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1年第5期|汗漫:虹口,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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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五月,一个傍晚,美国青年斯诺来到大陆新村。
不知他乘黄包车还是汽车,一路穿过他眼中的上海滩——
巨大的贫民窟,西方帝国主义敲骨吸髓的地方,虚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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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五月,一个傍晚,美国青年斯诺来到大陆新村。
不知他乘黄包车还是汽车,一路穿过他眼中的上海滩——
巨大的贫民窟,西方帝国主义敲骨吸髓的地方,虚荣的社会,灯红酒绿的生活,建立于饥饿之上的巨商;语言混杂的租界城市,标奇立异的刺激;坐在防弹车内、脑满肠肥的、衣冠楚楚、对司机气指颐使的中国达官贵人们;帮会歹徒,敲诈金钱的骗子,绑票和勒索的专家们;门禁森严的外国人俱乐部,穿着白色晚礼服的绅士们、女士们,镀金的歌女,成百的舞厅;数不清的鸦片馆,无处不有的赌场;猜拳行令的喧叫声,大厅内眩目的灯光,麻将的碰撞声;四川路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妓院里进进出出的海员……
显然,斯诺不热爱从姿态到气质都在模仿巴黎和纽约的上海。但有鲁迅在,这座城市就有了光辉和力量。
这一晚,斯诺与鲁迅进行了一次以中国新文学运动为主题的谈话。
鲁迅说,从一开始,他就只是站在左联边缘旁观。“我以为在现在,左翼作家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他怀疑那些热衷于宗派之争的才子,是否持久拥有抗击“旧社会和旧势力”所需要的韧性。他称呼左联内部那些打击异己的人为“革命工头”。这些话刺耳、令人不适。他笔下的“四条汉子”——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感到不快。远在延安的毛泽东,听说了左联内部的纷争,对鲁迅持同情态度:“我们上海的共产党员在整他。”有人建议把鲁迅抢救到延安保护,毛泽东未同意:“他在上海才有意义。”
如果知道自己在一九四九年以后被神化,政治家利用其语录彼此斗争,鲁迅当年的文章大概就不会写得这么调侃、嘲谑、犀利:
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达那里,却见驶来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外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的回答是: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
这段话,被用来证明“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站在了鲁迅先生对立面”,也就成为人民的敌人,故四人在“文革”期间相继遭到批斗,投入监狱。
周扬被囚禁九年,屡屡写下回忆、检讨、自我辩解一类文字。
一九三四年十月那一天,周扬等人与鲁迅先生相约在内山书店见面,汇报左联工作。鲁迅一边听一边沉思,时而点头,有赞许之意。但田汉贸然说出关于胡风的传言。鲁迅喜爱胡风,脸色一凛。阳翰笙急忙转换话题,气氛稍稍缓和。告别时分,鲁迅还掏出一百大洋赞助左联工作,开玩笑:“前清时候花钱可以捐官,现在我身体不好,什么事也帮不了忙,那么捐点钱,当个捐班作家吧。”大家都笑了。
夏衍,即鲁迅笔下那“一位名人”,在七十年代末出狱时坐了轮椅——他的脊梁被打折了。对鲁迅先生“四条汉子”之说,他耿耿于怀,发表了《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一文,纠正鲁迅的记忆和表达:
