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9期|杨占武:牧马清水河
牧马清水河
杨占武
游牧的突厥人的历史大多数需靠他们有文化的邻人的报道来认识……
【杨占武,1963年生,宁夏同心人。宁夏社科联研究员。发表论文、出版专著译著多部。】
牧马清水河
杨占武
游牧的突厥人的历史大多数需靠他们有文化的邻人的报道来认识。
——瓦·弗·巴托尔德
游牧人,作为一种类型来看,现在和过去完全一样,将来仍然是这样,他的文化模型,永远是一样的。
——菲利浦·希提
一
曾经有那么十多年,我因为求学、任教,往返于宁夏同心—陕西西安一线。具体的道路是:从宁夏同心县出发,一路向南,经宁夏固原,甘肃平凉、泾川及陕西长武、彬县、永寿、乾县、礼泉、咸阳,然后抵达终点。
这条路,虽属国道,算是大道通衢,但四十多年前,公路等级低,大概在二级以下。加之交通工具是那种老掉牙的解放牌客车,约五百多公里的路程,要两天时间,往往会在宁夏固原或甘肃平凉住上一宿。如今这些节点都被福银高速所联结。
道路的分界是六盘山三关口。峭壁高耸,时常漫漫阴云,每次经过都有莫名的紧张感。而在此之前,一直是一条平缓的川道。车行川道,除了感觉平缓,两边的风景却无足观:一线河床,气若游丝;剥蚀残山,连绵不断。无论春夏秋冬,照例显现出苦焦干涸的模样。客车单调而吃力地轰鸣,烦躁不可压抑地增长。这时候,闭目养神是忍耐的最好功修。
那时年幼懵懂,本土地理的常识是没有的,而且,又对从小扒命的黄土地充满着自卑。尴尬的是,刚刚进入大学,遇到政治课老师杨清源先生,不仅与我同姓,还有一些共同的。他曾是一名志愿军战士,连部通讯员。显然,他是在学生花名册上下过功夫的。第一堂课课间休息时,主动找到我:“你是宁夏同心的呀!清水河畔。抗美援朝,清水河畔的人民为志愿军捐献了一架飞机,报纸报道的标题我都记得。”杨老师边说,边用双手的食指在空中由内向外作个回环,好像比划的是飞机,又好像是报纸的标题。
我不知道捐献飞机的事。
更可怜的是,我也不知道清水河。
后来知道清水河,又不禁失笑:我反复往返的脚下,从同心到固原那段夹在黄土丘壑中的平坦河谷,就是清水河。
清水河,黄河一级支流,发源于六盘山东麓固原市原州区开城镇境内的黑刺沟,向北流经原州、海原、同心、中宁等县(区),在中宁的泉眼山西侧注入黄河,全长三百二十公里。河谷川地平均宽约五公里,有一段河谷的宽度甚至达十公里以上。
清水河的水是苦涩的,既不能饮用,又难以灌溉,被人称为“苦涩之河”。
寂寂无名的清水河,若换个词汇,则可能如雷贯耳。
这就是行政地理中的“西海固”或宁夏“宁南山区”。
清代封疆大吏左宗棠一声“苦瘠甲天下”的叹息,成为自他而后,描述这一地区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在新中国的历史上,“西海固”是令人沮丧地以“贫困”的标志走向全国乃至世界的:它与甘肃河西、定西并称“三西”,1982年国家启动的“三西”扶贫开发计划,首开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有计划、有组织、有规模“开发式扶贫”的先河;进入21世纪,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11-2020年)》中,六盘山区被列为十一个“连片特困地区”之首,是扶贫攻坚的主战场。
二
清水河的历史河水,并不是一直流淌着苦涩。
把握这一历史的脉动,只需了解清水河的马。
马是古代社会战略性的稀缺资源。不仅用于征战、耕作、交通,还用于宗教祭祀,《尔雅》所谓“宗庙齐毫,戎事齐力,田猎齐足”。特别是冷兵器时代,军马作为重要的军事畜力资源,是战争中冲锋陷阵的主要攻击力量,也是驿传交通、后勤运输的重要军事工具。孙膑曾总结:“用骑有十利。”恩格斯也指出:“在中世纪,骑兵是具有决定意义的兵种。”
马又是大型的食草动物,高寒草原是其最佳的落居地。徐光启在《农政全书》中说:“马者,火畜也。其性恶湿,利居高燥之地。”
因此,了解清水河的牧马史,是理解西海固的一个窗口。
两千多年前,雪花纷飞的冬天。一位解甲退役的征夫,在崎岖的返乡途中踽踽独行。与猃狁的战争已经多年,疲惫的征夫竟然成为战争的幸存者。归家的日子虽然一推再推,但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边关渐远,乡关渐近。想起离家时的那个春天,薇菜刚刚冒出地面,豆苗青青,杨柳的垂丝婆娑曼妙,不由得思绪纷飞,百感交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由不得自家。”征夫的内心独白,言浅意深,竟成千古诗范。
诗作的背景,可以截取一个事件作注:
周懿王命虢国率师伐大原,获马千匹。
对猃狁的战争,惜墨如金的历史书写者,没有忘记炫耀军功的标志:获战马千匹。两千多年后,也是一个冬天,大明帝国的兵部尚书唐龙到了固原。他考据方域,揆叙形势,咏诵《采薇》,抚然而叹:“‘薄伐猃狁,至于大原’,其在斯乎!”
