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生的电话
“赤橙黄绿青蓝紫,生活好比万花筒。为人应该怎么办,主意就在我心中。”这是蒋子龙先生的小说《赤橙黄绿青蓝紫》中的小调。小说也好,散文随笔也罢,蒋先生的作品中总有一些话能让我不时想起,大作家的文字底蕴非同凡响。
2016年12月中旬的一个午后,蒋先生打来电话,言及在海南举办的“两岸文化笔会”期间,来自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的作家、书画家挥毫泼墨,大写“福”字。随后台湾“中国书法学会”的谢季芸先生致辞,对大陆有人能写楷书感到非常吃惊。蒋先生问我:“莫非她以为大陆没有人能规规矩矩写字了吗?”
我对书法圈的人和事关注本不多,听蒋先生如是说,又恰好在电脑旁,就顺手上网搜索了一下。原来“中国书法学会”是于右任先生在1962年提议创办的台湾第一个书法团体,谢季芸先生是第十五届、第十六届理事长。据报道,谢先生四十岁时拜台湾书坛名家黄金陵先生为师学习书法,有过连续十余个小时用楷体反复书写千字文的经历;后来她又拜在台湾著名学者、诗人周植夫先生的门下,周先生告诉她:“字若想有生命力、有内涵,必须要学作诗。”看到这些,我开始明白蒋先生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了,或许在他心中,我大概属于尚能“规规矩矩写字、作诗”的人吧。
只记得当时回答的大意了,我说,中国书法首先是汉文化生机勃勃的载体,是文明的一种体现。即便是作为艺术形式,书法也不仅仅是单纯线条或水墨的个性技巧表达,而是创作者审美的综合理念与功力的流露。现在,有人将展厅的视觉效果作为书写依据,也有人将在本分修养中弘扬生命作为书写极诣,如《赤橙黄绿青蓝紫》中的小调所哼唱的,“生活好比万花筒”,创作者各有各的主意。中国书法之所以长盛不衰,正是由于几千年来东方文明兼容并蓄、与时偕行的精神,就像古人所讲:“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我感觉谢季芸先生的吃惊与她的个人经历有关,大可不必作此状,毕竟三千世界,百亿须弥。
除了网上的资讯,我对台湾书坛的现状了解甚少,对谢季芸先生的书风一无所知,于是跟蒋先生聊起自己曾妄改费孝通先生的一段话。时隔不久,2017年1月的《海南日报》上发表了蒋先生两篇短文,一篇名为“一地‘福’字”,文章的最后一段是:这次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的书法家在小洞天下以“福”会友,场面生动,令人感动。使我想起古文字功力深厚、能写很好的楷书和隶书的李之柔先生论书法的四句话,用以形容这次文化交流,似很恰当:“修己之美,成人之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日常聊天的几句话,在文中引用时还要写明出处,长者之风,令我感慨。
话说我对文学感兴趣,特别是对楹联的喜好,还是因为蒋先生的小说《拜年》中车间副主任送给厂长的话:“曲率半径处处相等,摩擦系数点点为零——又圆又滑。”化用楹联的手法,不拘泥于平仄,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一个不负责任者的形象,真是太有意思了。很凑巧,2017年1月中旬,台湾妈祖文化节组委会邀请我赴台举办为期一个月的“李之柔诗文书法展”,我用二十多天赶写创作了一批和妈祖文化有关的楹联、诗词作品,前言一千余字,就出自蒋先生之手。有朋友告诉我,这次展览能够圆满举办,与展出的作品以自撰楹联、诗文为主要内容,以隶书、楷书、行楷为主要书写字体有很大关系。我笑道,那真的要归功于蒋先生之前给我打的一个电话了。打电话很平常,聊天也很平常,只不过平常的风、平常的水面也会泛起不平常的涟漪,就像蒋先生当年写《机电局长的一天》那样——
1976年《人民文学》复刊,第一期扉页是伟人题词“希望有更多好作品问世”,开篇为毛主席的两首词,第一篇小说便是《机电局长的一天》。蒋先生用写实的笔法描绘了机电局长霍大道平常的一天,无意间成为特殊历史时期里颇具代表性的文学符号。不料机电局长平常的“一天”对蒋先生而言却极不平常,这篇小说引发了社会轰动,惹得一些人上纲上线,质问“小说究竟向读者宣扬了什么”?好在“子龙一身都是胆”,即使“四面围剿”也没有停笔“退出”。
1979年,当《人民文学》再次向蒋先生约稿时,新中国“改革文学”的开山之作《乔厂长上任记》应运而生。很难判断,过去的那“一天”对蒋先生有没有“杀伤力”。当我看到《乔厂长上任记》第一章节写“扩大会一上来就卡了壳,这在机电工业局的会议室里不多见,特别是在局长霍大道主持的会上更不多见”,直接用“霍大道”引出“乔厂长”时,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是一记“回马枪”,文笔犀利,风骨铮铮。类似“时间和数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来追求它,它就属于你”,如此“乔光朴”式的“语录”,更是激励了包括我在内的一代人。2018年12月,蒋先生获评“改革文学”作家的代表,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等媒体播报“(蒋子龙先生)始终把创作的着眼点放在人们关心的经济改革领域……对引领思想观念转变、推进改革实践产生了重大影响”。蒋先生为什么能获得如此评价?当代文学家中,又有哪一位如他这般,既能揭示错综复杂的改革细节,又能不流于消沉、催人振作?我不知道答案。蒋先生说得好:“写作是应该负责任的,应该对社会发言,无论如何要对文字有敬畏之心。”诚所谓“高怀怜赤子,逸笔起苍龙”。
其实,蒋先生的创作并不局限于工业领域,而是囊括了士、农、工、商各个阶层的现实题材,他从历史大背景和当代人文的视角反观社会阶层、聚焦矛盾冲突,塑造出一大批鲜活的人物。比如200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农民帝国》,是一部以农民视角解读中国人性格的力作,其中有吃苦耐劳,有精明智慧,也有种种不足,于纵横开阖、入木三分中特见文人的悲悯情怀。到目前为止,除了八卷本的《蒋子龙文集》、十四卷本的《蒋子龙文集》,估计蒋先生也不清楚自己创作过多少文字吧?用“著作等身”来形容大概也不为过。2019年4月,蒋先生告诉我天津要建立“蒋子龙文学馆”,嘱我书写匾额,一时间很是惶恐,全国乃至天津的前辈众多,后生岂敢。转念想到先生所说,释然了许多,“规规矩矩”怀着一颗“敬畏心”去写就是了。
因为疫情,这两年我不便去见蒋先生,只能“见字如面”了。读完他的长篇小说《农民帝国》,又翻看他的散文随笔。《一地“福”字》这篇文章,收录在蒋先生的散文集《厚道》一书中,该书无序无跋,有四十余篇散文,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是“文化以厚道为心”,说“至诚为厚道”。定义由何而来?从字面上看很简单,“厚”是“厚德载物”的“厚”,所谓“博厚配天地”;“道”是“道法自然”的“道”,所谓“道心惟微”。我甚至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句话:“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那么,厚道是否也可以理解为责任和规矩呢?
“八卦”心起,我准备给蒋先生打个电话问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