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浆的麦粒
清水河哼着小调从山上轻快地一路小跑下来,眼看再过十里路就要到嘉陵江了,可是两边的山却像强壮的哼哈二将拦住了它的去路,一点道理也不讲。河被勒住了脖子,憋得难受,不晓得经过多少年的积怨终于在山根处奔命似的挤出了一丝豁口,小调变成了一阵闷雷,嘴里骂骂咧咧地冲向嘉陵江。豁口虽然小,怎奈时间长,日积月累,沿河也就冲出了风雷街不大的一块平坝。
风雷街最早没有名字,只叫“街”这么一个字。平坝的人要去山上换草药叫下乡,山上人要到坝子买酱油醋叫上街。可是后来随着一条颠死人的土路通车,这里要设站,再没有名字就有点不像话,于是不知谁就给这里取了风雷街的名字。
要说这名字取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别的地方有小西街、北辰街,那是因为人家抬眼一看就晓得东西南北,这里不行,这里的人没有四方的概念。因为山太高,坝太小,人们像是生活在深井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凭光线的明暗,几乎看不到太阳的位置。娃娃们读到书上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这样的句子一点感觉都没有,每天等他们能完全看到太阳已经是吃晌午的时候了,至于早上的鱼肚白,黄昏的晚霞可能都藏在几重山外面。这里不缺的是风雷,夹住清水河的两山离得太近,春天一点微风穿过,天空就呜呜作响,秋天和冬天的大风一吹更是震天价吼,声音关在这井底出不去,打雷一样。
虽然那条土路颠得死人,但是风雷镇也算和外面有了一些往来,日常家用的零碎东西进得来,山货也出得去。阴历每月二五八,十里八乡的人都拥到场上,有人卖烟叶子、清凉油,有人卖老鼠药、良种种子,大家各占一处,共同烘烤出一天的快乐气氛。合适的日子还会有一些特别的摊子,比如二月二孙得胜一早就会摆起爆米花炉子。他生起一小团炉火,先在葫芦形的压力锅里装上一盅自家种的小苞谷粒,轻快地摇转把手,不时地瞟一眼锅上的压力表,到了时间把爆米花机扭向一侧,用一条大得能装下一头小牛犊的麻袋罩住,再拿一根弯头去扳葫芦锅上的搭扣,随着“砰”的一声炸雷,麻袋立马鼓胀了起来,腾云驾雾的香味就弥漫在整个风雷街。孙德胜会把这第一炉爆米花装在一个簸箕里,过往的人可以随便抓起吃。这也不算是给自己打广告,因为没人和他抢生意,方圆三十里只有他一个人做这买卖。他就是喜欢人们围在他旁边看他使这门手艺。孙德胜的这第一炮响了之后,最高兴的是娃儿们,个个都拖出条干净口袋,装上一盅苞谷来排队了。来时瘪瘪的口袋总会在后面鼓得像临盆的孕妇肚子,装满了希望和喜悦。大家都说孙德胜的手艺好,爆出的苞谷花每颗饱胀而不炸烂。风雷街的人把没爆开的苞谷叫“哑子”,老年人咬了得崩牙;开完了的叫“枯花”,说它没嚼劲。
每到这个时候,整个风雷街所有的热闹都被收到孙德胜的麻袋里去了,那一声声震耳的砰砰声简直比过年的爆竹更能点燃大家的兴奋,大家觉得转动葫芦锅的德胜简直就是掌管炼丹炉的太上老君。
加工费由孙德胜老婆春娥负责收,一锅一毛钱。春娥在街上人缘不好,大家都不怎么搭理她,但她自己不知道。春娥讨人厌,其实不是因为她有多恶,而是她有把每件事都办砸的本事。比如街头的二嫂家有棵苹果树,结出的苹果又大又红,惹人爱得很,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酸,酸掉牙的酸。这苹果也不是不能吃,只是要有耐心,摘下来用纸包着一直放到冬天,咬一口酸甜适度、满嘴生香,至于为啥,大家都说不出个道理。每年二嫂的苹果一摆出来,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水色,大家都围着看稀奇。从没见过这苹果的外乡人恨不得长出六只手来往自家背篓里捡。
“这苹果味道咋样?”
