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历史
对保山历史的回望,最近是在滇西民俗博物馆得以实现的。博物馆是蒋开磊兄一个人办起来的,原先位于保山农民街。好几年前我去过,东西挤挤挨挨地堆在一起,印象最深的,是好多个灰扑扑的陶罐。问是什么,答是骨灰罐,还是元代的。后来,听磊哥说是搬走了。搬到哪儿了?记得他说过,我忘了。这次才知道是搬进保山学院来了,免费向学生开放。
我和保山学院是有些渊源的,2015年6月,我被聘为保山学院客座教授。不过所谓“客座教授”,只是每次回施甸时,有空的话,到学院里做一次讲座,和相熟的老师们聚一聚。大多时候,我回家都在学生们假期间,为此,至今只去做过两三次讲座,对学校的道路,仍不熟悉。
磊哥将车开进保山学院后,拐了几个弯儿,停在图书馆前。上到三楼,走到一道门前,门边一块似乎只是临时挂一挂的打印牌匾,写着“滇西民俗博物馆”几个大字。进门后,迎面许多橱柜,陈列的都是有关滇西抗战的物品。
1942年5月,日军攻陷缅甸后,先头部队抢劫华侨汽车,装作难民,从滇缅公路进至怒江西岸,企图越过惠通桥,所幸被中国守军及时发现,将惠通桥炸断。远征军和日军隔着怒江对峙,那时候的施甸有老百姓近十万,而驻扎的远征军还不止十万。1944年5月,远征军渡过怒江,经松山攻坚战、腾冲围歼战、龙陵大会战数场血战,于1945年1月27日与驻印远征军在畹町附近会师。这两年多时间里,滇西远征军在保山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太多故事和遗迹。
去年八月底,我回施甸老家,到保场老街看当年存留的抗日标语,土坯墙上石灰泛黄了,剥落了,有竖排的小字标语“节衣缩食毁家纾难是后方民众的责任”,也有横排的大字标语“还我河山”。无论大字小字,皆因墙体残破不堪而难以辨识。那些残破的墙头,颤巍巍地支撑着一个残破的村子。老街上的门大多关着,偶有几户开着门,门边支一把躺椅,躺椅上歪着银发的老人。见我们经过,老人们慢慢转过脸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喊他们,他们的嘴唇翕动着,却并没发出声音,看我们的目光仍是木然的。我挺想听他们说一说,关于那些战争年月里自己的故事别人的故事。他们中有些人是亲历者,有些人虽不是亲历者,也该从长辈那儿听来许多故事的。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们往保场财神庙去了,那儿也有一些和抗战有关的遗迹。那天之后没多久,我还去拜访过远征军老兵,一天之内见到五位老人,其中四位均为九十七岁,最年轻的一位九十岁。他们有的参加过松山战役,有的参加过腾冲围歼战,还有的后来参加过志愿军。可惜时间匆促,仍没法听他们多讲。或许即便时间宽裕,他们也讲不出多少了吧?时间太过久远了,记忆定然有些已经模糊不清。就在今年初,其中一位九十七岁的老兵过世了。至此,施甸县内剩下的老兵,只剩下十二位了。
再后来,我又去了惠通桥,去了龙陵松山。桥和山,都静着,等着人到来,看着人离开。人终究是要离开的,而物往往能长留下来。
磊哥搜集的这许多战争遗物,从中国军队的各类枪支、炮弹和训练弹、南侨机工的汽油桶、美军帆布担架,到日军三八式枪军刺、宪兵袖套、日本木屐、日军慰安妇所用的胭脂盒和水壶,林林总总,让我对那段历史,有了更直观的认知。在同一个展室里,来自不同阵营的物品,仿佛静静地诉说着它们各自的战争岁月。七十多年后,枪与炮,仍是让人警醒的;血与泪,仍是应当铭记的。
我以为馆里放的都是与滇西战场有关的东西,再往里走,才发现那不过是馆藏物的很小一部分。滇西民俗博物馆嘛,顾名思义,还有包括历史的、民俗的种种。远者有唐代执壶,明代青花龙纹罐、万历年间的墙砖(“万历戊子秋”的字样仍很清晰),还有独特的巫画碑刻、羌人咬蛟石雕等等;近者有笊篱、勺箩、各类祭司道具、傩舞面具以及布朗族等保山境内少数民族服饰。
