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时
梯田
在初夏与仲夏之间,某个下午的四点到五点之间,丽水云和的某一座山与另一座山之间,海拔两百米至一千四百米之间,有一个行人,想象自己……
一个行人不比一朵行云知道得更多。
梯田
在初夏与仲夏之间,某个下午的四点到五点之间,丽水云和的某一座山与另一座山之间,海拔两百米至一千四百米之间,有一个行人,想象自己是一朵云,从山坳渐渐升腾,慢慢行至山腰,冉冉升至山顶,然后,站到了山巅与天空那朵巨大的白云之间。
她想,“云和”这个地名实在是大美。据《浙江通志》载:“景泰三年,析丽水之浮云,元和二乡,县名曰云和。”这个地名让人觉得,古往今来,她足下的每一寸土地,每时每刻都覆盖着祥云朵朵,“九山半水半分田”中的每一个生灵、每一条溪流、每一道田畦、每一声鸟鸣和牛哞,甚至每一道炊烟,都受着祥云的护佑,仿佛从未经历过贫穷、战乱、瘟疫和死亡。
一个又一个行人,像她一样徜徉在山顶,俯瞰着脚下的万亩梯田。倒映着明亮天光的梯田,龙鳞般蜿蜒盘旋,闪闪发亮,绮丽静谧,如梦境幻影。在光晕的作用下,人们的眼前浮现了四季不同色彩的画面:“春来水满田畴,如串串银链挂山间;夏至佳禾吐翠,似层层绿浪排苍穹;金秋稻穗沉甸,像座座金塔顶玉宇;隆冬雪兆丰年,若环环白玉砌云端。”
文字中呈现的静态画面在她眼里渐渐动了起来,然后有了声音,气味,来源和去向。梯田中最明亮的部分是水,来自高山丘陵谷地的山林和竹海,来自潺潺溪流,来自瀑布,还来自梯田本身,蒸发而成的水汽,在风的引领下,变成云,变成雨,落入梯田,填满每一道干渴的缝隙。如此,缭绕,循环,往复,如一个生命体的呼吸。
犁铧是船,泥土是浪,由闽北迁徙而来的畲族山民,是云和梯田最早的垦殖者。山区田地金贵,如《云和县志》所载“云以前,土广人稀,天多荒芜,谷贱伤农,粮多逮欠……由是垦辟众而田土辟也”,自唐起,畲汉两族农人先祖用锄头、镰刀、犁铧,用智慧和汗水,在贫瘠陡峭、高低错落的坡地上,伐灌木砍荆棘,挖乱石拣杂砾,筑田岸铲田坎,并修堤,筑埂,挖渠,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一小块“巴掌田”叠着一小块“巴掌田”,硬是开垦出了依山就势、足有七百多层的万亩梯田。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涓涓细流在梯级田畔间萦绕流淌,“刻木定水”协商分配水量的民约亦如清流吟唱千年。
山歌响起,布谷声声,开犁了。古时,每年春耕时节,云和官民会一同前往“先农坛”,祭神田、分红肉、开山、赛歌、犒牛、下田耕地,祈求家畜兴旺、五谷丰登。
在遥远的澳大利亚蜥蝎岛,乌翅真鲨和参鱼会联合组织捕猎行动,为了捕食猎物,它们在浅滩上横冲直撞,冒着搁浅的危险。离蜥蝎岛不远的沙漠深处,70%的土地几乎全年滴雨不沾,蜥蜴们为了存活,养育幼儿,创造了补水的独门绝技:在极其短暂的阵雨过后,会抢在水滴消失前,将脚趾全部浸入水洼中,它们的皮肤就像吸墨纸。在泰国湾,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布氏鲸因海洋污染不得不到岸边觅食,居然掌握了全新的捕食方式:张开大嘴守株待兔。在生存的困境前找到一条生路,是所有动植物的本能,在茫茫宇宙中,延续生命和璀璨文明,是人类的使命。熵增是宇宙必然的宿命,生命以负熵为生,自一诞生便在顽强抵抗自身的熵增,即使像宇宙一样最终会走向无序和消亡,那又怎样?
