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雪痕
预报中的一次降雪,落下来却是零碎的雨滴。妻儿报怨天公的吝啬,失落在一场设想的乐趣里。
是啊,天气干燥已久,城色灰暗,野风将尘沙吹入人眼眸。这样的季候,绝不会有清新的视觉,丁点浪漫的情怀,也就成为一种奢求。凭经验告诉妻儿,城里虽不见雪花,高山上肯定会有。一齐临窗远眺,悠悠几仄云峰,果然已苍白了。
那苍白触摸不到,只能去遐想。若要真正有所体味,除非深入到大山的高度。
那年一个冬日,有位同学回乡探母,邀几位好友同行,我们欣然随往。难得摆脱平日的枯燥,也难得有机会一聚。
驱车出城直抵东南远郊,巍巍群峰下开始步行。同学在前头领路,自一条沟里进发,淙淙溪流七折八弯,波动清澈的流韵。羊肠小道随山势盘绕,迂回着向上移动,不知不觉中已爬上一定的高度。有人开始气喘,两个女子走走停停,阴冷之中都开始冒汗,一路的说笑渐次短顿。同学偷偷笑着鼓动:不远了,伙计们。其实,远与不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都已明白上了贼船,说好的一小时路程显然是个阴谋。
山色荒芜,司空见惯,并无景致可赏,时而可见农家的房屋,简单地横竖于一派寂寥,四周是赤裸的树木。延绵的坡田些许绿意,麦苗儿密密疏疏。空气是清爽的,露水隐藏在衰败的草里,偷偷浸湿人的鞋裤。偶尔碰见扶犁的耕者,孤人伴着孤牛,相识地招呼同学一声,俯身又去忙地里的农务。行至半山腰时,口渴难忍,大家狼吞虎咽地分食掉一箱果物。这时候,有雪花开始飘落,惊喜之中又继续赶路。苟延残喘中爬上山顶,才知道还有一段下坡的路途。白雪薄薄的积了一层,掩藏住山冈的荒凉,蓬松着针叶的是柏树和松树。平坦的一片土梁上,瓦舍连续着几户人家,门口有几丛翠竹。有人远远地向这边喊叫,同学解释说是个亲属。沿斜斜的小径往山背后下行,脚下有些泥泞,一些路段悬空而过,须抓住身旁的树木。
小心翼翼里终于到达,大家连声叫苦。低洼的平台上两座瓦房,中间一小块院坝,还有架起的卫星天线和蓄水的塔池,狗猫在屋子里进出。正是山的阴面位置,山势险峻,耕地稀少,陡陡地看下去,没有几家人户。同学的母亲在火塘边烤火,冷清的只有她一人,头上已花白了,病病歪歪的形容。短短答了我们的问讯,便蹒跚着出去,剩下的我们把火塘围住。不多一阵,她在另两间屋里生好了碳火在叫,再又转移过去。室内整洁明亮,有沙发和电视,看得出来是同学回来的住处。屋外水渠旁一株梅树正在开花,雪花已将它裹住。因不通电话,家里没有准备,也无人操作,吃饭的事情需自己动手。七脚八手地分工作业,一桌丰盛的饭菜摆好,天就黑了。同学领头,频频地喝酒吃菜,畅所欲言里相互交流。提起少时的艰难,同学沉重异常,为了读书他天天往返今日的路途。现在的难题,是老人坚决要守在山上,不愿意和他住进城里,丢弃不下自己的土地和住惯了的老屋。做了局长的同学,看着素日里风风光光,心中竟也有不浅的酸楚。因为沉重他喝得很多,因为相聚他喝得舒服。酒至酣畅时刻,有人披雪破门进来,齐看过去正是同学的老父,闻讯从城里特赶了回来,顺路喊来个陪酒的侄子,要来尽他主人的义务。敬酒猜拳的交叉了几圈,这才又慢慢进行,监督着不让酒水停住。他原是乡上卫生所的老所长,退休后在城里帮另一个儿子打理小诊所,常常能碰见。几十年的山路早已走习惯,自行车停在山脚下,一把手电筒摸黑而归。面对年近七十的老所长,大家暗暗佩服。看看实在是喝不动了,这才叫撤盘收杯。坐下喝茶的功夫,他又积极号召打扑克消遣,样子没有一点劳累。雪还断续地落着,夜色里泛着苍白。差不多时大家分头睡去,一对父子还在说话,喝水。
次日醒来,有炖好的汤猪腿叫吃,皆又美美的吃了一顿。有人忽记起同学的父亲来,总不见来吃,才被告知昨晚连夜又下山去了,走前俩老人洗炖了一锅猪腿。大家无语,争着收拾了盆碗,还把木柴劈了一堆。离开的时候,去向同学的亲母道别,老人家流出了眼泪。
一路踏雪归来,城中并不见下雪的迹象,高山上却早已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