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9期|戴民:警营纪事(节选)
23岁那年,我依依惜别军营,未曾想到,不久便转而换上一身蓝色戎装,步入警营。踌躇满志的我心里没有一丝杂质,放眼望去,面前铺就的已然是幻想中熟悉的景象。然而,分配工作的……
师 傅
23岁那年,我依依惜别军营,未曾想到,不久便转而换上一身蓝色戎装,步入警营。踌躇满志的我心里没有一丝杂质,放眼望去,面前铺就的已然是幻想中熟悉的景象。然而,分配工作的头一天,内心平静的湖面就被一阵风吹得支离破碎。
那天,新警培训班宣布结束,一群生龙活虎的伙伴都等着师傅们领人。在我之前,陆续有人被师傅们带走,剩下的人彼此小声地指指点点,说某个人真幸运,师傅是警界闻名的先进模范,某个师傅是资深非凡的神探。我有些坐不住了,不时将目光探向屋外,内心描摹着要带我走的那个人。须臾间,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洪钟一般的嗓音:“我的徒弟在哪儿?”进而闯入一个满腮胡须、五十多岁模样的人。政治处主任老徐拦下此人,指着我对那人道:“给你留了一个我们这里最优秀的,你得好好谢我!”下一刻,老徐牵着我的手,将我推到那个人面前,笑呵呵地说:“你就跟他啦!”我半晌没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这个被指定的师傅,那人却鼓着铜铃一样的大眼,冲我笑道:“跟着我不要后悔。”嗓门依旧洪亮。
我当时既郁闷又别扭,心想怎地摊上这么一个师傅?上培训班时,侦察兵出身的我,对局里大院的人早就摸了底。面前这个人,别人都不呼他的名字,上上下下都叫他“阿胡子”,乍一听称呼,这人在我心里就“矮”了三分。
“阿胡子”中等身材,不修边幅,原本正气凛然的警服却耷拉在他身上,走路四下摇摆,待人嘻嘻哈哈,气色和形状就像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里的“三六九”。别人跟我说,周末回市区的班车里,两个多小时无聊的路程,一车人拿他当众调侃,一车人也是他当面开涮的话题,同他陌生的人都不会拿正眼瞧他,熟悉他的人都会拿他开心。我属于前者,骨子里迂腐,见惯了营盘内行色正道的人,全然不屑这样的人。眼下,我得管他叫“师傅”,俗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时,我的心都要碎了。
师傅大名严成德,家住在黄浦区山东路上,单位却在郊区闵行,工作日住在局里。我家在闵行,一家五口挤在十多平米逼仄的空间里,我只得蜗居在局里图书室内,别人下班回家,师徒俩就成了局大院的守夜人。
师傅嗜酒,爱喝本地产的黄酒。夏夜的月光泻满大院,院里一棵百年老杏树底下,师徒俩拼上两张方凳,狭小的凳面上挤挤挨挨堆着晚间食堂卖剩的菜肴,一对老小坐而对饮。平素里,师傅来去风风火火,行事大大咧咧,然而一旦逢上喝酒,他蓦然间就能气定神闲,正襟危坐。师傅咂酒就像审阅案卷,目不转睛,若有所思,似乎每一杯酒中都能品出一天的是非功过。酒酣深处,师傅的话匣子如同他的酒一样也上了头。他说搞治安就是跟“三桶”打交道:治安工作像“万花筒”,社会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沾边;又像“垃圾桶”,凡是最脏最苦最累的活都得干;最头疼的是它还是“炸药桶”,稍不留神就会惹出大乱子。治安无小事啊!许多年以后,我做了沪上治安总队长,时常把师傅的这段话挂在嘴边,不时地提醒自己和大家。
酒很浑浊,师傅却总能喝得眸子清澈明亮,月色底下,满脸的胡须四处张扬。我几杯酒下肚,脑袋便昏昏沉沉,醉眼迷离间,望着对面那个叫师傅的人,霎时变得像传说中镇妖驱邪的钟馗模样,有几分凛然,又有几分正色。