我们的车子过了横浜桥在日本小学前停下来,然后四人分头步行到内山书店,而此时鲁迅是在书店门市部里间等着我们,不可能“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的。“一律洋服”也不是事实,其他三人穿什么我记不起来了,而我自己却穿着一件深灰色骆驼绒袍子。至于“态度轩昂”,那时我们都是三十岁上下的人,所以轩昂了一点也可能是真的。
鲁迅如果活着,看到一个晚辈无奈、委屈的话,大概会哑然失笑,微微自责;而后,沉默。
关于一九三四年十月这次见面,被解读出无数版本。鲁迅的一生,如何能盖棺定论?他被称为“大先生”“旗帜”“导师”“民族魂”“战士”,也被攻击为“骂人专家”“刻薄之徒”“左派分子”,等等。面对大事物,评价者往往显得主观、片面、充满偏见。像苏东坡面对庐山,纵看侧看,峰岭变幻,而高峰下必然是深渊。鲁迅不乐于也不屑于成为完美者,正如其所言:“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究不过是苍蝇。”
斯诺眼中的鲁迅,“教我懂得中国的一把钥匙”。一九三六年五月见面不久,斯诺就去了红星照耀着的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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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对鲁迅有一个定义,出自一九三三年他亲手编辑出版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鲁迅是莱谟斯,是野兽的奶法喂养大的,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他从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怀抱。
一九三一年,瞿秋白走下中共领袖位置,留在上海治肺病。一九三四年一月离开,赴江西苏区、被铺、牺牲。他和鲁迅相处三年,彼此成为最重要的知己同道。
为帮助瞿秋白解决上海生计,鲁迅将一系列外国文学作品交由他翻译,并推荐发表,以换取稿费和版税。每每为瞿秋白文情并茂的作品而惊叹,鲁迅呼他“敬爱的同志”。
被国民党以两万大洋悬赏通缉的瞿秋白,通过“何苦”“史铁尔”“易嘉”“何凝”“维宁”“宁华”“宜宾”等笔名,频频出现在上海报刊,翻译、写作共达五十万字的作品。这大概也是他一生最充实、最开心的时光,似乎重新回到书生角色。压低帽子在南京路上逛街,去城隍庙看杂耍,到孔庙淘旧版书籍。《国际歌》歌词翻译者瞿秋白,羡慕作家、翻译家、教师、医生等等身份,从来就不想做救世主或神仙,眷恋的是烟火与清欢。
但中国的历史进程,不会忽视他、放弃他——这一个有胆识、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充满了炸药和引信组成的危险性。特务与叛徒,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追寻瞿秋白的气息,像嗅觉敏感的警犬。只能不断搬家。醒目的优雅气质,总令他在凡夫俗子们当中暴露无遗。每到危急时分,他就来敲鲁迅家门。鲁迅就和许广平打地铺,让他睡在床上。“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在年轻的瞿秋白身上,鲁迅想念着失和以前的弟弟周作人?
一九三四年六月,瞿秋白牺牲,年仅三十六岁。鲁迅悲痛之至,在致萧军信中说:“中国人先自己把好人杀完,秋即其一。”秋,即秋白。
自一九三五年九月始,鲁迅抱病整理、编辑瞿秋白遗作文集《海上述林》,分上下卷先后出版。他亲自校对、设计封面、装帧、题签、拟定发行广告。选用重磅道林纸,麻皮面精装,印制精美。为避免遭查禁,鲁迅虚构一个出版机构“诸夏怀霜社”——“诸夏”,中国也;“霜”,秋白也。诸夏怀霜,中国怀念一个丧失的儿子。
鲁迅文字中反复出现“死”“怀”“纪念”一类字眼。比如,《纪念刘和珍君》,一九二六年。《为了忘却的纪念》,一九三一年。被枪杀于上海龙华的左联五烈士,都是他寄予希望的青年:诗人殷夫(二十二岁),作家柔石(二十九岁),女作家冯铿(二十四岁),青年运动领导人李伟森(二十八岁),作家胡也频(二十九岁)。
