人,牵着他的手迎他回家。

迈进家门的一瞬,他的耳朵雷达般炸开。

他蹲下身子,将耳朵贴紧发酵缸,一个缸一个缸地听,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醪液发酵声,是那种“节节”声——像初春小雨打在文旦树叶上,很细很急。像雪正在太阳下迅速融化。像他小时候夜里到屋外撒尿,看到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青蟹在灶台下吐沫。

醪是娘肚子里还不会说话的胎儿,嘤嘤嘤嘤哭着笑着,告诉它自己饿了,困了。

胎儿说,缸料厚了,温度高了,难受!

他就赶紧打开稻草盖子,耙几下,把气排出去。一共二十几个缸,耙个把钟头,等胎儿们安静了,他就回小屋睡一会儿。虽然每天酒喝得迷迷糊糊,脑子里却有一根筋吊着,会准时醒来,一两点起来一次,两三点起来一次,哄它们睡。有时候,胎儿们“补吃多了”,闹得太猛,“发高烧”,直接泛出酒缸,水舀都来不及舀,他就得每一个钟头都爬起来,一夜四五遍,等酒缸里“潜实”了,他才安下心,天也亮了。

发酵期间的搅拌冷却,俗称“开耙”,是整个酿酒工艺中的关键,调节发酵醪的温度,补充新鲜空气,以利于酵母生长繁殖。人们尊称开耙师傅为“头脑”,即酿酒的首要人物,要断米质、制酒药、做麦曲、淋饭等等,一听、二嗅、三尝、四摸,负责酿酒的一切技术把关。没有一位开耙头脑能保证其一生中所酿的每一坛酒都是好酒,伊海伯却几乎从未闪失。

伊海伯是玉环岛第八代做酒人,三角眼人,祖辈从清朝开始做黄酒卖黄酒,最擅长做双缸酒,也就是第二遍加饭时,本该加水,他们加五坛老酒,味道更醇厚香甜,最适合女人和不太会喝酒的人喝,补的。从前从三角眼到楚门镇,要渡水,一家人摇着橹,船里满载黄酒过来卖给楚门人。后来,他大伯和父亲先后成了楚门酒厂的掌门人,再后来,酒厂合并了,改做啤酒了。

少年伊海继承了一手酿黄酒手艺。上辈人说,黄酒的历史比白酒长多了,白酒在元代才兴起。黄酒里的山东即墨酒、福建红曲酒、客家娘酒、房县黄酒、福建沉缸酒等早已名闻天下,最有名的绍兴黄酒,按制作工艺的糖度分元红、加饭、善酿、香雪,人们更喜欢叫它们花雕、女儿红、状元红,其实女儿红、状元红也属于花雕酒。早年间,江浙人家生了孩子,会酿几坛酒埋在院子里,等孩子长大成人后挖出来喝。女儿出嫁时喝的叫女儿红,儿子金榜题名时喝的叫状元红。

少年伊海也继承了好酒量,十四岁时一天吃过十二斤黄酒,现在还是一天五斤黄酒,当水喝,白酒一天可以吃一斤多,没酒吃不行。从醒来到睡下,到半夜起床,他都要喝酒,一天吃十几次。喝多了趴桌子上睡,醒来又喝,但从不糊涂。他喝什么酒都觉得不好喝,就喝自己做的酒。

有一次他去宜兴,酒馆里的黄酒卖35元一瓶,他品来品去,觉得酒瓶是好看的,但才七两半,舌头都没打湿,农民们哪里吃得起?回来就拉着哥们说,我们自己做酒。

白酒辣,红酒酸,他都不喝,只喝自己酿的黄酒。心里,对遥远的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白酒红酒酿造人充满敬意,惺惺相惜。他听说,外国人把谷物酿的酒蒸馏,叫威士忌,把葡萄酒蒸馏出的叫白兰地。赤霞珠是葡萄酒王国中的国王,拉菲则是皇后。拉菲庄园中种植的葡萄基本不用化肥,两三棵葡萄树才能生产一瓶750ml的酒。拉菲酒的个性温婉内敛,花香果香醇厚柔顺,和他做的黄酒很像。于是,他觉得,在全世界,他都是有知音的。他暗暗跟他们较着劲,不能“倒牌子”。

