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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花山的每一块石头都刻着问号

2023-03-25抒情散文伍佰下
花山是一个在人迹罕至处可以安然松一下口罩的地方。

苏州城区西北方向,出中心区域不到20公里,有一片黛翠石谷,自在了百万年。友人相邀“透透气”,便避开人流不绝的姑苏其他……

花山是一个在人迹罕至处可以安然松一下口罩的地方。

苏州城区西北方向,出中心区域不到20公里,有一片黛翠石谷,自在了百万年。友人相邀“透透气”,便避开人流不绝的姑苏其他名山,一脚踏进这小小山门,脱下“第二层呼吸器官”,大口与青山翠谷交流气息。

对花山的第一瞥并不惊艳。山不高,坡道不陡不险,就算登临绝顶莲花峰,海拔只是169米。来时已非繁花时节,落英也无迹可寻,唯松柏古植浓可蔽日,清凉世界一个。

如果是冲着山名里的“花”字寻景,除了“莲花峰”之象形,大概率是对不上号的。

不过,春秋时期就有它的芳名外传,花山的好,想必有它的道理。

老子著述中就有“吴西界有花山可以度难”的记载。度的是什么难,无据可考,但多少证明此地幽僻,适合放逐于世外。到了东晋高僧支遁开山建起翠岩寺,绵延至今,除了对应山峰形状和地界灵气,更传递出对花山作为一个“心界”的体认。

多少代人,络绎地来,默默地去,完成了面对此山的心灵交换。

东晋泉井、宋代摩崖、元代大佛、明代塔林、清代御碑,以及更多无名诗篇,都生长在山里,我循着山路,在呼吸自然清冽气息的过程中,一一遭遇过。

所见最多,还数石头。花山里有隐藏于历史风吹雨打中的三百多处石刻、摩崖。苏州人经年开掘考据,确定了大致年代或作者的有一百多处。它们依山谷蛇蜒,伴着冷泉淙淙,总在不经意间,撞上自己的目光。

迂回地走,随意地读。有些行迹模糊难辨,也就放弃。更多文字,则渐渐清晰起来。

四字摩崖,最是上口。“花山鸟道”,反书篆体石刻,传为明代大隐士赵宧光书,“山”字形似莲花,“鸟道”就与脚下石径错位起来。哑然失笑时,又能意识到,自古飞鸟有道,如今人也类鸟,行之有道,俱在山间。

“水石佳处”,显然,水石在此相依又聚碰生辉。山中声色世界,精彩却也寂寞。

三字石刻,有的因人而名于世,有的因无名而更有意思。“凌风栈”,挡在“花山鸟道”石刻之前,也是赵宧光题。说他夜访花山,饮酒沉醉晚归,清风明月中停步,便即兴题下这无形之“栈”名,且留诗:“鸟道萦行上,深林更几盘。支公此消夏,五月晚独寒。”“穿云栈”,喻古时樵夫上山必经处,晨间云雾遮蔽,若不纯粹视为苦行,穿行便添了意趣。人生中很多行路,不也是这样?

“古人居”,刻字的古人揣想更古之人,曾在石床处起居生活,思维异想天开,却也营造出更多山中人气。

“且坐坐”,石形似蒲团一个,看不少路人顺势发挥,真坐下。须臾起身,便已一屁股寒湿,顿悟只能脑补“自在不拘”的那点意思。

“出尘关”,大概是探索过了前面更好的景致,才作此路标提醒。凡尘仙境有界限乎?大概更重要的,还是要过得了心中的关口。

“菩萨面”,是一块人面石,徒有脸的轮廓,不见五官。想象什么,便在里面看出什么。

更多二字石刻,意思在心口之间盘桓,说它不破。

“山种”,传东晋书圣王羲之书。王羲之确与定居于此地的支遁法师交善,因此尽览花山,对生机灵动之境动了情。“隔凡”,“凡”字中一点,被题刻者大胆挪到了“几”字上头,变成一撇,不由让我联想到汉语中的“仙”字,拆开来看,人一上山就成了仙。

“吞石”,顺着骊龙样的石形,描绘磅礴气势。循一样的题刻思路的,还有“龙颔”“坠宿”,等等。或语感顿挫,或画面感十足,或虚实相生。苏州多才子,状形写意,显然不缺高手,从各年代的造访者里,读得出抽离尘世喧嚣后的快意。

“落帽”二字,帽石凭空落定,应是登高风至的结果。题写者心境悠然自在到何等程度,才能对这样的小尴尬也着意落款?

忽然被朋友按下身子,一定要我坐下。定睛看身下,卵状大石上方是谜一样的阶梯格。下方,古人刻了“布袋”两个大字。此石便是布袋,那身上还有什么理由负重而不放下?说此石刻是禅机也好,鸡汤也罢,其实都不难懂,平日也不会有多在意。然而山中浸润多时,腿脚酸重不会撒谎,也就放下身子“且坐坐”吧。

即便如此,放下还是放不下,依然还是无解。

外来几小时,客人便说已了悟人生,总有点“过快入戏”的矫情。那便看始建于东晋的翠岩古刹,应该早就是“放下”的典范。然而,1600多年来,它纵有开山高僧支遁以及历代名僧憨山、麓亭、汰如、高云、敏膺、晓青等守住一方灯火,不还是要靠在进寺关道上用许多石块叠成一道“防卫墙”,以隔绝香火旺盛时代的抢劫么?就算隔得了盗劫,又如何能幸免于元末一把大火烧光,明代重建建筑又端的在一场近世劫难中再遭一夜焚尽的劫数?刻意远离凡尘,却依然不是恒久清寂之地,如今只剩了烧不尽的石础、石柱构件,助今人想象出不存在了的建筑形态……

我看到杂草丛生处,元代立起的接迎大石佛正笑意微露,全然不顾它被炸成过18块、重新拼接修复过的身体之伤,明媚而平静。

我看到寺院里两棵分别传为康熙、乾隆手植的板栗树,一棵遭雷劈过,怪倔扭曲;一棵高大茁壮,随风摇曳。

放下放不下,在更廓大的时移世易里,还是被坦然从容地面对,不做结论,也不必做结论。

就像,翠岩古寺的废墟而今没有被重起殿宇,非要挣扎着回到虚饰的簇新,而是仅凭它那一地的空旷,依然被冠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让你我肃然站立在残柱的影子下,直面、沉思、接纳、返身,在历史的一个个画面中穿行,让我们以更宽大的心胸,理解昔日和今日的一切。

离开花山时,回望那一块块远去的石头,它们定力依然,兀自沉默,像要守住一座山和一座寺,守住千年纯澈的秘密;它们又赋形会意,以能被解读和不能被解读的文化密码,跟到来者打打哑谜,谈谈人生。

看护着山门的乾隆御碑“问花山”,映入眼帘。

大气若吞吐山河者,还有什么不了心结要问花山呢?就像花山之石,又要跟我们打什么谜语?我似乎感悟到一些什么,却又难以言说。

倏地,我仿若见到那些巨石表面,长出了大脑的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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