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缘
应该说我的世界,准确地讲,我的认知世界,是从滴水到小溪到小河然后到大江大河的世界,一生与水有缘。长大后我才知道自己的命运和人类的起源恰恰相反,人类起源进化是从海洋入江河再往溪塘而居而发展。难怪我这辈子都不太顺,活得不太容易,没什么建树,这是后话。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滴水,不断汇集,不断奔腾就是我的人生。
我生在湘中一个小山冲,附近不远的小山冲里近代出了毛润之、曾国藩等一大批影响中国和世界的大人物,我自不敢胡攀,但地域如此,我也不必躲闪,一直以此为荣,多多少少受过这些大人物和在这土地上爬行的祖宗一类小人物的恩泽。我是大热天生的,一半是穷一半是贪凉,母亲生下我就同我一起躺地铺,村里的接生婆后来告诉我,就是给我打一盆水一抹,我的眼睛就发亮了,我一生不戴眼镜可能和家乡的水有关,可又显得没文化,土得很。村里有好几口井,井水磨的豆腐四乡八里有名,有一个生产队(现在叫组)世代就靠卖豆腐为生。井里的水流出,和雨水汇合,便有了条溪,如同我当童养媳的干娘一样无名无姓,农业学大寨那会,修过韶山灌区、当大队书记的父亲也想有所作为,带着社员把小溪改直,他自己带头,把最难挖的一段留给了自己一家,他臂戴红袖,自封总指挥,每天半夜才回家,母亲就带着我们姐弟日夜奋斗在泥水里,那是我不满十岁,是长子,自然吃亏最多,自然印象深刻。结果是村里一条溪变成了两条,原先弯弯曲曲的老溪不通水还不行。这也给小小年纪的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水的名堂多,光凭热情是治不了的。
祖屋门前有口塘,改直后也成了溪。初有记忆的二三岁,我掉到门口塘里,靠抓着塘边的荆棘熬了大半天,等挑扁担回来的母亲抱上时,母亲和我都吓得半死。因此我的水性是与生俱来的,与生俱来这辈子要和水打交道要和水有缘。我的童年是在水边单纯而快乐地度过的:夏天我在溪塘里游玩,捉鱼摸田螺 ,冬天冰雪冻结了水面,我们就在冰上溜冰,恼火的是母亲总要我去砸开冰洗红薯萝卜,不干农活的季节,一家人和一栏猪基本上靠吃这个。一到冬天我就到处生冻疮,手上开裂象个红薯和萝卜。沿溪而上不远有个学校,当然也是在溪水边,我在那里发蒙读完小学,又到另一条溪边读完初中。这些溪都很小,一跨就过去了,一点也不害怕。第一次见到比我家门口大一点的溪时我惊讶得不行,应该是我在读小学,母亲带我去小溪下游几里地的亲戚家,要坐小船过渡,我一看这么宽阔的水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兴奋得不得了,光着脚在河滩上来回走,把码头的石头摸来摸去,恨不得搬起来看个究竟。在船上,我一直靠着舷手当小桨划,船老大是个瘸子,气得拿篙子打也无济于事,他大骂我蠢:没见过世面的傻货,这叫什么河,曾大人带我们先辈们去南京发洋财出人头地经过的才是大江大河呢。那个神态和语气刺痛了我幼小的心灵,于是中学时我做了人生第一个重大决定:一定要到县城去读高中,因为一中旁边有条大河。当时学校和我父亲坚决不同意,一是学校戴帽升高中了,学生原则上只能在本校就读,我是成绩好的,学校怎么会放,而城里一中则另外还要考,只择优录取少数;父亲则因为家里的经济压力和我放的牛没人看等。我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偷偷去考了一中,没钱交住宿费就选择读通宿,即走读,哪怕是二十里山路早出晚归也要读。我就这么来到了县城读书,而且知道了学校旁边的河有了名字叫湄水,其实并不大,它流下去就和我家门口的那条溪汇在一起叫涟水,涟水下去叫湘江,湘江下洞庭入长江,可达南京,长江和南京才是大呢。于是,我们家乡这么点水就入了大洋……