云和梯田映照出的千年光亮,是顽强不息的生命之光,一个自然和谐的生态系统不仅是一场延续千年的生命接力,更是一部劳动者智慧与意志的壮美交响乐,与遍布在中国南方无数崇山峻岭之中的千万亩梯田遥相呼应。
清晨,行人在云和某个古村的民居里醒来,推开阳台门,撞见了万亩梯田向她奔涌而来的云雾,闻到了梯田最清新的呼吸。云海像浪,古村像船,她像行进在大海之上,令她想起东海边的家乡玉环,想起耕海牧云、出没风波里的先民们,想起云和诗人云伟编剧的那部云和抗战微电影。抗战期间,这个藏在白朵深处的世外桃源曾作为浙江省临时省会所在地,遭日寇侵犯,生灵涂炭,不屈的云和人用血肉筑起了一道坚强壁垒直至抗战胜利。片尾曲一个稚嫩的童声唱起“长城外、古道边”时,她的眼睛湿润了。
一个行人不比一朵行云知道得更多。人们为宛若仙境的万亩梯田美景所震撼时,蓄满雨水的一朵朵行云千百年如一日,俯瞰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和匍匐之上的苍生,俯瞰着一谷一粟里浸漫的汗水、鲜血和泪水,它允许自己常常流泪,化作雨水护佑这片土地上的所有。
船帮
和诗人们坐在月光下的沙滩上喝酒聊诗,其实并没有聊诗。月光将一叶帆船孤瘦的影子拓进瓯江没有一丝波纹的水面,静谧的山影已沉沉入梦。我时时回过头,遥望夜色深处离此不远的紧水滩,依稀听见从时空深处传来的激流声,与险滩恶浪搏命的人们的呐喊声。
所有的不凡,均由平凡成就,所有的传奇,均起源于尘泥。瓯江帆船,本是瓯江沿岸石浦、赤石、龙门、紧水滩等村平常百姓的谋生工具,却催生了瓯江流域独特的文化符号——瓯江船帮,成为流传千古的传奇。自我的脚步踏上瓯江边石浦村的鹅卵石巷道起,便如踏上了时光深处的一叶帆船,无数人的人生江涛般涌入眼帘。
一座老屋,一缕袅袅升起的炊烟,一面半人高的老墙上一盆长势很好的多肉植物,在静谧的午后,讲述着船帮人家后裔的日常生活。整个石浦村特别安静,千百年前,这里曾日夜响彻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造船。如同云和人依山势而造梯田,因瓯江上游滩多水急,沿岸人造出两头尖尖、木梭形状、身形小巧、结构特殊的“麻雀船”“舴艋船”,在八百里瓯江畅游了一千多年。
据载,春秋战国时期,瓯江便有木帆船通行,宋元时期,瓯江帆船兴盛,一艘艘小小帆船将龙泉青瓷和宝剑、庆元香菇、云和雪梨、景宁惠明茶、松阳烟叶、处州白莲、青田石雕等运往远方,把油盐酱醋等日用品运回山里,到了民国初期,“瓯江船只8000艘,每日到达永嘉终点船只平均250艘”。千百年来,八百里瓯江不仅是海上丝绸之路中的黄金水道,还是运送文人墨客、运送陆游“又泛小舟到括苍”、孟浩然“借问同舟客,何时到永嘉”等山水诗的浪漫之舟。
泥地上静卧着一艘旧帆船,锈迹斑驳的船梁上,两道墨线若隐若现。天地不仁、人生无常,瓯江上行船是最危险的营生,因此也有了很多禁忌和习俗。新船第一次入水,不能叫“下水”而叫“上水”,帆船破损上岸修理才叫“下水”,修理时将船身翻过来叫“顺过来”,船上的碗和鞋都不能倒扣,如同海岛人忌讳吃鱼时把鱼身翻过来。船工的看家本领是看“水色”,判断航道安危、帆船吃水深浅。还有一个鲁班师“造船留墨线”的习俗:木船造好后,造船师要把用于取料标志的墨线清除,但保留前、后梁上的两条墨线。深深印在船梁上的墨线,是一道防护线,也是一道护身符,一切邪魔均不得越墨线半步,又如同船工出船前老母亲的一道道叮咛,深深刻在儿子的心上,护佑他平安归来。
一个古戏台,庭院内石阶下湿漉漉的青苔,高处的一串红灯笼,将我的听觉牵引到千百年前一个人声鼎沸的夜晚,袅娜的戏音在石铺村萦绕盘桓,仿佛想挣脱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吆喝声、酒令声,去追寻瓯江上的船工号子。紧水滩是一个险滩,行船人一路奔波历经艰险,过紧水滩前,要和船一起在石浦这个水势渐缓的平坦之地停泊休整几日,或养精蓄锐,或纵情狂欢,再将自己重新投入到无常的命运里。来的次数多了,他们渐渐爱上这里,爱这片山水的宁静,爱这片家园的祥和,也爱大红灯笼的声色,也可能爱上了这里的某个女人,有的便留下来,购田地,建居所,一代一代行船人将石浦村变成了一个店铺林立、商贾云集的船帮古镇。
“船帮”何来?行走瓯江,纵有一身看家本领,终是孤舟一片,举步维艰。急流险滩暗礁,是天灾;沿岸杀人越货的山贼盗匪,则是人祸,由此,青田温溪帮、松阳古市帮、丽水大水门帮、云和石浦帮等瓯江船帮应运而生,行船人结帮出航,或四五船为一帮,或一二十船为一帮,在帮头的指挥下,过急流,闯险滩,避暗礁,战山贼,拉纤推船……其中石浦船帮规模最大、名声最响,石浦村船帮会所旧址前,依稀还回响着当年船帮头目们议事交谈的切切声。
“报,报报报报报,有事前来报,无事不敢言,老爷夫人不好了!”
