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牖犹闻风惊竹
有一年的仲夏时节,我到江西庐山采风。因为读了太多描写庐山的古典诗词的缘故,对庐山的向往之情,也日益加深。譬如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譬如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又譬如元稹的《庐山独夜》:“寒空五老雪,斜月九江云。钟声知何处,苍苍树里闻。”再譬如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还有刘长卿的《远公龛》:“松路向精舍,花龛归老僧。闲云随锡杖,落日低金绳。入夜翠微里,千峰明一灯。”这些脍炙人口的诗篇,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就开始背诵,如今,身临其境,不由心生感慨。庐山,我们有缘。
庐山的盘山道,曲曲弯弯,螺旋式上升,景致亦随之变了又变。是夜,我们下榻牯岭镇一家宾馆。傍晚时分,出来散步,见层层叠叠的千山万岭,在夜幕中幽蓝一片,但轮廓还是清晰的。而那些撑天高峰,把星星当作了首饰,插满了鬓角,使它们一明一暗地闪着幽光,让人忘记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而刘长卿所见“千峰明一灯”的灯,不知在何处?如今已电气化,各个山头,都亮有灿然的灯盏。不过,刘长卿看到的不会是电灯,是风灯或松明灯。明一灯的灯,亦大不到哪里去。从低处去仰望,如豆光点而已吧。只是,它被有情的诗人发现,并状写入神,也就有了神话般的氛围。这的确是一句神来之笔,只有诗的语言,才可表达如此深奥的意蕴。
夜晚的牯岭镇,安谧而恬静,山影绰绰,高树临风。除了山风掠过高树时所发出的哗哗之声外,再无声响。若说还有,那就是松鼠们的梦呓了吧,只是我们听不到它。或许是山高林密的缘故,一轮山月喘着气,才爬上牯岭镇幽蓝的天空中来。月光冷而且白,像雪。此时,窗外的青竹有些惊恐地晃动了起来,其影斑驳而朦胧。这使我遽然想起,王维五言律诗《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这是一首雪夜思友的诗作。表达对贫困中友人的关怀之情。胡居士的住处,离王维家不远,居士身体有病,不知雪夜情况如何?因见风惊竹而想到友人,其情让人动容。在古代,开在屋顶上的天窗,叫做窗。开在墙壁上的叫做牖。这首诗中,“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是流传极广的名句。隔牖望去,风吹动着惊恐中的竹枝。仅一个“惊”字,写尽了境,也写尽了情。推门一看,满山的雪,白皑皑一片,充满了寒意。又风又雪,能不为病中的友人担忧吗?我总是觉得,古时文人间的友情,也许比现代文人间的友情深厚得多,亦浓烈得多。没有那么多实用主义的成分在里面。譬如杜甫写给李白的诗句:“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李白被贬谪,去了江南山泽,那里是瘴疠之地,杜甫担心李白的处境,披衣吟诗,夜不能寐,何其感人?
在牯岭之夜,一丛风中惊动的青竹,引发我这么多幽思,也算是有缘分吧?夜,实在是太静了,我倒希望,有几声牯牛之哞哞,从远方传来,使我能解脱这些淡淡的忧思,可以安然入睡。
然而,还是没有睡意,因为想起了另一个人,另一件事,也与“隔牖风惊竹”这一诗句有关。他就是我的族兄、已故著名作家李準先生。有一年的盛夏,在新疆独山子和吐鲁番举办作家笔会,李準与我们同行。那时的公司招待所,也不是很大,但干净安谧,显得很温馨。主人听说著名作家李準光临,都想来看一眼,因为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李双双》《大河奔流》等在全国上映,深得观众好评。入住当晚,公司负责人来找我说:我们有个请求,可否请李準先生和大家见个面,合个影,说几句话?我有些为难,毕竟李準先生年岁大了,路途劳顿,有些疲惫。然而,他老人家却乐呵呵地说,这是好事,没什么可为难的,干脆给大家留一些笔墨。如此,场面活跃不说,也不显得有距离感。第二天早餐之后,他便挥毫上阵,一口气写了4个多小时。期间除了喝茶,几乎没有休息。他又提出要给辛勤劳作的厨师们写一些字,留个影,感谢他们可口的饭菜。这个提议,让厨师们激动不已。
末了,他又说,团长也辛苦,写一幅字留个纪念吧,你说写点什么?我觉得他太累了,就说,那就写两句古诗吧,免得你太过疲惫。他抿了一口茶,想了一想,就挥毫留我一幅魏碑体的墨宝,字迹外柔且内刚,端庄大气,极见功力,题写的就是王维名句:“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下款为:录唐人王维诗句。查干同志雅嘱。辛末秋。李準。这幅墨宝,已成为我家镇宅之宝,或悬或藏近三十余载,他却驾鹤西去,远在天堂了。不知他在天堂里的住屋窗前,有无风惊竹的画面?也不知天堂落雪,是怎样一种情景?然而,有一点我是坚信的,那就是他的狼毫,不会是闲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