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生的雪

　　1

何为雪花，雪是谁的花朵？

雪多呈六角形，像花。有人说雪是天空漂浮着的冰花，来到大地上便成了雪花，可见雪也是一种特殊的花。

雪是树的花朵。“飞雪似杨花”，飞雪落在树上，如一朵朵杨花开，其实是一朵朵雪花开。

雪是风的花朵。在日本称雪花为“风花”，因为雪也开在风里，每一朵都迎风而开，舞在风中。

雪是天空的花朵。云为土地，天是花圃，开满了银色的雪花，只因知音在人间，便纷纷下凡，与知己相会。

雪是冬天的花朵。红叶是秋天的祝福，雪花是冬天的祝福。

一颗小水滴或小冰晶一生只能开一次花，不开就不能成为美丽的雪花。而一开，她们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了。

然而，没有一朵雪花因此而退缩，那一片片洁白就是她们用生命写下的最后心声：“我的一生已无怨无悔地开过了……”

雪，是生命的花朵。

2

唐朝天宝年间的那一场大雪，不知李白有何感慨。宋朝元祐年间的那一场大雪，不知苏轼有何沉思。

当杜甫望着窗外的雪，写出“窗含西岭千秋雪”时，这一场雪，注定成了千古不朽的雪。

雪在边塞诗人岑参眼中，竟成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把冬看成了春，把雪当春写，才使那“梨花”一直开到今天都没有开完，还在开。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不知千百年来，有多少风雪夜归人，在熟悉的犬吠声里，回到了被风雪包围、但又包围不了的温暖的家。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中晚唐的这场雪本想淹没柳宗元手中那支孤独的笔，没想到，雪早已化得无影无踪了，诗却没有化。

曹雪芹书桌上那写着“石头记”的一张张雪白稿纸如雪片纷飞，引来的晚清的那场大雪，更是把人间和白茫茫大地“洗”了个真干净……

清人尤侗在《花犯·西山晴雪》中称雪为“烟中飞白鸟”，使人一惊。这么多的白鸟飞来了，是不是也把春天悄悄衔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心的旷野已被这从古至今的雪悄悄落满。

3

头发说白就白了，人说老就老了。雪的身子、雪的头发本来就是白的，雪也会老么？

我总觉得，50年前的雪比现在的雪年轻。那时，雪里有多少幼稚、天真，有多少幻想、浪漫呀！那时，我不知滚了多少雪球、打了多少雪仗，也堆了多少可爱的小雪人，每堆一个，却总担心夜里她孤零零地站在外面受冻，总想给她披上一件棉大衣……

如今，雪中的我再也没有了儿时的那种天真，而现在的孩子只会在手机里滚雪球、打雪仗、堆雪人，在电脑中玩雪的游戏。难道雪悄悄变老了，还是我变老了？

50年前的我年轻，50年前的雪也年轻吗？可惜我再也见不到50年前的雪，再也回不到50年前的雪的怀抱里了。

50年前的雪，还在我的记忆里一朵一朵地飘着，至今也没有飘完……

4

那天，我捧起一把雪，轻轻用手握住，过了一会儿，再伸开手掌时，雪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化作了一丁点儿水，那水居然不凉，竟然还有一点儿温度。我忽然想起一位诗人说过的话：“雪在掌心，会悄悄融化成暖暖的水的！”

雪本来是冰凉的，但是，再冰凉的东西，只要用你的心去暖她，也会暖出爱的温度的；只要人人伸出爱的手掌，北极也会被一点点暖热。

忽然，我看见趴在房顶上的雪哭了，一滴接一滴的泪水顺着房檐流了下来……

我知道，房下的家里肯定有温暖的爱。

那是雪感动的泪。

5

雪本是雪，天一暖就变成雨了；雨本是雨，在高空突遇降温便成了雪。雪是盛开的雨，雨是飘落的雪。

雪来自大地上的水，大地上的水经过蒸发来到了天上。水流走了看似不再回头，但水化作云、变成雨雪又返回了故乡。

而这朵雪花，来自大地上的哪一滴水呢？是不是儿时我在小河里嬉戏时飞溅在脸上的那一朵水花？是不是妈妈给我洗头时洒落在地上的那一颗水珠？

我童年时玩过的水，我年轻时游过的水，我中年时蹚过的水，何时才能变成雪与我重逢，再相见时我还能认出它、它还能认出我吗？

前世为水花，现在变成了雪花，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轮回”？

雪花，你还能找到回家的路、童年的伴吗？儿时的我不正是那时的你的小伙伴？难道现在的孩子见了你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6