与猃狁的战争原来在这里。久历戎行的唐龙,一定是满腹的怀古情愫:周与猃狁的古战场,而今又是与蒙古人对峙的边疆极冲之地、名冠九边的重镇。
唐龙到达清水河的这一年,也是他的前辈杨一清大刀阔斧整顿马政后的三十年。他一定记得杨一清的战争论:“南征北讨,兵力有余,唯以马急。”清水河马营密布,他会顺便去视察一下马政的情况吗?
清水河流域及西以远,传统地理概念中的陇右地区,海拔高程普遍在一千米以上,属寒凉地区,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马瘟;地势平缓,便于马匹的训练;水草丰盛,清水河谷、东西部丘陵区、六盘山地均有辽阔的草场,适合于马的繁衍生息。
同时,平坦的清水河谷便于迁徙。北方游牧民族向南可长驱直入关中平原;中原政权向北可直抵游牧文化的中心地带。无论哪一方,都将清水河流域作为必争的“膏腴之地”。
清水河流域最古老的居民,可能就是游牧人;最古老的生活生产方式,可能就是游牧。游牧的人是没有记录能力的,只是“有文化的邻人”司马迁,才记载了牛马炽盛的状况。他在为滋生资货财利的杰出人物作传记时,提到一个富豪倮(Luǒ)的故事:
乌氏倮经营畜牧业,等到牲畜繁殖众多,便全部卖掉,购求各种奇异之物和丝织品,私下献给戎王。戎王以十倍于所献物品的东西偿还给他牲畜。他的牛马数量多到以山谷为单位来计算。秦始皇诏令乌氏倮位与封君同列,按规定时间同诸大臣进宫朝拜。
“谷量马牛”,相当于游牧人用“一坡羊”计量羊只的说法。了不起的倮,不知是戎人还是秦人,两面讨好,不仅牛马多到用山谷计量,还兼做商贸,生产、流通环节通吃,成为杰出的企业家,并取得与封君同列的政治地位。
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一定是看中了清水河流域天然牧场、交通西域等诸多方面的资源价值,戎马倥偬之际,竟六次巡幸此地。史载西汉养马四十万匹,有相当一部分应该也分布在清水河流域。
而游牧人的眼,也像鹰一样紧盯着这里。在宁夏固原杨郎乡马庄村出土的那件春秋战国时期的鹰头形铜杆头饰,鹰喙前伸,双目圆睁,是游牧人对清水河流域挚爱和紧张的象征。毫不夸张地说,历史上所有的北方民族都几乎在这里入驻过。清水河流域山地林区中的林间草地、高山草甸和低山灌丛草原,牧草丰美,是游牧民族在旱季、旱年转移畜群的重要放牧基地,是灾年救命的草场。
考察清水河流域的历史,似乎总与马以及牧马资源相关。攻与守,战争与和平,原州的上空时雨时晴。边墙城堡,穹庐处处;响箭入云,胡笳声声。
这是一种典型的“资源战争”:
全盛时期的匈奴人反复南下清水河,历史记载,在秦帝国的抗击下,匈奴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建安十八年(213年),夏侯渊攻击匈奴部落,进占高平(今固原原州区),缴获大量粮谷牛马。
武则天久视元年(700年),突厥默啜攻掠陇右各监牧马,掠牧马万余匹。
唐中宗神龙二年(706年),突厥默啜攻掠原州、会州,掠牧马万余匹。
唐代宗大历十三年(778年),唐军攻破占据原州的吐蕃二万余众,收复原州,获羊马无数。
党项羌建立的西夏政权,一直与宋在清水河流域争夺。西夏天佑民安八年(1098年)四月,宋将章楶(音jié)在清水河川大败夏军,筑平夏城。失去清水河的党项人,唱出哀伤的歌:“田地都被汉家占却”“夺我金饭碗”。
而和平时期的清水河,无论它的主人是谁,无分华戎,都选择这里作为官办的牧马基地。
鲜卑人的北魏,划定原州作为“河西牧区”。世祖拓跋焘“以河西水草善,乃以为牧地”,养马竟然达到二百多万匹。这个数字,是中原王朝官办马政从未达到过的。如果属实,只能说,游牧的人更善于养马!
