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今天上班，无意中得知她因吸毒死亡的消息，瞬间我全身僵硬，头脑一片空白，瘫坐在办公椅上。对于一个从警几十年的老民警来说，吸毒人员的死亡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是对于她，我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疏远,我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种难舍的眷恋;有种想表达点什么……

认识她是2012年7月，她因吸毒要被押送到女子戒毒所，我正好参与押送,在警车驶向目的地的过程中,我一路上睁大眼睛，不出声，生怕打个盹，职业的惯性随时都在提醒我：“不能逃跑、不能自杀、不能出事”，甚至我脑海里不断地思考着她逃跑、自杀的种种可能的途径和方式，以及我对于这种种可能又怎样处理应对。虽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她，但从未注意过她长什么样，除了一眼目睹到的邋遢和蓬头垢面。 在静默和凝固的空气中警车一路平安到达目的地，但遗憾的是我们到达时戒毒所已经下班了，只能在宾馆暂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关押。

我俩住在宾馆同一房间，突然，她低声地说:“张警官，我可以洗个脸吗?”我回答:“当然可以”。她到卫生间洗了脸，出来时我看见她把袜子也洗干净提在手里，我赶紧帮她把袜子晾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又客气地柔声恳求道:“张警官，你可以帮我打开手铐，让我洗个澡吗?我好久没洗澡了。”我当时惊讶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关押过很多吸毒女人，每次都是大哭大闹、寻思觅活、破罐子破摔的，这样有修养的、爱干净的不多，很快，让我加倍警觉，思虑后，我回她:“手铐绝对不能打开，但我可以帮你洗。”就这样我熟练的戴上手套，用毛巾帮她全身搓完，最后用水龙头帮她冲洗干净，在这个过程中，我才细细的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四十出头，皮肤白皙，身材纤细匀称，标准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双无助的大眼睛，五官精致协调。洗完澡后帮她穿好衣服，她满意的笑了，嘴角还露出两个不深不浅的小酒窝，同时她眼角里闪烁出一丝感动的泪光。当我们俩躺在床上时，她感动肺腑的告诉我：“张警官，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好过，我今晚很幸福，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警察，我无力回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你添麻烦，你今晚踏实的睡吧!我不会逃跑，更不会自杀，我对生活还是充满了希望。”作为一个老民警怎么可能相信她说的话，但是这个爱干净、有教养、很漂亮、懂感恩的女人还是深深的触动了我。我们就这样攀谈起来，原来她上过高中，是学校出了名的校花，因为追的男孩太多，她不会妥善处理，最后影响了学习，高考落榜后，她从农村去了城里务工，后来挣了点钱，开了一间化妆品店，生意很好，她也顺利的嫁给了一个有着稳定收入的铁路工人，育有一双儿女，刚开始生活很幸福很温暖，生意也越做越好，而她的丈夫由于工作忙，长期不回家，儿女由乡下老人照顾，她精神上开始出现了空虚，无意中她在酒吧认识了一个吸毒的朋友，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现在，丈夫和孩子都离她而去了，亲戚朋友都离她而去了，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一无所有，我安慰并鼓励她——现在从头开始还不迟。并给她讲了许多戒毒的知识和许多戒毒励志的典型事例，她几次感动的落泪，并发誓保证要从新开始。聊着聊着，她开始毒瘾发作，全身抽搐颤抖，我听到她在不停的痛苦呻吟，但她潜意识里尽量把声音压制到最低，生怕打扰我。我安慰道:“你痛苦就大声喊出来吧，挺过这阵子就好了。”后半夜她毒瘾发作了三次，她都咬紧牙关扛了过去，天亮后我看到她因昨晚的坚强而自豪，眼神里充满了光泽，而我也为她的进步感到欣慰，也看到了希望。

之后的几年，再没见过她，只是偶尔听到同事们说他主动配合戒毒的事。

2017年，突然办公室有人找我，我抬头一看，竟然是她，穿的很干净，还画了个淡妆，依旧很美很精致，交谈中得知她自从戒毒所出来就再也没有复吸，在辖区派出所和社区的帮助下，她在马路边搭了一个棚子，开了一间洗车店，帮过路车辆洗车，另外免费帮顾客擦皮鞋，因为便宜实惠，她生意还行，她也顺利的完成了三年社区康复，今天特来派出所办理社康结束手续，顺便过来看看我。离别送行时，我三番五次强调叮嘱，一定远离毒品和远离吸毒人员，有需要帮助的事尽管开口。

这一别后，一段时间里再没见过她，电话也联系不上。

2019年 我去办案区询问一份盗窃案笔录，竟然看到了她，只是没有了昔日的容貌，满脸沧桑，头发花白稀疏，目光呆滞，但她还是认出了我。告诉我刚开始她洗车的生意很好，甚至她都幻想过和其他人一样有个温暖的家庭,可是纸里包不住火，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大家都知道了她的吸毒历史，在这个谈毒色变的社会，众人排挤她、嫌弃她、躲避她，她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露宿街头时她考虑过继续寻找社区或者派出所帮助，她也很清楚政府一定会帮助她，但最终思虑再三，她还是放弃了，因为她感觉她已经彻底无法再融入这个社会了。迷茫中，她又染上了毒品——这个可以暂时安慰她心灵的西，没钱吸毒，她就去盗窃别人的电动车;没钱吸毒，她就在垃圾桶里捡别人丢弃的针管;没钱吸毒，她就出卖自己的身体。现在她全身感染了重病，病入膏肓，只能等死。她唯一放不下的是她的一双儿女，自从离婚后再也没有见过孩子们，她很想念，但她不敢去找他们，生怕别人知道孩子曾经有个吸毒的母亲而看不起，背后指手画脚，甚至当面欺负。我告诉她：“我一定把她的心事转告给她的孩子们，”因为我清楚这可能是她最后的一点念想了，做完了笔录，我再没有多余的语言，因为现在说什么都无意义了……

2022年5月，听到了她因吸毒病死的消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设想了很多的可能性，假如她对毒品有清醒的认识，有良好的自律处事能力，用良好的生活习惯充实自己的生活，比如，阅读、旅游、绘画、运动健身,她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种方式，或者，亲朋好友能接纳她，给她温暖和关爱，社会给她更多的关爱和鼓励,众人不排斥她、躲避她、她会不会还活着，甚至活的很好。可是，人生没有假设。生活在初涉毒品的那一刻，她一定有过如遇猛虎的想法，可是“就试一次，下不为例”的侥幸击败了并不坚定的闪念，一念之失，踏上走向深渊的不归路。生活原本是多彩多姿的，经不住白色的诱惑，也会渐渐变颜色，沉迷于如梦如幻的空虚中，拒绝了七色光，生命苍白如纸，鸿毛般零落成泥，留在尘世的是无尽的骂名，还有一缕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