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1年第4期|卫华:三只小兽
这是一种江南特有的湿冷。檐下滴答滴答垂落的雪水并非具有喜剧效果,倒好像是刻意的搞怪声。来自季节深处的尖锐警告,冬季,它设置了高门大户的门槛。门内,是需要一种彻骨的寒冷作为区别于平常人家的姿态。仿佛下坠的雪水迎合了季节,它是冬季的私人护士,向我们的骨头深处注射寒冷。这让我们兄妹三个越发缩头缩脑、嘶嘶哈哈地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比如跺脚,哈气。我们紧裹着身子,恨不得首尾团进一只茧囊里。
我们像三只留守在巢穴里的小兽。年龄列入了运算程式:六岁、九岁和十二岁,我和二哥、大哥的年龄以三为增长。我们相互靠近而取暖,亦是彼此无间隙的亲近。彼时,父母亲去了邻县进货。上世纪八十年代,交通不便,往返常常需要两三天时间。以每个两三天为记忆的绳结,对我们的生活造成了撕裂性的破坏。三个小家伙不得不为自己的肚子作打算,甚至过早领会了无米之炊的无奈。在那之前,我们像所有的小孩一样安心享受“你妈喊你吃饭了”的召唤。
每年秋冬季,父母都会做点贩卖货物的小生意,活络一下清汤寡水的日子,不至于被贫穷套牢。他们走后,年长点的老大担当起家长职责,他付出比平时更多的劳动,来增加我们的依赖感。他把台门南北两边的门都拴上,任凭西北风像外来入侵者一样偏执地敲打木质窗棂——咚——咚咚。灶上的火生起来了,稻草烧的。烟囱里钻出去的烟又被风塞了回来,三只小兽呛声连绵。此刻,烟熏火燎才是属于我们全部的、无声胜有声的炫耀内容。看,我们也能小鬼当家。我们的优越感来自预习留守的巢穴式生活。旁边的柴家奶奶看到了大概会舒上一口气,或许会念上一句:阿弥陀佛。意思是,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不至于整天在她家叨扰。柴家奶奶可以空出时间喝杯茶,打个盹。我父母临走时将我们托付给了她家。我们围着灶台享受微乎其微的温暖。老大乐于行使他的权力,他很有见解地让我和二哥轮流坐到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烤”。这种以“烧烤”模式的速效传热迅速让我们摆脱了寒冷。似乎我们是依靠热气鼓胀起来的一只只球,而饥饿偏偏是漏气了的气门嘴,一点一点泄漏了支撑我们的勇气。
老大去野外菜地上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只真的小兽。它浑身黄褐色,软塌塌地拖着松懈的大尾巴。
“黄鼠狼。大概冻死在我们菜地里。”老大兴奋地说。他已经学会盘算食物。
饥饿的沮丧一扫而光。我和二哥尖叫起来,满心欢喜。我们对这一坨已经沒有生命的东西充满好奇和疑惑。代言皮草保暖的家伙反而冻死了?这家伙在乡村干尽坏事,臭名昭著。我猜测过它既鼠又狼的名号来历,大概是它偷鸡摸狗的生活习性和鼠辈不相上下,而另一半名字的折射,是否隐喻着凝聚狼心的全部凶残?现在,浮华的皮草,随着滚烫的开水已被我大哥褪得干干净净。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假想着对一个暴徒进行正义的终结。它紧闭受难的眼睛,赤裸着瘦弱而干瘪的身体,让人难以相信它曾经的风华和“独领风骚”。大概它至死都想不明白,拥有豪华皮草和独门武功的它竟然丧命于寒冷或饥饿。它让我想到了英国诗人吉卜林的一首题为《老虎!老虎!》的诗:“你引以为傲的威风又在哪儿/兄弟,它已从我的腰胯和肚腹间消逝/你这么匆忙要到哪儿去/兄弟,我回我的窝去——去死在那里!”这是不是意味着,随身携带的权势、地位、财富并非牢固,有可能被拆解成碎片。所谓强者,也有一言难尽的不得已和卑琐的秘密。
那个凛冽的冬日,我吃到了无可比拟的美味:鲜嫩的黄鼠狼肉。调料就是盐巴。美好的食物先占领了我的嘴,我的胃,接着让我谅宥了它所有的不体面,并为自己并不比它磊落的行为找到了托辞。之后数年,甚至如今,它的鲜美在回忆中更持久,更让我念念不忘。
留守的夜晚是恐怖的。门窗依然有外来入侵者般的敲打——咚,咚咚。隔壁隐隐传来的咳嗽声,若有若无的喘气声,雪崩塌的声音,依然让我想到蒙面的险恶蹲伏梁上,贴近的鬼脸在黑暗中起了变化。风盘旋着,像地狱派出的邪恶使者,行使他黑色权力。此刻,我们的老台门是夜的海洋中的一叶孤舟,前途未卜。我们更像手抓稻草,挣扎在危险疆域里的小兽。我建设着一个黑暗与暴力联合的世界,在我湖水一样深沉的梦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跟着老大去菜地“守株待兔”了,憧憬昨天的好运持续。天阴着,满腹心事似的。田野里的积雪并不完整,仿佛因为寒冷打颤而抖落了身上的覆盖物。白色像被整个田野掰碎了,继而草籽的绿青菜的绿都挺身而出,指证谁是制造寒冷的宿主。我们无法找到那黄姓家伙的窝,只能在冰天雪地中白白站上半天,然后怏怏而归。
我在路边残留的雪堆上踩下了黑乎乎的脚印,走得歪歪扭扭。一列黑黢黢的火车轰然而过,穿过田野,穿过前面的村庄。之后,又回归雪天特有的沉寂。寒冷和委屈像钟摆一样,缓慢又沉重地在我心中晃荡。西北风,刀子一样划过。我的心由热烈渐渐过渡到悲凉。
“看——那两个黑影像谁?”谁叫了一声,三个毛茸茸的脑袋都快速调转方向。
远处,路的北边,两个移动的黑点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像两只贴地而飞的候鸟。
我们呆滞了的情绪又重新沸腾,迎着黑点奔跑起来。风从耳边发出了呼——呼——的生动鸣叫。我们跑起来时,像极了三只跌跌撞撞的小鸟。
(节选自卫华散文《逆风而行》,刊于《野草》杂志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