北魏的董绍将军,似乎是一个极爱马之人,向皇帝上过《御天马颂》,辞藻华美。他曾牧马清水河,有诗《牧马高平》:
走马山之阿,马渴饮黄河。
宁谓胡关下,复闻楚客歌。
牧马的人,盗马的贼,掠马的集团,交易的马市,嘶鸣的战马……清水河的马,奔腾在“沃野千里,水草丰美”的历史画卷中。
三
清水河的战马,曾经是庇护岌岌可危的唐王朝的一片祥云。
中国从汉代开始,即着手大搞“马政”即置办官营马场。历代的马政,清水河流域都不曾缺席。
降至唐代,清水河流域的中心区域——原州,成为名副其实的“牧马城”。
《元和郡县志》载,唐贞观年间,将京师长安以东赤岸泽的官办牧马基地移至原州,设陇右监牧使,下设四使、五十监,在原州以东,西至兰州狄道(今甘肃临洮)、会州(今甘肃靖远),南至秦州(今甘肃天水),东西六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总面积近十万平方公里的区域上,建立起唐朝的养马基地。约五十年间,牧马数量由贞观年间的区区三千余匹,增加到七十多万匹。
陇右监牧使最初由朝廷直接管理,后来由原州刺史兼任。清水河流域的原州,不仅是官办马场的核心区域,而且是陇右马政的管理中心。
贞观二十年(646年)八月,去灵州会见铁勒诸部的唐太宗,越过六盘山,到西瓦亭(今西吉县将台镇南),专门视察了陇右监牧的牧马。陇右监牧,这是他二十年前下令成立的。干支纪日推算,从西瓦亭到固原,百里多的路程,太宗一行人用了三天时间。
山峦叠翠,军旗猎猎。銮驾至固原城北的秦长城,卫队在长城边饮马。太宗触景生情,指点江山,赋诗《饮马长城窟》: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
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
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徒振原隰。
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英明神武莫若太宗!牢牢控制住清水河流域的马,帝国的大厦将倾亦可扶。
一百一十年后,同样的一个夏天,答案揭晓。
安史之乱的渔阳鼙鼓惊扰了玄宗皇帝的春梦。天宝十五年(756年)六月,叛军攻陷潼关,玄宗父子仓皇出逃,马嵬坡兵变之后,玄宗出逃四川,太子李亨北上。
《资治通鉴》记载,栖栖遑遑的李亨只得到玄宗皇帝分给他的后军两千余人,还有飞龙厩的战马若干。飞龙厩的战马虽血统高贵,但究竟少得可怜。到了渭河之滨,与潼关败退下来的溃兵误战,死伤一大批;过渭河时,乘马的军士从浅处涉渡,徒步的只好“涕泣而返”。通夜跑了三百里,到新平(今陕西彬县)时候,士卒、器械损失过半,手下不过几百人马而已。一路所见,都是弃城逃跑的官员,盛怒的李亨连杀两位太守。到乌氏驿(今宁夏泾源县瓦亭),宗室子弟、彭原太守李遵谒见,并进献粮食、衣服。到了彭原(今甘肃宁县),又招募到甲士四百,还有民间少量的马匹。当然,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到达原州,李亨“军势稍振”,原来是得到了清水河流域官办马场的数万匹军马,有了一点儿重振旗鼓的家底。而后,在朔方诸将的劝说下,李亨北上宁夏灵武。
肃宗以得到清水河的战马为肇始,登基灵武,逐步扭转安史之乱的败局。《旧唐书》记载了李亨离开原州时的情景:
上初发平凉,有彩云浮空,白鹤前引。出军之后,有黄龙自上所憩之屋腾空而去。
古来的历史学家都喜欢将帝王的行状墨饰成“天文”事件。与其说原州的上空飘浮着彩云,军前导引着白鹤,不如说是清水河的战马赓续了一个王朝的余脉。
