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片段
1949年前,父亲是一个长江上的拖轮船长,1949年后,父亲是一个驾驶。父亲爱船爱长江,他说船上的人都爱蹲在甲板上吃饭。
我们家小,只够放一张小桌子,人多凳……
父亲教我写作的方式
1949年前,父亲是一个长江上的拖轮船长,1949年后,父亲是一个驾驶。父亲爱船爱长江,他说船上的人都爱蹲在甲板上吃饭。
我们家小,只够放一张小桌子,人多凳子不够,有时父亲也蹲在地上,我也跟着他蹲在地上吃饭。
有一次父亲看我在堂屋里做作业,歪坐着。他让我坐正。那天作业太多,我坐了好久,叫痛。他让我蹲在小板凳上,背伸直,他说,这样不痛。
我照他的话做,真的,不痛。以后写长篇我也用这个姿势,蹲在椅上写,所有的力量在腿上面,背伸直,腰也直,不管多少时间过去,颈椎不会痛。
父亲与我
父亲其实是我的养父,没有血缘关系,但比亲生的还亲。父亲的老家是浙江天台,抗战时来到重庆。他患眼疾,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到我长大后他白天夜里都看不见了,他靠听收音机知道世事。他看穿我,说我面容用了各式表情伪装。他说,你有一天会离开我们。他说你有一天会写家里的故事。我当时听了,吓了一跳。他坚决反对我与男人较真,他说可以笑一下,笑一下,什么都会过去。
混沌世界里的清晰之路
父亲患夜盲症离开船回家,那时我刚一岁。他的眼病一年年加重。在他尚在白天依稀看见时,经常带小小的我去八号嘴嘴,一个对视朝天门的山坡顶上,坐在崖石边。他看江上的船,告诉我哪些船是多少吨水位,哪些船他曾开过。他说三峡的鱼比这段江里的鱼大而鲜美,是因为水质不同。他第一次跟我说到桃花水母,就是我俩坐在这儿看江。
是不是我从那时就开始想象,我可以在长江上搭一根木板?我爱父亲,他的脸总是严峻,透出一股江浙人的智慧,他的手那么巧,一个废物在他手下都有了用处,他弹棉花,做凳子和碗柜,他做的腌笃鲜奇美。他对家人对外人永远充满爱和理解,他待人宽容。父亲总催我上学:时间快到了,还有五分钟,你跑。他眼盲后,看世界更清,没有要过家人一次盛饭倒水和穿衣,父亲用声音和触觉,特殊的感应,认识他的世界,认识我,记得他对我说:你没有真正的敌人,你的敌人只有你自己。他一生没吃过一次药,这也是奇迹,他在1999年一个最清静的清晨无疾而终。每次回重庆,我看江时,总觉得父亲在身边。父亲对我来说,就是混沌世界里的一条清晰之路。当我读卡佛的小说,当他笔下的盲人教我们如何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感受大教堂的美时,我想到了父亲。
远走他乡
小时候,父亲说,人应该像江水一样,朝自己的目的地流去,遇到阻碍,不能直接过去,就绕过去,但是不能停下。这些话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古庙改成的小学,夜里有黑影出没,白日上课也能听到怪声。音乐教室有粗大的铁绳,悬在梁上,自动卷曲。小学离我家不远,那里发生什么,邻居们在晚上乘凉摆龙门阵时都一五一十地说得出。
上小学第一天,父亲送我去。我因为害怕,紧抓着父亲的手,他带我到小学转,看到一口井,他叮嘱我:“这口井里的水,以后千万别喝。”“别人喝,怎么办?”“你别喝就行。”“喝不得?”“就是,你喝了就会两脚生根,记住没有?”父亲不耐烦了,“你长大得走他乡,才有志气。”
我以后真的没喝那井水,不管天有多热,我都不喝。同学老师都喝。父亲要我远走他乡,就是把一种梦想,带给了我,也许是他心底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