那天，风大雪大，刚一出门，几朵雪花便猛地钻进了我的怀里。

难道雪想和我拥抱？我看到，雪花大胆地去搂抱梅花，梅花刹时羞红了脸。

是我在看着雪，还是雪在偷偷地看着我？

是我喜欢着雪，还是雪在暗恋着我？

是雪把大地写白了，还是我把雪写白了？

我真想自己给自己下一场雪，让自己的灵魂也接受一场雪的洗礼，让自己的心也洁白如雪。

有一首诗叫《大雪洁白》：“大雪洁白，洁白得让人心生难过。这雪花一朵紧跟一朵，就像冬天张口说话了，一句一句，轻到最轻，竟然是重。”

雪下大了，白更多了。雪越下越大，世界越来越白。

有人说，假如你明年化作雪花，请务必在我面前飘落。当我伸手接住了你，也就捧起了你那颗晶莹的心。

雪是一朵又一朵的白。雪是一朵又一朵下给爱她的人的洁白的爱。

只要有爱，总有一场雪，会专为你而下的。

我的心，也正渴望着一场爱的大雪……

7

忽然，一朵雪花轻轻飘落在我的脸颊上，凉丝丝、痒酥酥的。难道雪花认识我？其实，我从不认识这朵雪花，这朵雪花也不认识我，也许这朵雪花只是恰巧路过我的脸颊吧！

雪，究竟是什么吸引着你、诱惑着你，让你从天上不辞辛苦地来到人间？你跑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吧？你从高高的天空扑下来，会不会摔疼自己？

为了亲吻你深爱着的大地，雪，从没想到过自己，哪怕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爱会把自己融化，也在所不惜。我突然发现，雪与大地的爱情最纯洁，雪与大地之吻，那才是最勇敢、最真诚、最感人的天地之吻呵！

初恋如初雪，初雪如初情，初情如初心。

原来，最深的爱，不是占有，而是像雪一样，将自己融化，与被爱者悄悄融在一起……

8

我刚在雪地上踩出一行脚印，马上便被雪抹平了；我又在雪面留下自己的足迹，又被雪一一覆盖了。这雪中，脚印摞着多少脚印，只有雪知道。

雪穿着雪的衣服，一层又一层，上面的雪覆盖着下面的雪，新雪压着旧雪，刚下的雪又掩埋了前面下的雪，薄薄的雪渐渐变成厚厚的雪了。

不过，我总担心，一朵雪压在另一朵雪身上，是否会压疼了这朵雪？

雪落在雪上，并非简单的重复、堆积，而是一片片晶莹亲吻着一片片晶莹，一层层洁白的爱拥抱着一层层洁白的爱。

在空中，这朵雪花并不认识那朵雪花；在地上，这朵雪花却要与那朵雪花相依相偎。

时间如雪，也是一天覆盖着一天、一年覆盖着一年，尽管这时间并不认识那时间。

人生如雪，也是快乐覆盖着快乐、烦恼覆盖着烦恼、爱覆盖着爱，可这爱却认得那爱……

不同的是，雪融化了，被雪覆盖着的地方又露出了原样，而过去的日子、流逝的时间与青春却永远也显露不出来了，只有雪白的或不雪白的记忆还在。

9

记得儿时，我和妈妈刚出门，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一片又一片硕大雪花落在妈妈头上，也落在我的头上。

我和妈妈相互望着，看到对方的头上都落满了雪花，刚刚黑黑的头发全都变白了。我说：“这才出门多大一会儿呀，不过才短短十几分钟，怎么走着走着我们全都白了头？”

回头看看不远处那一座座房子、一棵棵树木，不知何时竟也悄悄白了头。

妈妈忍不住感叹：“想想人这一辈子，几十年时光不也如一瞬间，不也是走着走着就白了头？”

10

生命中的第一场雪是哪天下的，人生最后一场雪何时降临？人一生要迎来多少纷纷扬扬的雪？谁也难以说清。

人生其实就是一场雪。都说雪的生命短暂，人的生命何尝不是瞬间？雪没有回头路，落下就再也回不到天上去了，人难道就有回头路？雪再美，最终也要融入大地；人如雪，最终也会扑进大地怀抱。雪的生命虽短暂但一生晶莹，你的生命晶莹了吗？

10岁的雪，20岁的雪，30岁的雪，40岁的雪，50岁的雪，60岁的雪，70岁的雪，80岁的雪……你的雪，我的雪，他的雪，一样，也不一样。

这一场雪，是对另一场雪的回忆；那一场雪，是对下一场雪的呼唤。

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场“雪”下了整整一生。

一刻也不停地飘撒在我们身边的那一片片看不见的时间，是人生最大的雪。

一秒一秒，如一朵一朵飞舞着的雪花，美丽且珍贵，若不爱惜，等融化了，你还能捡得起来吗？

雪落大地一片白。每个人的时间之雪落在自己人生大地上，是不是也会洁白如雪、晶莹如雪？

雪，看似很轻很轻，轻到最轻，却是最重……

　　（原载《散文百家》2022年第7期，《小品文选刊》2022年9月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