而对于从来就未曾彻底控制过清水河流域的宋人来说,“积弱”的颓势根本无法扭转。宋代马政工作人员诉苦说,“凡牧一马,往来践食,占地五十亩”,这对富庶而生齿日繁的农业地区来说,是不可承受的。主管过马政的欧阳修曾由衷地怀念:“唐之牧地,西起陇右金城、平凉、天水,外暨河曲之野,内则岐、幽、泾、宁,东接银、夏,又东至于楼烦。今则没入蕃界,沦于侵佃,不可复得。”无奈的宋人,只好在清水河流域所能控制的一隅设官马市场,以布、帛、茶等物大量向吐蕃、回纥、党项羌买马以充军用,这就是所谓的“茶马贸易”“绢马贸易”。
四
逮至元明,均属牧场。
对马背上崛起的蒙古人,毋须提示牧马清水河的基本常识。地势高寒、水草丰美的清水河流域,成为战略要地和皇家避暑胜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选择六盘山避暑,在此运筹帷幄,指挥征金、征南宋的战争。他死在六盘山,蒙古人也尊称六盘山为“六盘汗”。元代的开国皇帝忽必烈封皇子忙哥剌为安西王,驻兵六盘山,统辖着包括今陕西、四川、青海、甘肃、宁夏、西藏全部以及山西西部、河南西部、湖北西北部、贵州西部、云南北部、内蒙古南部的广大地域。
明代,清水河流域被确定为全国最主要的军马基地。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四月,置甘州群牧所(地在今固原原州区大营城)。永乐四年(1406年)九月,设陕西、甘肃二苑马寺,每寺统六监,监统四苑。清水河流域成为监苑分布的重点地区,“春月草长,纵马于苑,迨冬草枯,则收饲之”。与此同时,朱元璋分封诸子牧地,肃王在固原大湾川堡一带,韩王在固原开城北,楚王牧地在海原、隆德一带,庆王在同心韦州一带。这些藩王在朝廷用兵之际,也往往承担提供军马的任务。
如今你在清水河流域游走,会听说一个个以“营”冠名的地名。从原州区北二十公里开始,依次分布有“头营”以至“八营”的行政村名。这往往会使你联想到诸如“兵营”“驻军”,不能说毫无干系,但也属差之毫厘,原来这是明代开城苑所辖的八个马营。迤北的同心县,有地名“胡麻旗”,不过是“户马旗”的讹音,指专为朝廷养马的军户。所谓“旗”也与蒙古人无关,是明代卫所制度下最小的军事建制单位。马营遍布,可见明朝在马政方面如何殚精竭虑。
然而,有明一代,清水河流域的马政却是一部大失败、大溃退的记录。
弘治十六年(1503年),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杨一清受任全权督理马政,据他的调查:
草场被大量侵占。陕西、甘肃两个苑马寺所属六监,原额草场十三万余公顷,“存者已不及半”;
养马军人锐减。原有1220人,现在只有745名;
马匹不足,现存2280匹,且羸弱不堪,“骨高毛脱”“行动欲仆”。
据《明实录》记载,杨一清针对这种情况,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选任廉洁干事的官员,勘查牧地,添买种马,招抚流民,整顿牧军,修筑马营,种植榆树。通过近四年的努力,到正德二年(1507年),清出草场熟荒地近十三万公顷,牧马军人增至2243名,通过向民间购马以及茶马贸易,增补马匹11871匹。
这大约是明代此地官马的较高数量。
对明代马政的衰落,学者们发表了大量的研究。总起来说,有机构管理混乱、牧军多数逃匿等原因,也有当时北方气候由暖转冷、植被变迁、土地沙化,自然环境整体趋于恶化的因素。
但谁都不能否认,明代清水河流域马政衰落十分重要的原因之一,是牧场被大量开垦,草场日削。
固原以北各处,广筑屯堡,募人屯种。据方志资料,万历年间的固原州屯田达四千八百余顷,民田六千八百余顷,两项合计换算为一百多万亩。这已经是一个十分惊人的田亩数字。
朱元璋曾十分自负地说:“朕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粒米。”在北方地区,他的军队三分守御、七分种,自给自足,对清水河地区不啻是一种灾难。边将们附庸风雅地吟出“击壤有歌农事足”(杨一清),“青草塞前农耜举”(唐龙)的诗句时,可曾记得“南征北讨,兵力有余,唯以马急”的历史教训?