二嫂聪明,她不说甜不甜,只说,“你闻闻,味道好呢!”确实,隔老远就能闻到浓郁的果香,就是不吃,放在屋里当花看着、闻着都能让人幸福翻天。可这话只要钻进春娥耳朵,她定会不知轻重地来一句,“酸得裂牙”,说完就扬长而去。弄得二嫂的脸红也不是,白也不是。本来还想等人称完苹果,付了钱再告诉人家这苹果的吃法,现在也不用说了。
春娥就是这么个没有轻重的人,大家都躲着她,但她又偏喜欢往热闹堆里凑。一年一次由爆米花点燃的热闹让她觉得整个风雷街都离不开她,以至于哪家办红白事情她都理所应当地要插一手。张家娶媳妇,按照风雷街的规矩,头天晚上就有人来道贺,来的人越多,主人家越有面子。主人家为了表达谢意会给每个人端一碗醪糟鸡蛋,大家边吃边聊,热闹热闹。可是如果春娥在这里,她肯定会扯着公鸭嗓子吼道,“醪糟吃了坏记性,娃儿们吃了读不了书,千万莫大意。”惹得几个馋醪糟的半大娃儿在心里狠狠地骂,狗日的春娥就是只“蠢鹅”,老子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哪里怪得到醪糟头上呢。李家办满月,也少不了她。娃儿嘴巴大得扯到耳朵,媳妇做的衣服针线不匀称她都要翻来覆去地说。
春娥说话缺心眼,收钱倒是精明,人家来加工爆米花她都是先收钱再加工。排队的人多,大家吃着她簸箕里的爆米花打发时间,她就吆喝柱子。
“还不把爆米花装起来,再放就不脆了,一天啥都指望不上你。”
其实柱子一早就在摊子边要给孙德胜帮忙,是她不让,怕把机器弄坏了。孙德胜要让柱子收钱,她又怕没她自己的热闹凑,把柱子撵开的。这会儿看着越来越少的爆米花,心疼起来,就拿柱子出气。哎,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咋看咋不顺眼。
按说以春娥在风雷街的名声,是配不上孙德胜的。但她好歹算是街上人,比乡里的孙德胜多了这么个地理优势,加上是屋里的独女子,条件还过得去。不晓得在哪个的撮合下,快三十岁才招到孙德胜这么好个人当了上门女婿。刚成亲的时候,风雷街的人背地里都说孙家交了好运,只是这德胜足足比春娥小了八岁,春娥再不好好管管自己的性子,怕留不住这女婿。
这话自然没人对春娥说,春娥的性子也自然没有改。
“你和你爹长得不像,你妈咋给你爹交待的?”
“我像妈。”德胜鼓着眼睛回了一句。
“你妈咋那么能生,狗下崽子一样。”
德胜气得放下碗,立起来就走。
春娥看不清形势,还撵出去说,“把桥头上那块自留地再浇一遍。”
说完又安安稳稳坐下继续吃饭,气得她爸妈两口子叹长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一长德胜也就晓得春娥的毛病,尽量不和她打照面。春娥在屋里,他就去地里;春娥去地里,他就去清水河打渔。晚上躺一铺实在躲不过,就假装扯噗鼾,春娥一个人说得没意思也就只有睡觉。
德胜打渔还真是一把好手,回回不落空,黄辣丁、鲫鱼、鲤鱼都没少打。每次用柳枝穿一串走回来,逗得左邻右舍的猫围着他团团转。除了自家吃,也拿到街上卖,乡里爹妈赶场也给他们拿一些晾晒的干鱼。春娥爸妈心里晓得德胜配春娥是吃了大亏,逢人便使劲夸这女婿勤快能干。唯一让他们不放心的是,结婚几年春娥也没有开怀。春娥由妈陪着坐车在那颠死人的土路上到县医院去过几次,每次都带回一大包药,吃了不见效果。想到春娥两口子老了有柱子可以依靠,大家也就懒心无肠了。
柱子是几年前春娥爸妈捡回来的,来时就有七八岁,一直管春娥叫姨。刚来时,春娥把他当小狗小猫样的爱,自从柱子开始吃长饭,她就对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出的话能气死人。
“你还叫柱子呢?我看叫筷子还差不多,拿起筷子就舍不得放下。”
“家里手电筒坏了,柱子,不用猜,准是你弄的。”
“家里有灯,我用电筒干啥?”