“我一世人贪酒,这辈子,老酒和饭一起戒了。”

酒是他最爱,花也是。

沿着酿缸里似有似无的“节节”声,现在来到母亲的时间。我十五岁。

卡车一寸一寸行进在天台会墅岭最高处的盘山公路上。天黑了,雪停了,狂风呼啸着将一尺厚的积雪吹成延绵不绝的一排排刀锋。横亘在玉环通往省城要道上的会墅岭,是十二小时车程里最险要的一段。

四十岁的母亲坐在卡车后座,紧紧抱着一包绍兴糕点,惊恐的目光在前座的大师傅和小师傅间来回跳跃。

车轮外是万丈深渊。

大师傅挺高身子,伸长脖子,紧紧抓着方向盘。小师傅一手紧抓着一块大石头,一手把着虚掩的车门,时刻准备着,万一车子打滑,他就跳下去用石头塞住轮胎。

母亲开办服装厂后,常常一个人到绍兴进货,包一辆卡车载着布匹回家,不料这次遇上暴风雪,一包从绍兴买的准备带给孩子们吃的糕点,成了三个人的救命稻草。

一寸一寸挪,一秒一秒挨。惊心动魄的每一秒,她不敢去想,假如车子坠落悬崖,孩子们怎么办?

夜里九点,卡车终于慢慢“溜”到了山脚下,直奔一家刚要打烊的小饭馆。

大师傅边擦着额头上的汗,边让店小二快上老酒。哗哗哗倒了三碗黄酒,大师傅先端一碗一口气喝了,小师傅也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两人把目光看向母亲。

素昧平生的三个人,已是过命的交情。

母亲什么也没说,端起碗一饮而尽。酒到了胃里,变成泪涌上母亲羊羔般温柔的眼。泪眼蒙眬中,她看见一百多公里风雪路的尽头,山后浦15号那个开满鲜花的小院,一个男人和三个孩子正望眼欲穿。

凌晨五点,卡车到了楚门车站,卸了货,母亲央几个拉板车的人把布匹拉到山后浦。穿过风雪,拐过村口的小桥时,母亲看到了自家二楼一盏彻夜未熄的灯,整个人一下子软了下来。

母亲发烧整整七天,人瘦得脱了形,才挣脱了鬼门关。母亲并没有和三个孩子讲过那一个雪夜的惊心动魄,却反复说着她从卡车大师傅那里听来的笑话:

说,从前,有个老婆特别笨,老公从外地回来跟她说,有一种被子很暖和,四四方方跟我们家天井一样,你也缝一条吧。老婆说好。夜里,老公一脚伸到了被子的大窟窿里,骂,咋回事,好好的被子让你剪了一个大洞。老婆答,你笨死了,咋把脚伸到水井里去啦。

说,老公出门前让老婆烧半条带鱼回来吃。老婆说好。老公回家一看,只见半条带鱼煮在锅里,尾巴却挂在锅外。老公骂,这是干啥?老婆说,你不是让我烧半条带鱼吗?

母亲笑点低,总是边说边笑,还没说完,眼泪已糊满她粉红色的眼眶。

母亲恢复元气了,又开始跑——沿着巨大的裁缝桌子,用蓝色印油将花样印到一层层布上,绣花,做被套,一天跑下来的路,从镇里到县城都跑到了。

她跑的路、下的力、担的惊、受的怕,变成了儿女们一场接着一场的喜酒:姐姐读大学了,我读大学了,弟弟读大学了。姐姐出嫁了,钢琴陪嫁,小镇之前没有过的。我出嫁了,空调陪嫁,也是小镇之前没有过的。弟弟娶妻了,楼房翻建一新……然后,桂花树开枝散叶,孙女外孙女们一个接一个远赴英国美国读研攻博了,工作了。孩子们带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科罗拉多大峡谷、夏威夷、瑞士……

多年后,我第一次听母亲轻描淡写地说起雪夜的故事,心里暗暗落泪时,想起一个纪录片:非洲刚果雨林里,一条巨大的岩蟒爬到岩石上晒太阳,直到体温升到它无法忍受时,它才爬回巢穴,将那些巨大的蛇卵缠绕在身上,将温度传给那些幼小的生命,直到它们出生。不正常的温度让它忍受了巨大压力,需要三年才能恢复体力。