失去了清水河军马的明军,只能龟缩在“边墙”内依靠火器苟且防守。
五
传统农业对游牧的渗透,好像是一种重力加速度。
对清水河流域的滥开滥垦,清代以降达到高峰。
清初在全国招募流亡人口、开荒垦地,特别是鼓励农民开垦无主的荒地,可以永为己有。在土地高度集中的封建社会,这最能刺激农民敏感的神经。
帝国的行政力量也被调动起来了——这就是既古老又现代,用得十分顺手的政绩考核。古老的文官制度,从来不缺乏整词弄概念的人,古老的词汇“田功”被赋予了新二十考核的方式简洁明了,便于操作,就是“有田功者升,无田功者黜”。顺治十四年(1657年)出台《官吏督垦荒地劝惩则例》,制定了更加量化的激励政策:省、道府、州县官员开垦荒地超过规定数额的,官升一级;如超过二百顷,知州、知县加升一级。文武乡绅一年开垦荒地五十顷的,发给奖状、锦旗予以表扬。
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开荒运动。
清水河流域的川谷川道、山间盆地以至浅山缓坡的草场、林地,明代藩王的牧地,不断被垦植,黄土丘陵区开荒一直开到山顶上,森林资源被砍伐殆尽。
林木没有了,只见细弱的蒿草在无助地摇曳;干旱少雨,赤地童山,是最常见的境域。
天然植被破坏后,风蚀水蚀加重,水土流失加剧,山洪暴发时浊浪滔天,原本平垣的黄土原变成千沟万壑。
在当代作家的笔下,西海固被描述为“绝望的旱海”。生长于清水河畔的作家李进祥写道:“对清水河,我感觉她不像是母亲,更像是我的老奶奶。也许是因为她的苍老、她的瘦弱,她的确像一个走得颤颤巍巍的老奶奶。”当地老百姓形容本地环境时,总喜欢说几句顺口溜,如“山是和尚头,沟里没水流;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腿泥”。
这种状况的形成已非一日。嘉庆十年(1805年),史地学家祁韵士由平凉经隆德去静宁,翻越六盘山时,如实记录说:“数日来童山如秃,求一木不可得见。”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被发配新疆的林则徐途经六盘山巅,与祁韵士有同样的观感:“一木不生,但有细草。”
清代名臣、曾任陕甘总督的陶模,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曾有劝谕各属广种树木的《种树兴利示》,其中痛心疾首地写道:
山冈斜倚,坡陀回环,古时层层有树,根枝盘亘连络,百草天然成篱,凝留沙土,不随雨水而下。后世山木伐尽,泥沙塞川,不独黄流横溢,虽小川如灞、浐诸水,亦多淤塞溃决……
也就是在那个大举开荒的时代,造就了清水河流域人口的居住格局。天寒土薄,广种薄收,一家人往往会种上几十乃至上百亩地。
在清水河流域,那种人口密集、居住辐辏的村落是难得一见的。农户居住的窑洞追逐着自家的地头,以便打理东坡西洼、漫山开垦的瘠薄土地。十来户人成一村,或者三五户人成一村,甚至一村只有一家人。同一个村的人家可能相距十多里,鸡犬之声不闻。
后来的情况不必详述。据说,1970年代,联合国粮农组织的官员考察到固原,在了解了自然条件恶劣、生态环境脆弱、自然灾害频发的状况后,留下了一句令人绝望的评语:
这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
六
每一处山水都孕育着独特的风骨,也决定着其传承方式。
理解和赓续这种传承方式,可能要汲取古老的智慧。
这就是历史叙述中对清水河流域的描述:“华戎大限”,即农耕与游牧的分界线。
秦长城修筑于清水河谷的南端,也相当准确地定位了清水河流域的生产、生活方式。
现代地理学的研究发现,秦长城的走向是一条400mm等雨量线。既是我国暖温带与中温带、半干旱地区与干旱地区、平原丘陵与荒漠草原的自然分界线,又是农耕区与游牧区的天然划分。农耕区,群居村落,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游牧区,“逐水草而居”,在马背上游荡。
游牧与农耕,都是一种顺应自然的方式,是一种文化模型。
回望清水河,它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就是平耕陡牧,以牧为主,间事农作。
前史之鉴,后事之师。
历史进入21世纪,“退耕”成为西海固鲜明的工作特色。几年来,多次在固原行走,了解到生态建设的各种项目和工程,难得的是从一棵树、一株苗、一棵草、一枝花做起,绵绵用力,久久为功。生态建设的成果卓有成效:到2019年,固原全市的林草覆盖率达73%,森林覆盖率达到28.4%,水土流失治理程度达到76.2%……水阔山远的清水河,未来可期!
在黄河流域的大支流中,只有清水河、祖厉河罕见地自南向北流淌。清水河、祖厉河,地理相连,河性相似,一样的山水,一样的风土,一样的历史际遇。
这好像是一个谶语。
这个谶语的意义似乎在于:风水轮转,需要一个更高的发展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