“何事惊慌?”
“两位小姐打将起来了!”
戏音袅娜,盘桓在石铺村每年农历正月十四到十六的日夜,石浦庙会中汀州吹打、鞭炮声此起彼伏,如果年份好,一场接一场的松阳高腔、包山花鼓、丽水鼓词、处州乱弹、木偶戏会从春节一直唱到清明,看过一场接一场戏文的船工们,在瓯江的风里浪里上演着比戏文里更跌宕起伏的人生。
一本史籍中储存的记忆,并不比一条江更多、更鲜活。我的脚步落在通往江边的鹅卵石路面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耳边依稀响起多年前的恸哭声。瓯江船帮的千年史,也是一部与山贼、倭寇、贪官、劣绅、日寇斗争的血泪史。离石浦村十公里的一个山坳里,静卧着两座古墓,日夜遥望着千帆过境。当年倭寇进犯,瓯江船工与“戚家军”并肩作战、顽强抗击,一夜,一百多艘舴艋船趁月色顺江而下,突袭倭寇,致其死伤无数,却有两位船工不幸战死,遗体被运回石浦村时,涛声般的恸哭声和抽泣声将他们拥迎上码头,沿着他们赤足走过无数遍的鹅卵石巷道,送他们回家。
抗日战争爆发后,瓯江船帮成了浙南一带抗战物质运输的“救命稻草”,船工们在“极度劳累”“一饱都成问题,何论赡养家室?那更谈不上图些微利,以至船身坏了,无法修理,只好由它坏去”的情况下,一次次用私人帆船将大批军粮物资运送到抗日前线,甚至“出卖妻子,来赔偿军粮损耗”。
此刻,诗人云伟坐在月下给我们讲述船帮的故事,云伟曾写过船帮,船帮文化展馆里大多文字介绍都出自他的笔下。迷雾般的月色中,我的耳畔传来清脆的鞭炮声,我的眼前时时闪现时空深处那些清瘦的、肌肉紧实、汗水淋漓、眼神无畏的脸,在抗战胜利的鞭炮声里终于舒展开眉头。
此刻,悬浮在月色中的那一叶帆船,像终于摆脱了命运沉重的枷锁,看上去很轻、很美。自瓯江航运因建造水库中断后,瓯江船帮也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舴艋帆船曾经一度消失,当它从时光深处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里,它像长出了一双翅膀,轻盈而美丽,不用再陷身惊涛骇浪,船工的后裔们作为非遗传承人,再也不用拿生命去换生计。而我们脚下的人造沙滩,像极了我曾经去过的马尔代夫芙花芬岛,巨大的阳伞,木质的休闲躺椅,孩子们玩耍的铲沙车,如果不是一阵阵散发着草木气息的山风吹过,提醒这是大山深处,我恍然以为自己身处南国的大海边。
我从云和带回一个叫做“大圣归来”的木制玩具,像带回走失很久的童年回忆。早在宋、元时期,云和的大批木匠便掌握了娴熟的木作技艺,在制作家具、农具时,也为孩子们制作踏碓童车、鲁班锁、七巧板、木陀螺等。造化给予这片土地上的人以险滩,以激流,以坡地,以荆棘,以战乱,以苦难,以碾压,以降维,云和人举重若轻,用智慧、用毅力、用才情完成了气质独特、几近完美的一个个创造。
千年不朽的不是星辰,也不是历史,不是河流,也不是人心,或许只是一条大江奋勇奔流的方向,是人类举起火把和锄头、绝不放下的那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