“嗬,你还嘴巴犟,我问你,昨晚上是不是和街上几个娃儿一起去抓叫蝉了?不拿电筒你咋抓……”
春娥妈实在听不下去了,“一点点事情就吵吵吵,有莫得个当姨的样子?”本来还想再数落几句,一转眼见春娥抓了一把葵花籽上街找热闹去了,气得顺手给了旁边的鸡一笤帚。
德胜来时,柱子有十一二岁了,管德胜叫姨父。德胜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也就大大方方地答应着。柱子喜欢和德胜呆在一起,春天种洋芋,德胜挖地他下种,夏天德胜割菜籽,他打捆。
春娥家的日子像钟上的针一样走得按部就班,只是春娥是秒针,走得急急匆匆、风风火火;德胜是分针,走得不急不缓、心平气和;老两口儿是时针,走得悠悠缓缓、拖拖拉拉。时间一圈圈地流走,柱子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德胜知道该给他张罗个媳妇了。
“你自己的日子都没过明白,给我操的啥子心?”
“我是你姨父,你就等于是我儿子,这是我的事。”
“你还是多操心操心我姨吧,听明亮说昨天她又在街上跟人闹场合。”
德胜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为啥?”
“有人论个买桂荣婶的鸡蛋,她教人家论斤买划算,气得桂荣婶骂她闲老妈子淡操心。”
德胜听了没开一句腔,早已习惯。德胜心里想,可不能让柱子像自己一样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得好好给他选个性格好,会疼人的女人。有时躺着睡不着,他在心里也埋怨过爹妈给自己谋的这门姻缘。爹妈只想到街上的生活比山上平顺,不爬坡上坎、弓腰驼背,哪里晓得腿杆是轻松了,但是心里那个累啊。其实摸着良心说,春娥不是一个坏女人,她甚至有很多别的女人没有的优点,胆子大、热情、不怄气……但就是一张嘴巴太伤人,好话到她嘴里都会变了味,把人家气得跳脚她都不晓得为啥。给柱子找女人我一定得给好好把把关,德胜打定了主意。
桂荣婶常去乡下收山货拿到街面上卖,鸡蛋、柿饼、蜂蜜、菌子……哪样好卖收哪样,认识的人多,人也精明,德胜把这事托给了她。
秋分后的一天下午,桂荣婶从山上收货回来,累得气没喘匀就跑来找德胜。
她拍着大腿直叫好,“找到了,找到了,这姑娘准错不了……”
“他婶儿,不着急,慢慢说。”德胜忙起身倒水。
“梯子梁的,叫秀珠,割蜂蜜张老三家的大丫头,年底满二十。”
春娥不知道德胜给柱子张罗媳妇的事情,但一见家里来客,连忙凑上来摆龙门阵,“张老三我晓得,要穿四十六码的鞋,人没到脚先到了……”
“姑娘大眼睛,两条粗辫子拖到腿弯子,”桂荣婶喝口水接着说,“针线粗点儿,茶饭拿得出手。”
“性子呢,”这是德胜最关心的,“配柱子咋样啊?”