柔石的中篇小说《二月》,一九二九年发表,鲁迅作序,点明了小说的主题:青年知识分子的徘徊与追寻。在情节与结构上,与鲁迅短篇小说《故乡》相似:还乡与逃离。其实,这样的徘徊与追寻,情节与结构,在城镇化剧变与现代性阵痛中的当下,同样由新一代青年在演绎。一九六三年,《二月》被改编成电影,夏衍亲自定名为《早春二月》,在柔石的故乡宁波镇海拍摄。放映后轰动上海、一票难求,忽然被批判、禁映,理由是“宣传了小资产阶级趣味”。
鲁迅如果活着,大约会愤怒、辩解,或者沉默。
在为殷夫编辑出版的遗作集《孩儿塔》序文中,先生写道:
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
那些与现实格格不入、冲突、徘徊、追寻“别一世界”的人们,就是诗,就是微光、响箭、萌芽。
瞿秋白去世后一年,鲁迅也合上眼睛,五十六岁。复一年,淞沪会战爆发,壮士们牺牲于黄浦江边、苏州河上。
在如此持续、剧烈的丧失里,中国怀抱悲哀与惨烈,怎么能继续昏睡不醒且假装成一头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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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路,在民国时代一直叫 “施高塔路”。一九四九年后,改以鲁迅故乡绍兴的原名“山阴”为路名。走在这条路上,就像鲁迅的异代乡亲王献之穿行于稽山鉴水,恍惚产生“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之感。
当代上海山阴路,远远近近的“山川”,自然是高楼大厦,鲁迅未曾目睹。宏大的玻璃装饰面上,有霓虹、商品一类景色“自相映发”。好在,路两侧街区格局未变,梧桐树茂盛一如早年。我注意到,一个假肢商店,在冷静等待种种的创痛和呼喊。时装店橱窗内,普遍站立着木质或者塑料质地的模特,孤傲、冷艳而寂寞。甚至连头颅也省略了。让橱窗前的观察者,摸摸自己的脸,似乎洞察了自身的麻木、僵硬、丧魂落魄?
与上海其他街道一样,高档品牌商店在山阴路也时时闪现,是诱惑,更是拒绝,这是一门分寸感很强的艺术。高档品牌商店般的女子,屡屡可见。她们学习、经营着“诱惑与拒绝”这门艺术,追求投资价值最大化,用眉笔、口红、香水、首饰、跑车等等元素,修改“资产负债表”——屡屡可见的情感艺术家、情感资本家?在身体和内心之间,有一个高悬于空中的钢丝绳,她们杂技演员一样游走其上、平衡、摇摆,让周围心猿意马的爱慕者、蠢蠢欲动者,惊呼、仰望、张开双臂、自惭而去。
在民国,鲁迅已经洞悉“诱惑与拒绝”中的世相人心。天下巨变,人性守恒。
有轨电车叮玲叮铃的声音,早已消失了。二十一路无轨电车,依旧按原有路线运行,如同一座流动的纪念碑,纪念着三、四十年代那些曾经跳上车来拜访先生的热血青年。风,吹动落叶落花,如吹动层层堆积的前人足印和履历。某一晚,萧红出鲁迅家门后,开心地向胡风倡议赛跑。两个人就在黯淡路灯下奔跑起来,萧军跟在后边奔跑,为萧红喊加油。口袋里揣着鲁迅赠送他们应急度日的钱,萧军很羞愧。先生来信安慰他:“我稿费总比你们挣得容易,万不可放在心上,否则人就容易神经衰弱,陷入忧郁了。”
对于自己喜爱的那些后辈,短剑般的先生,变成冬日炉火了。
“外面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先生这样的话,让过小日子的人、隐逸者、帮闲帮忙之流,自卑以至于恼怒。他尖锐、闪亮,在暗夜这黑色的剑鞘里,颤动着。《故事新编》中就有一篇《铸剑》,古老南方的复仇故事,被先生翻新,让现实中欠下命债者不得安宁。胡兰成对鲁迅有一句评语:“跌宕自喜。”在跌宕中尚有不为人知的喜悦,就是瞿秋白、胡风、柔石、萧红等等年轻才俊的次第涌现,让鲁迅对民族的赓续与更新,尚怀热愿。他呼吁“救救孩子”,其实就是在呼吁:救救中国。而先生自己则“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在山阴路,我恍惚觉得:前边,有一个矮小、短发、瘦弱、木刻般的身影,慢慢移动。他穿着蓝灰色的华达呢袍子,脚上却是橡皮底的黑色跑步鞋,上半身的苍老与下半身的青春,就是这样在矛盾着、冲突着、前行着。在内山书店旧址门前,他停下来。那里已成为人民币、日币在验钞机上沙沙作响、和平汇兑的中国工商银行虹口区分行——