而一百条小岩蟒里只有一条能侥幸存活到成年。

沿着月光羽翼般的波纹,现在进入少女沧桑的时间。我十八岁。

月光照进“鸡窝”,穿过蚕茧般的蚊帐,照在三个小女人满月般光洁的脸上。小女人们窝在草席上,一首接一首朗诵诗歌。

二十三岁的谷音最爱李清照的诗,十八岁的我最爱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

舍下我走吧,可是我觉得,从此,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里……劫运教天悬地殊隔离了我们,却留下了你那颗心,在我的心房里搏动着双重声响。正像是酒,总尝得出原来的葡萄,我的起居和梦寐里,都有你的份……

十六岁的琼环不肯朗诵,被挠了痒痒般呵呵呵笑。

“鸡窝”般大小的出租屋里,靠墙一张床,靠窗一张小桌,自封“鸡窝协会会长”的谷音是我姐姐的老同学,也是玉环县正声名鹊起的第一位女律师。我家新房造好后,她冒着大雨从老家芳杜村扛来一棵半人高的桂花树,栽在娘家小院的水井旁。琼环是我姐姐的小姑子。我到县城参加高考,寄宿“鸡窝”,高考结束了,赖着不走,三个臭味相投的小女人天天黏在一起。

小桌上一片狼藉,半瓶十全大补酒,一个用来当酒杯的搪瓷茶杯,一盘卤鸡爪剩了两个,三碗煤油炉煮的清水挂面都剩了大半碗。

“鸡窝”的门外是一堵矮墙,看不到一丝绿色和一片蓝天,偶尔,月光会漏过屋檐和矮墙之间的缝隙,照进“鸡窝”,照见那本黑白两色的《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书页里有十来幅剪纸一样的黑白插画。

先来我最爱的苏轼。

“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她说:“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我说,我喜欢他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诗酒趁年华”应该接在这里,你听,一蓑烟雨任平生,诗酒趁年华!

她便笑我醉了。

我们读《诗经》里的酒,数《诗经》里写到酒的诗篇到底有四十几首。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我们读屈原的酒。《离骚》是圆周率一般的存在,我只会背一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之后就背不下去了。我说屈原会不会是外星人,如果不是,那《九歌》《天问》一定是他酒醉后写的,否则怎会如此瑰丽磅礴?怎会有一连串的终极拷问?

谷音说,屈原太憋屈,不如曹操潇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她念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我对聂夷中的“我愿东海水,尽向杯中流”。

她念“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念“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念“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我念“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

“醉吟先生”白居易的,“醉翁”欧阳修的,杜甫的,李商隐的,陆游的,辛弃疾的,等等。

自然绕不开李白“斗酒诗百篇”。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问她,这一首可听过——“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将来可不要嫁给李白这样的醉鬼,天天守空房。

谷音最爱的李清照,自然是她反复吟诵的。她说,你知道李清照醉过几次吗?

我说不知道,感觉很多次。

她说,有诗词为证的酒有大小十六次,醉酒程度不一,酒的滋味也不同。

出阁前,李清照醉了三回。“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每一杯酒,少女般甜美。

嫁人后,南渡后,李清照微醉过两回,大醉过五回。醉得最厉害的,是两次。“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一杯比一杯苦涩。

丧夫、亡国后,李清照醉了六回。“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每一杯,都是难以下咽的苦酒。

历史时空中,酒走着走着,从稚嫩的少年长成了壮年,走着走着,遇见了一个个有趣的灵魂,一场场化学反应,一场场旷世情缘。酒给人类艺术史涂上的,不是浓墨重彩,而是绝色。

三个小女人在月光下默默无言,思绪破蚊帐而出,随月光飞得很远,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是随着酒香流逝的芳华,是她们看不到尽头的人生。

