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棵枣树致敬

乡下马印宝的园子里有很多冬枣树，大概300多棵。那年刚入夏的时候我认领了一棵，是园子里的第五排第七棵树，我给她取名叫“二十一刀”。因为我看见她的那天，马印宝正拿着环剥刀在她的枝干上一刀又一刀进行环剥。我数了数正好二十一刀。

当时枣花开得正盛。小小的黄绿色的花隐在翠绿色的叶子中间，密密匝匝。枣树一直是很低调的，“叶不争春，花不争艳”。春天，其他树木早已枝繁叶茂，她才冒芽；夏天，其他花争奇斗艳，她却开得又小颜色又和叶子相近，不容易被人发现。她不在乎这些，她依然笑得很甜，惹得附近的蜜蜂嗡嗡嗡前来采花粉。那就采吧，枣花倾情奉献，从不吝啬。蜜蜂吃了花粉，给人类奉献了质量上乘的枣花蜜。人类夸赞蜜蜂的同时也夸赞枣花。嗡嗡嗡，嗡嗡嗡，蜜蜂把这喜讯告诉枣花，枣花开心地落了一地。一些小鸡仔跑了来，将枣花啄进了肚子里。这些鸡从此也有了好听的名字，叫枣花鸡。

蜜蜂和枣花鸡正一上一下和枣花亲密，环剥刀此刻也在和枣树“深入交流”。一刀划开枝干上的皮肤，又一刀轻轻环切下去。再看看树，一刀掉去了老树皮，再一刀，露出粉红色的韧皮组织，又一刀，深达木质部……连一丁点的麻药也不打。枣树站立在哪里，不喊疼，不动摇，她隐忍着，只是伤口处渗出一些淡色的液体。

环剥是需要极其严格的技术的，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不能太宽也不能太窄。太深太宽了，伤口难以愈合，而且输送营养成分的路也被完全截断，树就会死去；太浅太窄了，作用又不大。主刀人就必须是一名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的医生，小心谨慎又异常娴熟地做着“手术”。否则，枣树就白白遭罪了。据马印宝说，他练习了很多次，才让自己的环剥技术“炉火纯青”。

“不能不割她吗？你看她已经满身伤痕了。”我指着她身上的旧疤痕。“二十一刀”身上被环剥的疤痕很多，间隔三四厘米处就有一处，大概要有四十多处。

“不割不行啊，会少结果甚至不结果。遇到技术好的工人，就像我这样的，可能要少割几刀。”马印宝告诉我，这些引进来的冬枣树前10年都没有结果，就是因为没有环剥。自己一再坚持培育，不断学习，不断试验，才有了这环剥技术呢。每年都要在上一年环剥口以上的3-5厘米处再环剥一次，将叶片光合作用产生的养分停留在树冠部分，这样可以多坐果，也能让果子长得大些。才让这冬枣树从开始稀稀拉拉结几颗枣到如今的累累硕果压弯枝。

守着不结果的枣树十年？我看着马印宝，张大嘴巴，十年时间和枣树一起风吹雨打，没有任何收成，这是一种怎样的坚持。他继续干着他的活，用高锰酸钾给枣树的伤口消毒，然后仔细缠上塑料纸。他黑褐色的皮肤泛着皱，手上也有一些刀子划过的疤痕，和枣树皮一样。多年和枣树打交道，他们已经同化了吧。我瞬间对他肃然起敬。

马印宝继续环剥下一棵枣树。我不再跟着他观看。我抚摸着刚环剥过的枣树，摸她的新伤也抚她的旧痕，我膝盖上曾被石头划破过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我对她说，“嗨！你就叫二十一刀吧。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朋友，每年秋天，我都会来看你。”枣树晃晃叶子，默认了这个名字。名字无非就是一个代号，记录自己为果实做的牺牲，可以时刻提醒自己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9月份，我再次来到枣园。“二十一刀”身上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疙疙瘩瘩的疤痕，见证岁月。她和其他的枣树整齐排列在一起，每个枝头都缀满了饱满圆润的冬枣。树冠更像一个巨大的果篮，果篮里的冬枣青得发亮，靠近阳光的地方已经开始着色，透着红。马印宝正在树下松土、施肥、浇水。春天的枣花鸡也来帮忙，它们已经长大。枣花鸡吃过很多枣花，又整天和枣树打交道，时间长了就养出一种与众鸡不同的气质，毛色油亮，气宇轩昂。它们不时用爪子在土里挠几下，吃几根草，捉几只小昆虫，间或拉些鸡屎，算是回馈给枣树做肥料。马印宝施的肥也不是普通的肥料，而是煮熟的黄豆掺和一些农家有机肥，他说这样枣子会更甜；他也给枣树根喝牛奶，那些临近过期的牛奶成了枣树的饮料。难怪呢，这枣闻起来就有一些奶香。

金秋十月，冬枣已经着满了鲜红色，空气里飘着香甜。“二十一刀”结的枣子很大，大的大概有乒乓球那么大，缀在枝头，压得她直不起腰来，只能低垂着。见我到来，就用几颗大的枣子碰了碰我，和我打招呼。我亲吻了她，枣子就顺势滚进我的嘴里。咬一下，登时口舌生津，精神振奋。甜是最能安抚人的，因为甜就原谅所有的苦，忘记所有的苦，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枣园也迎来了络绎不绝的游客。他们散落在园子里，弯下腰，低下头，绕过树枝，一边把几颗枣子塞进嘴里，装进袋子里，一边叫嚷着甜，然后，欢笑着和枣树一起合影。

马印宝也正在忙碌着，带领工人采摘、分拣、装箱、发往外地。他们在枣树下来回穿梭，每到一棵树前，就低些身子钻进去，把枣捧在手心里，再小心翼翼地放进筐子里。

我很喜欢这样的场景，喜欢人低着头弯下腰穿过枣林，又直起身子，踮起脚尖，去撷取枣树的果实。我们是应该弯下腰向一棵枣树致敬，也应该抬起头仰视她的伟大。

据主人说，“二十一刀”正在参与二代冬枣的繁育，在刀子的雕琢下将会结出更大更甜营养更丰富的冬枣，成为新的冬枣王。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