他的目光在标牌上的“中国”二字间久久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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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路附近,溧阳路、海宁路交叉处,有一九三三年英国工部局建设的上海宰牲厂遗址,现为虹口区创意产业园“一九三三老场坊”,内含餐厅、咖啡馆、小剧场、画廊、设计工作室等等。游客络绎不绝。
这一宰牲厂为古罗马巴西利卡式风格。造型奇特,如同发疯了的古堡。钢筋混凝土结构,五层,四面厂房与庭院中间的塔楼,结合成一阔大的“回”字形院落。那“回”字形院落里内外大小两个“口”字之间空白处,是盘旋上升的昔日牛道,牛群被鞭策、旋转、进入上下五层不同类型屠宰间的道路。路面粗放,以增加牛蹄的摩擦力。人牛分离。上海早期不多的几部英式老电梯,依然在运行。
牛道与屠宰间由二十六座斜桥凌空联结,宽窄各异,使牛群可根据自身宽窄一一分流。然后,分崩离析成不同的牛肉制品,供应当时整个上海市场。像人类,通过各种考试、面试、竞赛等等宽窄不一的尺度,分流到各个阶层、各种身份,接受时间的咀嚼,最后,消失。
一九三三年这一年,二月,鲁迅、萧伯纳、蔡元培聚会于宋庆龄家花园,留下一张著名的合影。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冒险刊发其他杂志拒绝的鲁迅文章《为了忘却的纪念》。五月,巴金《激流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家》,由开明书店出版。六月,同盟会早期成员、孙中山总统府秘书、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被戴笠手下特务暗杀于上海街头,宋庆龄、鲁迅、何香凝等参加遗体告别仪式。
此前,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淞沪抗战爆发。日军狂轰滥炸,进攻闸北,将位于此地的商务印书馆夷为平地,众多珍贵书刊化为火焰、浓烟、纸屑,弥散于整个上海。老舍的长篇小说《大明湖》书稿,在战火中灰飞烟灭,后根据对这一书稿的记忆,写出中篇小说《月牙儿》。中国军队奋力反击,日军受挫,主动要求停战。四月二十九日,韩国侨民尹奉吉在虹口公园投掷炸弹,炸死参加庆祝活动的驻沪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
此后,一九三四年,郑振铎、巴金、靳以编辑的《文学季刊》,发表曹禺的话剧《雷雨》,在日本引起反响,由中华同学新剧公演会在东京首演。盐业银行、金城银行、中南银行、大陆银行联合投资,邬达克设计的四行大厦即国际饭店,在南京路上建成,高度超过华懋饭店,被誉为“远东第一楼”。鲁迅进入这一饭店会见友人,品尝法国厨师制作的蝴蝶酥。一九三五年,上海电通影片公司拍摄抗日题材故事片《风云儿女》,田汉作词、聂耳谱曲的电影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震撼人心,传遍世界。
上海宰牲厂,就是出现于这样一个纷乱激荡的时空里,用牛群的哀叫,为附近汹涌浩荡的黄浦江伴奏。
时间的线性延展,使人不至于停滞在眼前痛苦中,对未来尚能抱持希望与幻想。空间的意义,在于使人可以尝试越过围墙、深渊、边界,获得新自我、新天地。但对于牛而言,一座宰牲厂,就是时间与空间的双重终结。
一九三六年去世的鲁迅,应该知道距离自家三公里左右这一宰牲厂的存在。他喜欢把自己比作牛。“我好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俯首甘为孺子牛。”后人们于是无聊地争论“鲁迅是母牛还是公牛”。他既是愤怒公牛,也是柔情万端的母牛,一头充满尊严、拒绝凌辱的牛。
萧红曾经问鲁迅,他对于后辈的爱,是父性的呢还是母性的呢?鲁迅回答,是母性的。
于鲁迅而言,于一个国度而言,那黯淡、挣扎于其中的岁月,似乎就是一座宰牲厂。