“鸡窝”里也会响起放肆的大笑声。三人轮番朗读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笑作一团。

鲁迅先生的这篇演讲,最初发表于1927年,对当局暴政极尽讽刺。那段“五石散”和魏晋风度的描述,让人读来忍俊不禁。

他说,五石散是一种毒药,但有钱人觉得吃了对身体有益,由何晏带头吃起来了。吃了这个药,“全身发烧,发烧之后又发冷。普通发冷宜多穿衣,吃热的东西。但吃药后的发冷刚刚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浇身。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

他对晋人为什么宽衣穿屐做了一番有趣的研究:“吃了散之后,衣服要脱掉,用冷水浇身;吃冷东西;饮热酒……因为皮肉发烧之故,不能穿窄衣。为预防皮肤被衣服擦伤,就非穿宽大的衣服不可。现在有许多人以为晋人轻裘缓带,宽衣,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一班名人都吃药,穿的衣都宽大,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宽大起来了!”

“还有,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所以我们看晋人的画像或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更因皮肤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旧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扪虱而谈’,当时竟传为美事。”

鲁迅先生笔锋一转,转到名闻遐迩的“竹林七贤”:“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年青时,对于访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见眸子的,恐怕要练习很久才能够。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

读到此,不装一下“青眼”和“白眼”对不起鲁迅先生,于是,三个女子的阵阵爆笑声飞出“鸡窝”,惊醒了熟睡的房东大娘,蹿上低矮的屋檐,回荡在玉环岛寂静的夜空。

日光和月光轮番盛满“鸡窝”,如同诗歌、泪水、笑声盛满“鸡窝”,那时候,我们迷恋诗歌里的一切,相信眼见的一切美好,也相信爱情。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如我们所愿,玉环著名律师谷音遇到了一段令她神魂颠倒的爱情。如我们所担心,那段婚姻留给她的是千疮百孔和巨额债务。多年后,已过天命之年的她遇到了一段新的爱情,我们在娘家小院她种的桂花树下端起酒杯,将十全大补酒一饮而尽,身穿旗袍容光焕发的谷音说,来来来,做诗啦——没有啥事大不了,开开心心最重要!诗酒趁年华!

这个典型的海岛女人,拿得起放得下,并依然相信爱情。

深夜,大雨如注,院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她说,他来接我了。

夏夜十点,两个模样文静的女大学生趿拉着凉拖鞋,推推搡搡溜出了杭州大学6幢309女生宿舍,大摇大摆晃出校门,穿过天目山路,晃进了杭大路上一家小餐馆。

小餐馆最受穷学生们欢迎的是酱爆螺蛳,宿舍聚餐每人点一盘。我和海燕两个吃小海鲜长大的台州女孩,对这份湖鲜上了瘾。

一人一杯冰啤酒,一盘炒螺蛳。小菜馆里已无其他客人,老板娘坐一旁择着菜,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又看我们一眼。

一瓶啤酒还没喝完,两个女孩已醉意蒙眬。

海燕把脸凑到我鼻子底下,抬起又圆又大的眼睛,我清晰地看到了她一根根直直的、浓密的睫毛。

她说,我终于明白了,你眼睫毛为什么这么翘。

我说,为什么。

她说,你今天午睡时,我看了半天,你睡觉时眼睛闭得很紧,硬是把睫毛挤弯了,这我可学不来,哼。

一旁的老板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四个春夏秋冬,一瓶瓶冰啤酒,一盘盘炒螺蛳,见证了两个“死党”注定绵延一生的情分。

我晃着脑袋对海燕说,你上辈子是欠我什么了吧对我这么好?

食堂买菜秩序乱,我买不到好菜,她帮我挤。

我懒,早饭起不来吃,她买好包子逼我吃。

我腿烫伤了,她用自行车驮着我去校医院打针换药,替我打水买饭。

我们一到月底饭菜票就合在一起省着用。

我们穷游过西湖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闹别扭憋不过一天。

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她拍的:雪后的灌木丛前,十九岁的我穿一身母亲做的墨绿色呢衣呢裙,围一条米色羊毛围巾,长发及腰,侧头望着远处。

照片里的样子,也是他第一眼见到我的样子。四年后,四月的第一天,春雨绵绵,伴娘海燕将盛装的我送进了他的家门。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注释:

①洛希极限:指一个天体自身的引力与第二个天体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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