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青山绿水畔
2020年的一场大疫来得突然又迅猛,我们在武汉的家关了四个多月,高高的楼房,耸在半天空中,开窗又怕病毒。开了,其实阳光也照不进屋子。长久地脚不沾地,人跟植物一样发蔫。每天无精打采,神思倦怠。
夫家湖南宁乡市黄材镇,十年前我嫁过去时,那地儿还是崇山峻岭,一片蛮荒。后因为挖出了青铜器,国家大手笔投资,建起了炭河里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周边搞旅游开发,黄材镇慢慢改变了模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山路一再拓宽。道路两旁的山地撒满了花籽,孔雀草、矮鸡冠、小雏菊,这些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小花小朵,到了时令就绽放,给景区又增加一景。
疫情解封后,我的第一次长途出行,便是开车从武汉回黄材。丈夫出生的村子叫古塘村,因村里有一口年代久远的水塘而得名。从古塘到黄材镇上,以前要走一个小时,现在因为劈山开出一条道,开车仅需五分钟。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但因为挨着遗址公园,村子又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往前一步,感受繁华,退后一步,享受宁静。
人终归是大自然的一员,跟草木一样,需要阳光雨露,天地滋养。在城市的钢筋水泥建筑物里,久不见山川河流,身体会有病,心理也会有病,思想也会有病的。
我因为出生乡村,总有一份乡村情结。但我的衣胞之地,因为乡人追逐繁华,热衷于在城市里买房,再不济也要在镇上安家,这些年,一个一个地从泥土里拔腿而出,去了那红尘中的“温柔富贵乡”,致使我的村庄人烟日渐稀少,鸡犬之声也日渐微弱。
但古塘不一样,湖南人乡土情结重,成功人士在城市买房也喜回乡盖房。他们盖那种动辄百多万元的大别墅,把父辈的破砖烂瓦推倒重来,在祖宗的基业上守成又开疆拓土。因盖别墅的多,乡里的土木工程队忙不赢。如果逢下雨,商定的90天工期得延,主家急,包工头更急。活儿都排着队呢。
奶奶在古塘有个小土砖屋,跟村里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大别墅相比,实在有碍观瞻,村里领导多次提议推掉。几经通融,答应若是拾掇拾掇,弄得漂亮一点,可以留下。
留还是不留?我们一直在纠结。留,哪来百多万元建大别墅啊?不留,这是祖宗打下的“江山”,有一宅基地不容易。如今,一场疫情,激发了我对“农夫山泉有点田”生活的强烈向往。奶奶留下的土房子正好成了我走向田园,走向自然山水,走向自我内心的载体。
“家居青山绿水畔,人在春风和气中”。那么不建大别墅,就把这么个土房子修旧如旧好了。
土房子已经有七八十年了,石头打出的地基,土砖是曾祖辈从田地里取土,摔打、夯实,一点点去除里面的气体,日晒、阴干,才形成一块一块坚实的土砖。椽子檩条都是祖辈在大山里砍伐树木制成的,一栋房子凝聚了祖辈们的血汗和对生活热腾腾的期盼。村里老人说,土房子住着其实更舒服,冬暖夏凉。土房子经住,只要住人,可以住一百多年。
那就保留土房子特有的韵味吧,展现它立于空间与时间中的质朴与简单。没有玻璃的窗棂,没有铝合金的门户,没有玻化瓷砖的贴面。一点一点,房子改造完成了。围墙造院,栽花种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门便是天地,远山如旧友,相看两不厌。
嫁来十几年,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了他们的过去,他们也都接纳了我。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田地被村里几个农户承包,开始种植经济作物。我姑姐也承包了几十亩,一部分种朝天椒,一部分植黄桃。姑姐就像是踩了风火轮的哪吒,家里四个轮子的轿车和两个轮子的摩托车加三个轮子的三轮车,她一天要换好几遍,一会儿要去开个会,一会儿要去运个苗,一会儿要去拖个肥。
现在留在村里的农民也变成了新农民,时常有上面下来的农技人员,现场给他们讲解种植的技巧。他们还要追时尚赶潮流,学习利用科技利用网络,利用小视频,将山里的农产品推销出去。
姑姐承包的40多亩黄桃,大前年落地,前年挂果,去年开始售卖,我们都沦为她的推销员,免费向全国各地邮寄了许多箱桃子,让朋友们反馈口味和新鲜度。姑姐是个善于学习的新农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去年她的黄桃大获丰收,卖出了好价钱,也带动了村里其他农户的黄桃销售。当地网红还在她的果园里来了一场直播。
乡村也在变化,看不见炊烟袅袅,田里也没有耕牛了。姐夫有了耕田机和收割机。播种和收获季,是姐夫最忙的时候。每次赶上姐夫劳作,我也像村里人一样,围在田埂边,看他操控机器,惬意地闻着水田、青草和农作物的气息。
“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鸟好弟兄”。现在,我一有假便会回黄材古塘。在老房子里,不翻书,不写字。晴天时,就看着阳光透过窗棂的形状投射在地面上,墙面上,从满到亏。下雨时,就看着新雨顺着旧屋檐滴落到地面上,形成一条宽大的流动的帘子,由强到弱。再也不用找寻什么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身子闲了,就拿着锄头去锄草,困了就躺下睡觉。再也没有什么抑郁和失眠。
四季之景在我眼前流动,农人们在我眼前走动,鸡鸭鹅狗时不时聒噪一番。傍晚,孩子们放学回来,呼朋引伴的吵闹声在耳畔琐碎响起。种点菜,养点鱼,喂几只鸡鸭,粗茶淡饭,一如我心中珍藏的乡村时代。
你信吗?自从我在老家有了土房子,我把跟随我多年的乡愁给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