治安科的活儿永远忙不完。我跟着师傅忙里忙外,最让人头皮发麻的事情莫过于处理死尸。整个夏天,黄浦江里时常有人溺水而亡,尸体受水浸泡,烈日一旦烘烤,奇臭的味道直刺鼻囊。头一回触摸尸体,我不免胆战心惊,师傅不慌不忙,拿着卷尺丈量尸身,搬弄死者巨人状的头,仔细端详死者的头部五官,察看身体的每一处。太阳底下,尸体严重腐烂,表皮裹不住发酵膨胀的躯体,蓦地纷纷脱落,情景惊魂骇人,我见状,恨不得抽身而逃。师傅早就洞悉我心,他吩咐我去买些蚊香来祛味道,我如获至宝,飞身而去。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裹进了尸袋,我才渐渐回过魂来。
师傅是照旧喝他的酒,可我什么也咽不下,脑瓜里汇映着惊吓恐怖的画面,人也比平常木讷了几分。师傅拿他鼓铃一样的大眼睛瞪我,目光在我脸上游移,像在翻阅一本烂熟于心的书。半晌,忽然冲我嚷道:“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活人!”当时,我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意思。师傅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陈年往事才脱口而出,如今想来,那是他人生整段阅历沉淀后的金句,也是我跌跌撞撞走过与他相同的岁月后才恍然大悟的道理。
日常里,科里上档次的活儿总轮不上师傅。我内心替他憋屈,开始琢磨师傅在科里让人“看低一眼”的原因,结论有三条:与人说话,师傅总爱带些“标点符号”,配上他瓮声瓮气的大嗓门,让人觉得粗俗不雅;与人相处,师傅总缺乏“心眼”,事顺了,彼此相安无事,事不顺,别人就拿他鸡零狗碎的生活小节说事,往领导那儿随意点拨,生生把他拨得很远;最主要还是师傅爱较真儿,连领导定的调子也不买账。同事们随声附和、铁板钉钉的事儿,也让他搅得风生水起。可想而知,科里“垃圾桶”的活儿总是由他拾掇。每逢此时,师傅总是一脸苦笑地对我讲:“领导看得起阿拉!”
“垃圾桶”里能“淘金”。师傅仿佛很在乎这份苦差事,并且陶醉其中,好像那里面有他一番可运筹的乾坤似的。终于有一回,他让所有的人大跌眼镜。
那天,市建工局闵行供应站里死了一个人。站里电焊工李某血肉模糊地躺在一张钳工操作台下,局里刑侦队察看现场后,定论死者凌晨偷偷摸摸干私活,从作业台上不慎坠地而亡。完后,通知治安科按非正常死亡处理。科里领导照例派师傅去打理。原本这事按部就班地打个电话,通知殡仪馆来车接尸就可了结,不知是不是师傅顶真儿搅局的“傻帽”劲头又来了,他一反常态地去了供应站。
师傅在车间现场转了几圈,然后直奔医院太平间,独个翻出尸体,仔细勘验。死者的脑壳俨然血葫芦一般,师傅戴上塑料手套,在死者头上轻抚慢捋,还真看出了蹊跷。他神情严肃地回科里,向科长汇报他的结论:死者系他杀!科长也没多想,回话说:“吃饱了撑的?人家刑侦队都有结论了,你搞什么名堂?”师傅却很笃定,并与科长顶起了嘴,同事们在一旁轻慢打趣,总之,没人信他。师傅被惹得性起,正色道:“我发现死者不是坠地而死——跌死的人头上岂会有两三处创口?再说,才一米多高的操作台上不可能跌死个人,不信的话可以随我到太平间里去看一看!”大家见他底气十足,一时半会儿面面相觑。科长此时想的是,这家伙要颠覆刑侦队的结论,明摆着是要得罪人家,一旦弄巧成拙,治安科的颜面往哪儿搁?但师傅不容分辨的神色让他也心存疑虑,于是便让师傅请市局的大法医张泰运前来解剖。
大法医张泰运证实了师傅的判断:死者头颅系粉碎性骨折,伴有交叉裂伤,与仅从一米多高的作业台上摔下而死不符,显然,有人伪造了现场。局长发话,一众侦查员鱼贯而出,模样有些“狼狈不堪”。果然,凶手很快就被“挖出来了”——竟是供应站里的“大红人”管某。
案情很简单:管某的“风流韵事”有一回被死者李某撞个正着,李某不时向他敲敲竹杠,最终惹来杀身之祸。这天清晨,管某叫上李某,借口帮人干点私活,加工锤击一件金属物品。趁李某埋头掌抚时,管某伺机从背后连续锤击李某头部,然后又伪造了李某干私活坠地而死的假象。