事实证明我都选择是对的,我读的高中是我读书生涯中最骄傲的一页,据说很早之前就是座书院,是蔡和森、蔡畅的母校,严格地讲,是他俩的母亲管理的学校,校舍古香古色,宁静质扑,依水而建,门口和水边是好大一块的青石板路,河水四季清潵见底,岸边杨柳依依,真是在水一方,一个好读书的地方。我到这里真是乡里伢子进了城,大开眼界,老师水平不知比乡村中学强多少倍,学校图书室就更不得了了。我象海绵掉到大海,每天鼓胀鼓胀的,尤其是一个同学的父亲把我带进了当时是禁地的曾国藩的世界,我惊呆了,除了佩服他是乡人他的成长之路,能文能武,还特别琢磨了他一个从溪边长大的人怎么会建立和指挥庞大的水军,简直神了,于是替他鸣不平,事在那个年代,挨批那是自然而然的了,好在我的老师和校长开明,只是批评教育而已。当然,我的主业没废,成绩和其他表现尚可也是原因。在认真读书之外,我也参加社会活动,印象深的是在河边的校办农场挑粪挖萝卜,参观向四个现代化进军展馆,聆听中越反击战英模报告会,还有欢迎蔡和森后人来母校还上了省电视台……就这样,顺利地成长,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如一条小鱼长大了,游进了大河大江……
参加工作后几十年都是在水边转,大学毕业第一站就分配至大山里的三线工厂,在沅水和溆水两江交汇处的大江口小镇一干就是十五年,每天计算着工业用水、生活用水、排水和如何使污水变清。然后选调到到了县政府、市政府,通通都在水边,投身在火热的生活中,管产业,搞城建,就是没有特别关注身边的水,尤其是她的性情,像常撩妹的汉不知夸自己的妻。最没想到是2015年初,从不跟水利搭界的我,组织上居然要我去管水。找我谈话时,我吓了一跳,个人表示担忧,希望换一下,但是组织定了,我就义无反顾地去了,我暗暗告诉自己:既然无法选择,就好好前行,既然选择了水利,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工作所在地既是高寒山区,又水网密布,大小河流1700多条,上型水库1300多座,还有电站500多个,可谓是水情大市,而且降雨量充沛,因为面积宽广,东边日出西边雨,形势复杂而严峻,防汛抗旱都是压力山大。好在这支队伍团结,干事创业氛围浓,什么困难也要闯,也能闯过。
我是在大雨瓢泼时到岗的,是在抗洪抢险的现场完成的交接。到任不久,了解了水的基本属性和水利局的基本要求后,我觉得这个舞台有意思,有我唱戏的地方。
我的父母从我懂事起就告诉说我是牛变的,一生注定要有用、要靠自己去耕地才不被宰杀。由此我的职业生涯中总是在奋斗,总在不断弥补自己和父母家族的遗憾。管水的这几年,因为知道给我工作的机会不多了,就格外地珍惜,决心只挖一口井,最终做一个水利人,在水利局退休。组织上知道我的心思后,也支持了我。在这里我一干就是七年,真的干成了职业生涯的结束。
常在水边走,不识水性也有个大概,补上了我职业生涯中最后一课。岁月告诉了我水的静美和汹涌,水的利与害,告诉了我怎么样的顺从适应和科学利用水,告诉了我古人上善若水的智慧和我们人类要不断去领悟的博大……
