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城市生活
父母进城20多年了,已经基本上融入了城市生活当中。刚开始时租住在县城的一户人家,房东热情,笑脸迎迓,弟弟妹妹们隔三差五过来看望,父母的陌生感渐渐消除,也对这种离乡生活有所适应。过了几年,我要到太原工作,临汾的房子闲下来,只有父母居住是最合适的,这样子,父母来到了临汾。临汾显然比县城大,小区居住的都是高校知识分子,作为普通老百姓的父母,能否接纳这样的环境,我心里没有底。当初只想着父母有个稳定的家,总比租住别人的房子要踏实,其余的没有多想。
居住环境变了,意味着人际关系也在改变。乡村生活了几十年,周围的人事全都熟悉,自己本就是其中一员,其乐融融,自不待言。到了县城,方言土语、风俗民情倒也相似,偶尔还能遇见几张熟悉的面孔。到了临汾,两眼一抹黑,真是全新的考验。好在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干了一辈子供销社采购工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父母为人小心谨慎,见了小区的人,未语先笑,一团和气。小区居住的知识分子多数为老年人,感觉新来的父母为人随和,也就慢慢走动起来了。
父亲喜欢下象棋。小区的院子里有几个象棋爱好者,经常在树荫下摆棋摊。父亲站在旁边观战,不管别人怎么指手画脚,他都坚持观棋不语的原则。时间长了,他基本上摸透了几个弈者的本事。某一天,刚好缺少对局者,他笑哈哈地说,要不我先顶个缺。对手看了看这个日日观战者,就和父亲摆上了棋子。二人下到高潮时,旁边不知不觉已经围了一圈人。父亲已经研究了对手多日,大致了解其套路,最后战而胜之。这时候有人说话了,棋艺不错嘛,来来来,咱俩下一盘。
学校老干处有活动室,教授们把父亲撺掇到活动室玩耍,父亲不好意思去,觉得自己不是学校的退休人员,只是作为学校职工的亲属暂居而已。几个带过我课的教授说,你家大儿子是我的学生,你是他父亲,这还不是理由?父亲就去了。父亲很快喜欢上那里的氛围,每天按时按点地前往,母亲给我反映说,你爸去老干处比上班还准点。
小区附近是学校的篮球场,供公共体育课教学使用,同时也供教职工使用。父亲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拿着篮球到球场,我不知他的球技如何,父亲有一次告诉我,这些年下来,仅篮球就打烂了3颗,由此可见其运动量相当可观。
学生打篮球喜欢喝瓶装水,球场边上到处都是空塑料瓶,站在旁边看球的母亲顺手捡了起来,她想起了有人拿这个卖钱的事,觉得也可以做嘛,给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父亲看了母亲一眼,不屑地回了一句:我的工资还不够花吗?母亲说:不是够花不够花的事,主要是闲得难受,找个事做。母亲这句话点到了穴上,父亲这才用心想了想,然后说:恐怕孩子们不愿意,这个小区都是知识分子,人们会怎么看我们。母亲发现父亲的态度有所缓解,便解释说: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好多比我们有本事的人也捡啊,我就看见过。母亲举例说明。父亲不吭声了。主意已定,母亲便大胆地在小区及周边踅摸,像个保洁员,父亲不去捡,只是母亲捡多了帮忙往家拿。慢慢地,我家阳台上堆积了几袋子塑料瓶。父亲打听到了收购站,便扛上袋子去卖。
我知道此事已经是很久以后了,嘴上没有反对,心里有所不快。忙活了一辈子,闲下来也是不容易的,想做力所能及的事,由他们去吧,就默许了。我们不反对,父母很高兴,每次我回去看望他们时,还会主动告诉我这段时间卖了多少多少钱。当年在生产队干活记工分,每天累死累活才挣几分钱,现在随便捡拾塑料瓶,收入就远远超过那时候的多少倍。有父母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少,你捡拾,他也捡拾,还出现了竞争。球场边上一度出现几个人同时盯着马上就要喝光的塑料瓶而蠢蠢欲动的情景,这都是父母讲给我才知道的。原本不太同意他们这样做,便趁机劝阻。有一段时间他们为此起早摸黑,已经发展到全心全意的地步。必须出面干预,别把此事太当回事,否则,适得其反。
