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山”识隐
多年前我就去过苏州,印象最深的是王羲之为虎丘所书的“剑池”,家门口即可浣衣的小河,以及得月楼的手剥虾仁。相比之下,对苏州园林的印象并没有那么深。拙政园、留园、网师园等,叠山理水,宗法山水画意,堪称精妙,但真当置身其中,却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究其原因,或许是在书中与它们神交已久,少了新鲜感和好奇心,或许是游人太多、讲解员又喋喋不休,煞了欣赏的情致。
每每想起当时游园的情形,总觉得过于喧嚣。作为私家园林,苏州不少园子的大门就开在繁华的大街上,走进去,才发现别有洞天,与尘世的喧嚣径自隔绝。原来的那些园主本就有大隐隐于市、闹中取静的意思,人一多自然不行,失掉了“隐”的初衷。所以这次,我想看看褪去烟火气的苏州是哪般模样。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虽未“乘船”而是“乘机”,但看着舷窗外的风景,我不由得默诵这句诗,想着到苏州后,一定要慢下来。而我此行的第一站也在“姑苏城外”,名曰“花山”。行前检索,我发现“花山”有多处,非苏州所独有,必定是因繁花如云,遂得此名。
抵达花山时已暮色深深,我住在山脚下一处名为“花山隐居”的客栈。白墙黛瓦的小院,中庭有一池水,睡莲吐蕊,些许“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袭来,让心情稍稍放松。细看,池畔的太湖石上还伏着一只龟,两个小孩指指点点,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和它对话。
回房间打开窗,花木湿漉漉的气息随夜色涌来,伴着悦耳的鸟鸣。什么鸟?听起来至少有四五种,我不懂“鸟语”,分不清它们是在唱和,还是在求偶,抑或在觅食的间歇歌上一曲。掩上窗,我习惯性地找遥控器,想看看新闻,却发现客房里没有电视;拿起手机想连上无线网,却发现客房里好像也没有配备。把服务员找来,才知道这是一家隐逸主题的客栈,意在让客人远离现代社会的一切纷扰。如此一来,倒提点我此行的初衷了。看会儿书、洗个澡,躺在床上想着第二天去山上赏花,不知不觉,我在雨声中入眠。
清晨,雨住,空气清润,沿一条蜿蜒的石径上山,浓荫蔽日的树木遮挡住视线,花山看不真切。石径旁一条瘦小的清溪时时相伴,掬一捧水,清冽甘甜,阵阵凉意滑入腹中。当地人告诉我,这是地道的山泉水,泉眼就在山上不远处。
花山泉多——地雷泉、洗心泉、钵盂泉,泉名富有禅意;盈盈泉、寒枯泉,除了诗意的泉名,它们还汇入半山腰的天然水塘——天池。来到天池后,我感叹它并不起眼,宽度也就几十米,为何会有如此响亮的名字?原来是因为庄子。
《庄子·逍遥游》谓:“南冥者,天池也。”成玄英疏:“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也。”如此说来,天池并非因其大才称之为天池,而是缘于它的自然天成。按庄子的说法,“水击三千里”的鲲、“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鹏就在“南冥”,也就是“天池”,可眼前的天池,如何任它们驰骋?想象庄子那些充满瑰丽色彩的奇异传说,总需要一个支点,或许天池就是其中之一吧。
看过树、品过泉、见过天池,这花山的“花”究竟在哪里?难道是季节原因,花都谢了?等到了山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花”指的是花山的主峰莲花峰。莲花峰峰顶状若莲花的巨石如天外来客,巍然耸立,片片花瓣清晰可见;近前细看,巨石间缝隙微小,让人担忧会不会因游人的攀爬导致“花瓣”掉落。同行的朋友笑话我:这巨石千百年来纹丝不动,怎会因为游人而动摇分毫?
虽然在山顶解了花山得名的谜团,我却并不满意:四方名山众多,山顶有奇石、巨石的不足为怪,若说花山的“花”单指莲花峰,岂不是辜负了沿途的风景?“山种”“隔凡”“吞石”“坠宿”“出尘关”“花山鸟道”“落帽”……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摩崖石刻,才是真正的妙笔生“花”吧。这“花”没落在纸上,而是落在大千世界、落在天工所开之物上。
细心留意便会发现,山中的摩崖石刻不唯多,更以文与石的相得益彰而令人流连忘返。“落帽”一石形似九天之上风吹落的一顶仙人帽子,它稳坐山中,让人不禁思考这石与天的隐秘联系;“隔凡”一石宛若一扇屏门,将花山与尘世隔开;“山种”一石,相传那二字为王羲之所书,因其发觉花山之石气韵生动、百态兼备,遂将这里视作“山之种”。
我最中意的一方石在半山腰,形似圆凳,憨厚可爱,上有“且坐坐”三字,好像盼着游人在此休息片刻。人生似登山,长路漫漫,何不在中途休息一会儿?“且坐坐”有灵气,嘱我慢一点,不必在乎这片刻。
从东晋到民国,来花山访古探幽、赏月品茶、舞文弄墨的文人雅士和灵仙佛子众多,恐怕没人说得清有多少。不过其中最有名的还要数高僧支遁,没有他,花山恐怕要少三分灵气、七分佛性。
支遁是东晋咸和、咸康年间的高僧,曾于吴地余杭山等处隐居,一心钻研佛法,花山便是他开辟的道场之一,至今还存有他修炼的地点——支公洞。支公洞很是狭小,一人弯腰能勉强通过,在此暂坐一会儿,虽当不成隐士,却也能获得一时的安宁。
暮色渐起,游兴未尽,告别花山往苏州城里去,纵使眼底再多繁华,胸中有此一隐,也可于曾经辜负的那些名园中觅得不少雅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