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明的姥爷
如同大舅是我见过的个子最高的成年人一样,姥爷是我见过的个头最高的老人。只可惜,因为他常年圪蹴着打席而过早地变成了“7”字。当然了,姥爷最令人称道的还不是篮球运动员的身材,而是他贤亮无私的美德,就连每隔两三天就吵架、觉得姥爷一无是处的姥姥也有句口头禅:你瓜外爷是八贤王,吃了一辈子亏。
姥爷个如铁塔,姥姥却矮如母鸡,估计也就一米五零左右。她们都是1924年人,虽说旧社会包办婚姻,但在我读初中而吃住他们家的两年里,并没发现姥爷给姥姥找过什么茬儿,他也没有大男子主义。相反,姥姥总是嫌弃姥爷,嫌他傻,嫌他出瓜力气,嫌他把吃亏当饭的吃哩,弹嫌他这没弄好那没弄好,嫌他对孙子太好,嫌他是和事佬。在俩人争吵最激烈的时候,姥姥指着姥爷鼻子骂出了最粗野的话,姥爷气得脸发黄,边走远边道:真真的是,把人呀活成啥啦!
在三天两头争吵的日子里,姥姥吵的最多的是当时的大妗子。两家已分,但同住一院共用一个大门,姥姥嫌人家从对面走过裂了她一眼,嫌人家经过给她甩了脸子,嫌人家穿戴时髦啦是脚客,直吵得人家跟着街上卖辣面子的生意人跑去了陕西兴平。其实,姥姥对那女人的观察也准确,事实证明了她的判断。但即便如此,我也记不起姥爷曾与那女人吵过什么、说过人家不是。此后,姥爷更疼爱孙子孙女了,姥姥虽也可怜儿孙,但由此而引起的吵闹更多。姥姥就又和大舅吵,和姥爷一样,大舅实在不行就躲了。同样,我没见过姥爷骂过大舅,也许说过,但语气绝不激烈。姥爷从不苛求于人,也不说东道西,他硬自己吃亏自己为难也不难为别人。
姥爷出生在人口众多的农民家庭,是老大,五岁死了娘,母亲和继母给他带来五个弟弟、六个妹妹。在我读书那会儿,姥爷已过六十,光弟弟妹妹、侄子侄媳外甥、孙子孙女外孙就有百十口,家门父子和亲戚间的纠纷、官司不断,姥爷是最高说和人。常常饭刚端炕上,就来了一位舅舅,进到门角不说话,姥爷就知道又有家庭不和了。不用讲,他还三六九,被邀请到家族所住的洼里去断官司。常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姥爷总能一碗水端平,让各方满意。大家也清楚,姥爷没有任何偏见,在他意识里媳妇和娃是一样的,没有自己人和旁人之分,如果他们对姥爷的意见都不满意,那估计再也找不到更满意的处理办法了,于是各各垂头而归、和和气气过日子。
姥爷的贤明、仁义,得到族人尊重,让我懂得了德高望重的涵义。他的三弟和五弟分别在兰州市和平凉市工作,都有官衔,他们回家后都会来看大哥。记得有一次两位外祖父相约着同时开车回老家,他们在姥爷家窑洞里吃饭的情景,至今历历入目,那是我第一次给人敬酒,颤抖的手让酒洒到炕沿上;也是那次,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和吃到在英语书上见过的banana。有一年,姥爷患了白内障,是他当官的弟弟把他接去医治,并让他在城里逛了几月。
重男轻女,是那代人不可避免的贵恙。姥爷姥姥育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多子造成极度贫困,以致于我妈和两个后面出生的姨都是文盲,特别是小姨被抱养到子午岭的深山里。老早,家里也曾将我妈给了我舅奶家,我妈不得不两头都认。姥姥的重男轻女观念表现突出,儿女们时有怨气,二姨总嫌把她嫁得太近,妈妈觉得自己嫁到了山里,而姥姥溺爱的岁舅却在她81岁去世后都没来奔丧。姥爷姥姥命苦高寿,到死都没有被儿子接到家里生活。尽管如此,我没看出姥爷有重男轻女的观念,也许他没表现出来吧。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女儿家住一阵子,给她们帮忙干活儿。
姥爷早年曾非常贫困。据妈妈说,当年搬过六七次家,在当时街道的许多地方都曾勉强住过。全家六口住一个窑洞,里面盘两面炕,家里光景一个公鸡驮不完、两个公鸡不够驮。当爷爷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给儿子来相亲时,我妈妈只能去洼里我二姥爷家去过夜。姥爷没有因为穷困而自弃,妈妈说,姥爷说他和队长没高说过一句,的确,我没有发现他和谁红过脸。
作为标本式的农民,姥爷务农很在行,但他主要生活来源是打席。他是远近闻名的席匠,打的席子非常向卖,常常是刚蹲到集市上,席子就被买走。无疑,所有亲戚家的席子,都是姥爷蹲着苦出来的。为此,姥爷包了西面沟里的芋子地,深秋霜降后,当芦苇长到两三丈高、芦花变成白毛絮、芦苇杆也变白变轻变干时,我们就去深沟里斫芋子、捆芋子、背芋子,这是大兵团作战。可这半沟的芋子被拿回家后,所有碾芋子、盘席打席、卖席的活儿,就主要留给姥爷一人了。我晚上九点睡觉时,他就在窑洞里蹲着打席,嚓嚓的声音很悦耳,但我此刻回想起来却很心痛。几十年下来,姥爷严重背锅子,常喊腰疼。
姥姥的饭做得非常好,子女的厨艺都赶不上她,但姥爷做的面辣子却堪称一绝。进城后,西安有家同名餐馆,我吃过几次,但他们与姥爷的手艺,还是有不小差距。我吃姥爷面辣子时,已非饥荒时代,所以我的判断应无偏差。面粉、鸡蛋、辣面子、清油和水,是姥爷做面辣子的食材;简单的食材却做出了人间至味,那是手艺的魅力,是姥爷的魅力。可惜,他晚景凄凉,在姥姥去世后的十年里,一人枯住在远离人家的立方体地坑大院里,形同草木,常吃降雨的积水。
2013年元旦,听说姥爷病重,我急急坐车回老家,刚走到正宁县城、姥爷曾经无数次卖席的地方,就听到他停止呼吸的噩耗。耄耋之年的姥爷凋谢了,我一下子泪流满面。当我赶回大舅家,小舅正抱着姥爷脱衣服,从他腰间取出一千多元钞票,钞票被汗渍浸湿、干盔到身上……
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姥爷叫马德玉,悲夫,贤德如玉的姥爷就是这么走完他90岁春秋的!(完)
2022年12月20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