“性子莫得谈嫌,说话轻言细语。”
春娥这时听出了点眉目,高兴地插话,“这要来了我家,我有个人好好说话了,免得天天看你两个木脑壳。”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全靠桂荣婶两边说合,两个小年轻见了几次面都还满意。德胜就邀张老三两口子来看门户、下聘礼、定日子。风雷街的人办事不铺排,想铺排也没那个条件,新人做身新衣裳,准备点铺笼罩被,央人做几桌酒席请邻里三四吃顿饭,事情就算圆满了。
柱子结婚,春娥根本没意识到这是自家办事,非亲自操心不可,反倒实实在在地凑了几天热闹,淋漓尽致地摆了几台子好龙门阵。大家都说春娥爹妈不在了,事情能办成这样,真是得亏了德胜这么多年积攒下的人情。
德胜对给柱子说合的这门亲事满意得半夜都能笑醒,谁说不是呢,秀珠拨的面鱼子又细又长,磨出的豆浆浓得喷香,切的洋芋丝丝根根一样粗细……还有秀珠为柱子挑扎进手指的刺时那满眼的心疼,都让德胜为柱子高兴。
初夏是地里难得的清闲日子,瓜秧菜苗都已经种上,打菜籽、割麦子也还要过十多天。秀珠这几天擀面条、蒸包子,变着花样地给一家人弄茶饭,真是好久没过过这么舒心的日子了。这天秀珠做腊肉卷饼子,春娥高兴得拿出年前办席剩的半瓶烧酒,非要和德胜两个喝一杯。德胜呡了两小口,脸就红成了关公,难受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不觉一个人走去河边醒酒。这德胜日日去的清水河,好像突然有点不一样了。黑云一样的一群雀儿,歘一下飞过来,轰一下冲回去,搅得空气里各种好闻的花草味,熏得德胜心里痒酥酥的。他奇怪自己咋一直没有注意过初夏的山、山上的花,还有这花里飘出的撩拨人的味道。在这花香里,德胜情不自禁蹲下身子轻轻抚摸起他亲手侍弄的麦子。麦子已经灌浆,一颗颗饱满得垂下了头,绿绿的、嫩嫩的。轻轻一掐,一股甜甜的白浆就崩了出来。突然,德胜觉得自己也像是一颗灌浆的麦子,心里有什么东西饱胀得随时要冲破胸膛。这种感觉很奇怪,让人熨帖又让人痛苦,仿佛正在被一百只蚂蚁同时咬着。德胜不愿意抗拒这种感觉,这是他从没体会过的。
这天晚上,德胜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春娥开始拐着弯儿地扯噗鼾他才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但突然腰杆上的一阵火烧火燎又把他惊醒得彻彻底底。第二天中午疼得实在挨不住,他才撩起褂子让柱子给看看。
“呀,姨夫,尽是泡,麦芒咋把你割成这样。”
“这才啥时候,那么嫩的麦芒能割人?”
“这是蛇缠腰,我爹得过,” 秀珠听他们这么大声说话,忙从灶房出来,“疼起来像是开水在烫。”
柱子一听蛇缠腰,急得没了主意,他听人说过等这缠腰癣长拢了是会死人的。
“莫急,这蛇缠腰才刚刚起头,我记得爹用过的一个土方子,可以断根。”
秀珠叫柱子去河滩扯来香附子草根,拿石臼舂烂,调上米醋和她家的椴花蜜,给德胜敷在癣上,秀珠说连敷七天保管能好。果然,第三天柱子看到鲜红的泡就开始萎了,悬着的心也终于开始放下,“秀珠,你快看。”
“我就说吧。”秀珠也高兴得把辫子一甩。
谁也没注意,这辫子的发梢蜻蜓掠过水面一样轻轻从德胜背脊梁划过。德胜心里猛地一震,全身的肉突然不听使唤地迅速收紧,再收紧,紧得心子都要从口中挤出来了一般,憋得德胜满脸通红冒虚汗。
这突如其来的电流把德胜击打得无比清醒,在风雷街过的日子电影般一遍遍在脑壳中回放,德胜仔细寻找,认真辨认,一次也没找到春娥对自己轻声说话的影子,更没有发梢掠过的痕迹。哎,这么多年自己都在为啥活着,为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口、柜里的粮食……送走了春娥的爸妈,安顿了柱子的生活,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德胜明明白白地感觉自己这颗灌浆的麦子,被清水河蒸腾起来的水气熏得迅速膨胀,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力量马上就要撕开麸皮,喷涌而出。
……
好多年后,柱子和秀珠都还记得姨夫突然离开的那个初夏,记得那时的草熏风暖和开在姨夫腰上的花朵绚烂,还记得他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姨人不坏,只是不会说话,你们不要计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