以前我见过的水基本上是平静的,即使有点波澜感觉也是好奇和兴奋。做了水利人后才知水的厉害,洪水滔滔,汛期来了便是心惊胆战,有时真有点度日如年的味道。其实最苦的还是在基层、在第一线的人,我的司机有时随我走,开车几百公里才到市的北边,西边又告急,只好连夜赶路,我还可以在车里眯一下,他一眼都不能眨,好在他年轻,军人出身。2017年6月25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下午6时许,因为上游强降雨,沅水流域的关键控制点托口水库泄洪口从五千多流量一下子提高到八千进而达一万,然后和下游区域性洪水汇合,如一条巨龙涌起,地动山摇,大雨倾盆,全市紧急行动,我们几天几晚通宵达旦调度指挥,转移人口从最初的几万人到最后的近三十万人,那惊心动魄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洪水猛于虎,平时温静的河流像发了疯似的,有次我差点被浪卷去。库容近13亿立方米的托口水库是第一年正式蓄水,大坝安全倍受考验,我站在大坝的上心惊胆战的感觉至今都感到背上发凉,……好在有上级的坚强领导,上下协同奋战,一切都安全确保,新华社报道时采用了“零伤亡”这个词,总书记批示称赞、省委省政府表扬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自此我对水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对水利人有了更深的感情和敬意,也由此对一个诗人的名言:“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因有人替我负重前行”有了深刻理解,我在自己的诗中真实记录:不要对我柔情似水懂水管水以后我就格外怕水……
人可以一日不吃饭,不能一日无水,水利万物,利万代。水利局干的事就是水的利用。我到水利局主动作为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农村自来水工程。水有源头树有根,这也源于从小的教育和认知。农村确是一个广阔天地,我几岁后就要去插田拾稻穗放牛杀草等,对比这些,挑水就是门副业了,开始是提水,一个小木桶,后来就是挑,能挑了就要承包家里和我祖母的水,还有读书后老师鼓励我们为村里无儿无女的五保户挑水,因此挑水便是我每天早上和傍晚的必修课,没完成晚上披星戴月也要完成,我用的桶子从小到大,大的比我胖得多,装了水比我重得多,我想我至今的三等残废的身高与此有关。挑水的井离我家有二里地,雨雪天不知摔了多少跤,那时我就想:这辈子要是不要挑水就好了。雪峰山山高路远,这边唱歌那边和,许多地方看得到水留不住水用不了水,挑水估计要比我小时候辛苦得多。有次开班子会,我把我年幼挑水的经历和感受跟同事们一说,同时代的人都有同感,都表示应该圆了这个梦,不再让我们的儿孙再那么辛苦去挑水,那怕是砸锅卖铁只干成这一件事也值。正好之前国家已重视这一块,搞了农村安全饮水工程,并且列入到了到脱贫攻坚六个必保的第一件,水利部和省委省政府有了一系列的设想,我们就是要乘东风抓落实,而落实的关键是筹资和找水。在一个面积比以色列还大人口与新西兰相当的地方,在云贵高原的过渡地带,要实现村村户户用水面貌大改观,基本上实现自来水化决非易事。上下同欲者胜,几年下来,我们扑下身子终成此事,不讲寻找水源克服技术难度,仅筹资就达到二十个亿……当我走在崇山峻岭、苗乡侗寨,看到世世代代肩挑背扛的山民用上了自来水,装上了洗衣机、热水器等,过上了和城里人无多少差别的生活,一股暖流总会从心底涌现。
我从水边走来一晃快六十年,经历了事业的高低起伏,亲情的悲欢离合,回味人生,我忽然明白:我的命运不就是一条河的走势?有宽有窄、有起有落,有过无声的流淌默默地顺从,也有过跌宕的叮咚和抗争的咆哮,好在总是义无反顾地向前向前……如今流进了一片港湾,一方缓冲地,有码头可以停留,有寺庙可以膜拜,有时间可以深情地回眸来路,叩望前途,多好的时光和境地啊,我极目远眺,感觉生命这条河越来越平坦,越来越宽广了。
我突然记起信佛的老祖母挂在嘴边的一句唠叨:一切都是缘。我庆幸这辈子和水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