小区的老教授们,很多人来自农村,家属们的身世和母亲相同——农村户口,跟着教授们居住在城市。命运相同自然话语很多,家长里短能说到一块儿,母亲拥有了三两个走动频繁的闺蜜,每天在楼下聊天,几天不见便找上门来拉呱。
10年前的夏天,母亲在姐姐家消夏,一大早感觉手脚不灵活了,反应敏锐的姐姐觉得不对劲,可能出问题了,赶紧驱车来到了临汾铁路医院,一检查:脑梗。紧治慢治还是落下了后遗症,母亲的右半边不利索了。她是个个性非常强的人,从来不服输,早年在农村带领我们给生产队干活,父亲在外工作,家里的农活主要靠母亲,在靠工分吃饭的年代,我家没有劳动力,年年都是欠款户,只有在秋天掰玉米时才能多少挣到一些工分,母亲带领我们一起下地,她在前面掰,我们在后面捡,玉米叶子像锋利的刀片,划过胳膊、划过脸颊,会很疼。
居住在城市后,母亲的性格一点也没变,时时处处要表现得不比别人差,在小区里,老太太们都夸母亲能说会道,手脚麻利,乐于助人。这场病对她精神打击极大,无法接受。每天强迫自己锻炼,要康复到原有的状态几乎不可能,母亲不这样认为,每天坚持到操场走动,一圈、两圈、三圈,直到累得不能动为止。事实上,母亲的锻炼起到了良好的效果,到目前为止,脑梗10年了,并没有完全躺倒,穿衣、吃饭、如厕基本自理,只是不能再下厨做饭了。以前我每次回去,母亲总要给我做爱吃的饭,刚得病那阵,还能勉强操持,只是力气不够,擀一块面要靠在墙边歇好几次,后来干脆放弃了。做了一辈子饭的母亲,不能亲自下厨,对她来说等于失职,其悲哀程度可想而知。同处一城的三弟两口子,义不容辞地负责起父母的一日三餐,老人的生活基本没有受到大的影响。
得知母亲病了,相处比较近的老太太们上门看望,那时候的母亲听力还好,处于困境,有人过来安慰,心里多少熨帖了些,得益于惯常走动的缘故,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
平时老两口出双入对,互帮互助。母亲病了,对父亲打击也不小。父亲替母亲要操好多心,药吃了没有,还要带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父母的脸上一下子显现出龙钟的老态来。继而,父母的血压都出现了问题,配了降压药,父亲的心脏又检查出毛病,增加了心血管药物。每天定时定量地服药已成常态。为了买药,父亲跑遍小区周围的药店,比较了一番,最后选定了一个药店,和药店的老板混得惯熟后,常常是先记账,过一段时间才付款。
父亲虽是初中毕业生,但毕竟工作了几十年,有见识、有阅历,和知识分子相处的日子里,注重倾听和学习,关注国际国内形势,央视四套节目是每天的必修课。每次和父亲聊天,我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我没关注的地方他关注了,还能给我讲出一二三来,我心里暗暗佩服,父亲俨然一城里人了。小区有好多人是从师专迁过来的,我不认识,父亲每每说起谁谁,我一头雾水。哪个楼上的教授岁数最大,哪个教授学问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都能娓娓道来。几个带过我课的老师,每次见了我都笑哂道,你这家伙一点也不孝顺,也不回来看你老父亲,然后又说,我和你父亲可惯哩。我听后,既汗颜,又欣慰。
小区的环境好,夏日里,树木葱茏,遮天蔽日,清晨推开窗户,鸟鸣声会适时地传进来,有种乡村田园味道。社会上的一些闲人也会到小区避暑休闲,长椅上经常会看到一些陌生的面孔。有次碰到一个老乡,和父亲聊起了家乡的人和事,通过这个老乡,父亲又认识了附近居住的另外一些老乡,还有当年工作时的同事、朋友,无疑拓宽了交际面,这些人的联络方式都被父亲记在本子上,有事没事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如今的父母,老了许多,听力都不行了,母亲纯粹看口型猜你说话,父亲去年还能接打电话,现在对着他耳朵说,才勉强能听清楚。视力也差了,做过白内障手术,效果不明显。父亲为了安慰我们,说有效果,可是看电视时,眼睛会凑到屏幕上。听力也不行了,看电视是父亲获取信息的唯一渠道。村里偶尔来人看望父母,说起村里的故事,父母高兴得像小孩儿似的,仿佛又回到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山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