从这么多展品面前走过,仿佛穿过漫长的时光隧道,保山的历史和文化,在身边如丛林生长,嘈嘈切切,错综纷繁。既有我熟悉的、记忆里的保山,也有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陌生的保山。
在整个看展过程中,磊哥一直在旁边为我介绍展品,还和我讲了不少收集这些展品的过程。比如哪些文物是必须上缴国家的,哪些文物是民间可以收藏的;比如如何开了证明,才能通过边防检查;比如将一架风车运回保山城里,运费比买风车的钱还多;比如如何从工地里挽救刚挖出来的元代骨灰罐等等。经过一只小小的瓷碗,磊哥说起,当年想要买这只瓷碗,却因卖家要价过高,迟迟达不成交易,就在这时,卖家清洗瓷碗,一不小心,将瓷碗的底下掰坏了一点儿,磊哥又是心疼又是兴奋,说这么一来,刚才的价钱可以买到手了……我说,你记日记吗?这些事情不用修饰,单纯记下来就是一本书啊。磊哥说没有,事情太多了,记不过来。这时候,磊哥的妻子发话了,说跟着磊哥这么多年来,经历的事真是太多了,福么没享到,苦倒是受了不少。连连说了好几桩他们经历的困难,印象最深的,是说他们为了收某件东西,弄得两个人拢共只剩下一块钱。一早醒来,磊哥拿出那块钱递给她,说你去买个包子当早点吧……那些日子虽说辛苦,可听他们现在说起来,倒是有几分忆苦思甜的意味。这么说来,开头说滇西民俗博物馆是磊哥一个人做起来的,是有失公允的,还有他妻子的一份功劳。
忽想起多年前,我曾和磊哥到施甸县城去看文物。知道磊哥来了,好几个朋友拿着各自的收藏过来。我不记得那次磊哥有没有买下什么,只记得那地方虽然处在我很熟悉的县城,可我却从没涉足过。施甸大河从山里流下来,经过几个村子,再经过施甸中学后门,来到我们停留之处。河水不深,倒映着明艳的晚霞。我在河边站着,听众人谈论施甸文物。我头一次意识到,施甸的历史正如这脚下的施甸大河,虽说不曾汹涌澎湃,也不曾蜿蜒万里,可也有着自己独有的历程。
这些年,在保山收集文物的人,当然不止磊哥夫妇。比如还有和我同辈的李建康兄。他家住在观音寺,离外婆家所在的永平村不远。我去外婆家,必定从他家门口经过。然而,我到外婆家那么多次,从未注意到他家,只因从路边到他家,还得穿过一条虽直却窄的小巷。进入院子后,从一道窄窄的门绕进去,还能进入一处宽敞的院落。建康的妻子是傣族,在家里做傣族菜,将后院经营成一处独具特色的傣族菜馆。每次去他家吃饭,我们总要在前院坐坐,看看那些他从四处搜罗来的施甸古董,有太师椅,有香炉,还有各色陶器、瓷器、玉器。
我在案几上看到一片石头,攥在手里,冰凉,坚硬。问建康是什么,建康说,这就是“雷锲子”了嘛,老人们说,小孩子被吓到了,就用雷锲子煮水喝。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小时候经常听老人说谁的胆子大,是吃了雷锲子。原来,世界上还真有雷锲子这种东西。见我颠来倒去把玩,建康又说,这是新石器时期的石斧啊,是在打黑江边捡的。我说,这都能捡到?建康说,打黑江边以前多呢嘛,很容易捡到。我不知道这话真假,心思不由得远了。如果是真的,那曾经的打黑江边,得有多少古人在活动?
过了几天,又到建康家里吃饭。饭后已是夜里十点多钟,建康要去打黑江边抓鱼,说是和人约好了。我是没去过打黑江边的,但知道那要翻越重重大山才能到达,路虽然修通了,却仍然不好走,何况已经很晚了。建康不管这么多,说已经在县城找好车了。我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一起去。如今回想起来,倒是有几分后悔。或许去了,我也能捡到一两枚能为我壮胆的雷锲子呢?