“逃出宰牲厂”,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就是中国的近代史、现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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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何梳理得如此整洁优雅
为何在衬衣的领口,悄悄地
别着一朵清馨的春兰,为什么
一路上胸口悸动脸颊发烫
可这一切
微笑在路边的梧桐
旧时相识的飞鸟都知道
车过甜爱路没有停下,我一声也不响
心中的天空正在下雨
这是上海诗人张烨代表作《车过甜爱路》中的诗句。她走路时穿平底鞋,手袋里提着一双高跟鞋。某日,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前,她坐在花园长椅上,有些羞涩地向我抬头解释:“我要换鞋了。”我见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很美。
甜爱路,离鲁迅故居很近,离青春和胸口的悸动很近。每逢情人节,有许多人在小邮政所,给远远近近明明暗暗的爱侣,寄一张盖有“甜爱路”邮戳的明信片。邮戳与明信片响亮接触,如亲吻,“吻痕”在明信片上暗红。路边有绿色铁质邮筒。在八十年代以前题材的电影、文学作品中,邮筒是重要场景和细节,负责相关情节的推进和转折。当下,它们逐渐退出银幕和书籍,仍固执站立街头,与定时出现的绿邮差互相怜惜——春天般的身体里,继续汹涌着年轮和叶绿素?
小街上挽手散步的情人很多。女孩子们涂有唇膏的嘴巴,斑斓多彩,仿佛在印证“虹口”这一街区之名。
鲁迅与许广平应该并肩走过甜爱路。两人年龄差十七岁。他们的甜与爱,因北京城里孤寂的朱安,而受到非议和诟病。热恋期间,鲁迅写就关于爱情的短篇小说《伤逝》,显现出对于未来的悲观态度。涓生与子君,这一对情人的形象,让文学界研究到了今天。许多人在这篇小说里照镜子。许广平在子君身上看见自己没有?周作人倒声称,子君是他,涓生是鲁迅,这篇爱情小说影射了兄弟失和。
当一对师生成为亲人,鲁迅与许广平的情感,渐渐没有了溪水般的喧哗,像万川入海,日益开阔、隐忍。对鲁迅,许广平始终敬着、爱着。帮鲁迅抄稿,坐在埋头写作的先生身后织毛衣。把鱼肉中的刺一一剔去、烧好,端到楼上给鲁迅吃。对自己,则持忽略、潦草的态度,穿旧衣,冬天的大棉靴也亲手缝制。
翻开《两地书》,读到热恋期间鲁迅给许广平起的昵称——“小刺猬”“乖姑”“莲蓬”“小莲子”;许广平则称鲁迅为“嫩弟弟”。日记中记载的“夜濯足”“与广平携海婴在卡尔登影戏院观杂片”“吃刨冰”等等细节,烟火气十足。要有这些昵称、细节,让先生可以获取热量,走下高寒的神坛,到人间里来。
但鲁迅只能成为鲁迅,第一人称单数的鲁迅,与复数的人群格格不入又息息相关。“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一个战士,肩扛毛笔左顾右盼,这是先生自画像。画像中,这一个瘦小多病的绍兴人,多么寂寞、彷徨。质疑周遭一切,包括同道乃至自己,所以悲哀、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即便许广平,在鲁迅去世后,似乎也成为先生灵魂的陌路人——批判胡风、冯雪峰,赞美周扬而后反对周扬,进退失据。
在大陆新村,在长夜里,鲁迅往往在疲倦的许广平身边坐一会儿,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又常常半夜起床,和衣躺在阳台冰凉的地板上,沉默着。幼小的海婴醒来,看见了,也挤到爸爸身边躺下来。
有鲁迅在虹口躺着、醒着,上海乃至南方、中国,终究能摆脱不幸不争之境地。
【汉漫:诗人,作家。生于中原,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断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曾获《诗刊》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人民文学奖(2007、2014年度)、孙犁散文诗奖(2015-2016双年奖)、琦君散文奖(201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