这事让师傅在局里声誉鹊起,院里的人见着他后,有些日子没再叫他“阿胡子”,连科长也面露喜色地称呼他“老严”,同事们也跟科长保持一致,“老严老严”亲切地叫着,师傅那些天如拂春风,有些腼腆,还如同没有酒的日子一样不自在。
跟着师傅久了,洞悉他性格有“大漠孤烟直”一般的明朗,也有“长河落日圆”那样的坦然,可是平日里,一脸邋遢胡须的外貌,略带“匪气”的嗓门,连着鲜有正经的举动,让旁人怎么也不会知晓他还有“柔肠一寸愁千缕”的脉脉温情。
还是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上海电机厂一幢职工宿舍臭气熏天,年轻貌美的女工周某被人发现死在宿舍顶层的尖角夹层内,蛆蝇萦绕尸身,人都趋而避之。我同师傅出现场,师傅挪动微胖的身躯,只身爬进闷热逼仄的夹层。我真后悔跟着这个人,整天跟在他后面与死人打交道。
那一刻,师傅爬进去了,我却似掉入身不由己的陷阱,想着如何爬出这骇人惊魂的“魔窟”。师傅在上抱着尸身往下挪动,我不得不挺着战栗的双腿在下面接尸,那场景一辈子也抹不掉。学生时代偷看过手抄本《一只绣花鞋》,书里面鬼一样的死尸白描,让我脑海里有魂飞魄散的幻觉,眼下却是真真切切、狰狞恐怖的尸躯。师傅跳将下来,吸了一支烟,坦然朝我耸了耸肩,全然未将我惊恐万状的表情放在眼里,返身又钻进夹层搜索遗物。片刻,他取出一只药瓶,还告诉我,他数了数,夹层的地面上竟有十八只黄豆般大小的绿头苍蝇。
师徒临时找了一家医院的太平间,请来名法医李延吉解剖尸体,定论是服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
年轻漂亮的女工令人费解地死在单位宿舍夹层里,给人无限想象的空间,一时半会儿,各种揣测与传言沸沸扬扬。周某死因已明,为何自杀却不明。死者家属反复无奈地找师傅讨个说法,师傅怜悯死者和家属,那些天愁得连上好的黄酒也不恋了,满脑子想的就是给死者家属有个交代。
师傅冥思苦想,内心终于有了谱。师傅依他的经验,感到死者可能有抑郁病史,但是死者家属并没有反映此种情况。那时候,没有人口轨迹信息联网共享一说,想查就得“大海捞针”。烈日当空,我跟着师傅跑遍了全市精神病防治院,在徐汇一家精神病医院,果真发现了死者瞒着亲人在这家医院就诊的记录。主治医生说,姑娘近期患有严重的抑郁症,病理显示,具有自杀倾向。医生还说,这属于病人的隐私,按病人的意愿没有通知家属和单位。师傅闻听此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无言。回局后,写结案报告时,嘴里喃喃自语:“作孽啊,作孽啊!”
多年后,我当上了局里的刑侦队长,三天两头跑殡仪馆,成了家常便饭。有一天,我在局里遇上了退休的师傅,跟他讲,如今,我遇见死人,都有些“兴奋”了,因为死者身上有破案的秘密,死者才是核心现场。师傅拍拍我的肩膀,爽朗地笑道:“有职业警察的腔调啦。”
师傅是警察界一个很普通的人,常年辛苦,伴有高血压,加上嗜酒如命,退休不久,便在一个冬日的黎明撒手西去。他走得很安详,我送他的时候,师傅依然像那个夏夜里喝完酒一样,微微泛着红晕,只是满脸的胡须已经剃得精光,陡然生出一丝文静和秀气。我静默地立在他的遗容前,遥想那些与他相伴的日子。也许他从未拥有撼天动地的业绩,也难以赢得人们可歌可泣的赞美,他的平凡和庸常一如脚下石子,微不足道,但是,从他的内心里,我早已捕捉到他忠诚担当和善良淳朴的真实世界。如果说,治安工作就是在铺就平安大道,那便断然少不了一颗不起眼的石子。虽然石子是那么细小、琐碎和不屑,但在我心里,师傅永远厚朴平实,让人敬重。
……
(《警营纪事》节选,详见2021年《美文》九月号)
【戴民,上海人,生于1958年。曾参军入伍,退伍后从警38年。先后从事治安警、刑警,曾任派出所所长、刑侦队长、办公室主任、公安局长和治安总队长。2018年退休。热爱写作,作品散见于沪上各种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