回到上海后,我总还想起这事,总想起那枚被我握过的“雷锲子”。和建康说,雷锲子多少钱一个?我想买几个。建康说,你要这个?那我送你两个得了。过不多久,两枚雷锲子便从施甸远道而来。现在,它们就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躺在现代电力造就的温柔的灯光下。它们真是石斧么?我不是考古专家,并不能确定。但我确实能在它们身上看到明显的打磨痕迹,它们也很适合握在手中,冷硬,笃定,恰可作为击打或切割的工具。
保山地处边陲,并未深度参与中国的大历史,直到西汉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内附,保山的“小历史”才和中国的“大历史”相关联。但在此之前,保山早已有无数先民繁衍生息。
1987年,施甸县南部姚关镇小汉庄北侧万仞岗,出土一个智人头骨化石,称作“姚关人”,经专家鉴定,距今约一万至七千年,为国家一级文物,现存于保山市博物馆。头骨呈灰黄色,是云南旧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的最完整头骨化石,且有一独特之处:上颌有两颗门牙不见了——据说是源于施甸一带的少数民族旧有风俗,女子在结婚时需拔掉两颗门牙。
2019年9月,也是和开磊兄等人一起,我连续看了好几处保山有名的历史遗迹。我们开车翻过重重大山,来到隆阳区平坡村。村口大青树下悬一口大钟,看了铭文,竟然是乾隆五年三月铸造的。在村中吃过早饭,沿南方丝绸之路永昌古道往下走,石板路上不时可见马蹄印。不算多么坚硬的马蹄,竟能在如此坚硬的石头上踩出一个个深坑,不能不让人惊叹。
走到霁虹桥边,看到一面摩崖石刻。这不就是我在书里看到过很多次的霁虹桥边的摩崖石刻么?这些石刻最早是明代的,前前后后,凝聚着五百年的历史,其中就有明代永昌人张含的《兰津渡》: “山形宛抱哀牢国,千崖万壑生松风。石路其从汉诸葛,铁柱或传唐鄂公。桥通赤霄俯碧马,江含紫烟浮白龙。渔梁鹊架得有此,绝顶咫尺樊桐公。”可不是说因为修建小湾水电站,2008年蓄水后就将这些石刻都淹没了么?我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惶惑。问了才知,眼前的摩崖石刻是复制品,原先的摩崖石刻连同老霁虹桥已经淹没在水底了。
一直陪着我们的村支书说,他小时候常在摩崖石刻边玩儿,那些石刻至少有现在的五倍大。我们听了,只能叹息几声。俯下身看,悬崖底下是缓缓流动的澜沧江水。正是雨季,江水呈现出浑浊的铁红色,流动得很是迟缓,几乎听不见水声。河面上有索道,还有新的霁虹桥,从这边滑到对岸或走到对岸,就是大理了。明嘉靖进士吴鹏曾在崖壁上题写“西南第一桥”,字大如斗,端肃恭严。俱往矣,现在所有这些题词,正被冰冷的澜沧江水日夜冲刷,或许早已杳不可寻了吧。在新的时间里,我们头顶正诞生着新的建筑,那便是赫赫有名的大柱山隧道。看不见修隧道的工人,只隐隐听得到机器声,忽然声如霹雳,人人抬起头看,一大块三合板直直坠下,拍在江面,散为齑粉,发出巨响,夺人心魄。
暮色深沉时,我们在老营吃过驴肉宴,才从澜沧江边回到保山城区。
第二天,去看仁寿门。始建于唐天保二年,几经翻修,重建于明洪武年间的永昌古城墙和八座城门仍保存完整,如今,是仅余仁寿门了。城门不高,其上布满灌木和藤蔓。不少砖块松动了,门洞内倒还好,砖块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起了一层包浆。穿过门洞,是一条安静的老街,街边的村子很老旧了,在午后显得格外岑寂。一大蓬紫红色三角梅从土坯墙后探出身来,郁勃丰茂,机警地藏起言语,花底一道窄窄的涂满蓝色油漆的木门打开,走出一位老者,站在花底下,拄着拐杖,许久不出一声。老者面向的地方,一道煊赫的大门,门两侧贴对联的位置蓝底黄字,一面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一面写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穿过这道门,后面可见草木葱茏的太保山。不时有摩托穿过门洞迎面而来,也有摩托从身边闪过,穿过门洞远去。这些呼啸而过的摩托,在经过城门洞的一霎,仿佛正穿过新旧时光的屏障。
仁寿门是保山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保山城边,还有一处和城有关的遗址,则于200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即汉庄城址,或称诸葛营遗址。我们驱车前往,穿过几个村子,又经过一些工地,来到一片农田间。田边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分明刻着“诸葛营遗址”几个大字,抬头则刻着“云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最底下是两排时间: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公布”, “一九九三年二月立”。石碑后有说明: “诸葛营遗址,为汉晋时期古城址,始于东汉(公元25—220年)。遗址以城墙为标志,东西长365米,南北宽310米,面积11.6万平方米。城西有外廓,范围不清。城墙夯筑层次清楚,并有大量汉晋时期的几何纹砖、布纹瓦、卷云纹瓦当等遗物。东汉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哀牢夷内附,保山设为永昌郡,诸葛营遗址为了解这一历史提供了实证……”
四面望望,日光明艳,田地间一道长长的隆起,灌木莽莽榛榛,缭乱如同火焰。这就是当年的夯土城墙么?除开这一处隆起,目之所及,俱是农田,种着莲藕、玉米、山药和水稻,田埂上爬满开花的牵牛花,扎满不开花的笔管草。朋友说,走这么远的路,你就为了来看这个?我说,是啊,就为了来看这个。说话间,几百只树麻雀不知收到什么讯息,忽地从身边的稻田间飞起,一片灰云,嘁嘁喳喳,呼呼地扇动翅膀,盘旋几圈,密密匝匝地往远处飞去。
2020年11月4日0:5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