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存在的另外形式

河流存在的另外形式
　　夜色是温柔的骗子，在朦胧中颠覆着曾经的视觉影像，把成形的意识半信半疑。
　　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弥河的河道里，一次次用脚步丈量着脑海里对弥河的记忆，一次次用眼睛否定又肯定着我脑海中的弥河，弥河，在那个下午，让我的记忆开始模糊，虽然，我的目光一直在岁月的痕迹里沉溺。一个下午，或许不可以更改记忆的积淀，却完全可以让眼神变得迷离。当麦香从田野里滚动过来，一浪接着一浪，把白天最后的凭证——一抹暗红悄然挤到天际之下，远远近近的树木就开始黝黑起来，一寸深似一寸，四野，开始在淡黑中涌动。上弦月，没有几颗星，一线晕黄，几点星光，跌进淡墨的包围，变得缥缈廖远，不足以点缀夜色。
　　夜色渐渐圈拢过来，我感觉到了视觉和身体的疲累，夜色里，我悄然坐在河边，对夜色中的河床继续着自己的追踪，追踪的目光，已经迷惑，所有在朦胧中无法确定的情景，跟夜色一样，半信半疑。
　　一线晕黄，此时就悬挂在暗蓝色的天空中，被寥寥的几点星光簇拥，泄露着夜色的诱惑和朦胧，一点一点的光，破碎在几块水面上，有轻风拂过，水面便摇曳成散乱的光点，反射到我这里来，迷离，恍惚，空旷的河床，开始在散乱的光点里蔓延开来，静寂而又朦胧，在迷迷蒙蒙中放大得更加空旷。空旷的河床，浸泡在夜色里，躲在河边的夜色里，我分明还能感觉得到空气中漉漉的水汽，蛙鸣有了夜色的依托，开始此起彼伏，我眼前的那一块块泛着亮光的水面，在此时，让我感觉，这个空旷朦胧的河道，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我甚至感觉到，有潺潺的流水洗刷着我的整个肢体，我开始怀疑，一个下午，我用眼睛记忆下的河道，是阳光下的欺骗，还是夜色中的朦胧。
　　那个下午，我看到的是，柔软的河滩还在，那里，却再看不到无边无际的柳丛，碧绿，倒还是有的，一片片葱郁的杨树林和欢欢势势的庄稼，一直蔓延到河道里，密密实实，用更茂盛的碧绿诠释着土地的金贵。清凉舒缓的水流是没有了，躺在河道里的几块水面，被密密麻麻的芦苇荸荠肆虐地包围起来，慵懒而无力地诉说着遥远的潺湲和欢快。正是柳絮飞舞的季节，脑海中漫天雪花般的柳絮，被岁月雕刻到记忆的深处。河水淙淙，柳絮漫天，欢声如沸，那个下午，所有的这些，在我的眼睛里变得迷离无比，遥不可及，而那个下午，恰恰是我坐在弥河边上，凝望着我梦中都在凝望着的弥河时所看到的一切。弥河，我记忆中的弥河，给我的童年添加无数欢乐的弥河，流淌过我童年的弥河，在阳光下，一点点在我的记忆里萎缩着，慢慢成为我记忆深处一张张发黄的底片，这些底片，刻在我的心上，却被夕阳抹到一片片杨树林和庄稼的枝梢上，那一刻，我心中的那一卷底片，开始脆弱，即使没有刺眼的阳光，我也恐惧着，唯恐那卷底片就此曝光，无法保存。面对这些，我梦中的河流，在我的眼神里无语。
　　我如今居住的大院墙外，就是一条河，河道很窄，曲曲弯弯，名字却是好听，叫珍珠河。晚饭后散步，我大多会选择河堤外幽静的田间小路，却很少爬到河堤之上去看那条小河，我怕我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会抹去我脑子里对这条河诗意名字的向往，即使如此，还会有一缕缕恶臭时不时翻越河堤冲到我的面前。湿润的气息和着水草的清香，会让人神清气爽，河流，在我的意识里，河流本该是以这样的形式存在的，就像我梦中无数次凝视的弥河。而我的面前，只有恶臭，被濡湿浸泡过的恶臭，一团团漫过河堤，令人作呕。脚步踩在沿河的田间小路上，我的脑袋会尽量扭向田野的一边，让庄稼和路边的野草的清新冲淡那些恶臭。隔着河堤，闭上眼睛，我也能看得到河道里那股时断时续污浊粘稠的黑水，那个诗意的名字，被河道里一堆堆垃圾填充成一个肮脏的符号，诗意的名字，只能成为一个符号，浸进脑子里的，是不着边际的滑稽和污浊，与浪漫和诗意毫无任何瓜葛。当地的朋友多次告诉我，这条河，是他们的母亲河，曾经是那样的净澈和娇媚，跟河的名字一样，灵动着诗意的美。而现在，所有的净澈和娇媚，在依旧的阳光里颓败退缩到了岁月的烟尘里，名字，只是一条污浊的河流存在的形式，留给我和朋友的，只是一个在阳光下哭泣的背影。每每面对这个背影，弥河，会迅即从我记忆积淀里溢出，在我的面前流淌，不是污浊和恶臭。
　　说起来，发源于沂山天齐湾的弥河也只是流经寿光，可这条在寿光境内蜿蜒盘绕70多公里的河流，一直就被寿光人视为母亲河，对于漂泊在外的每个人尤是如此。漂泊久了，思乡愈甚，梦里，就多了亲人和家乡的身影，而弥河，就成了思乡的依托，她，是家乡的缩影。“寿光县，弥河串”的俗语一直流传至今，雕刻到每个人心里，就是一条波光潋滟柳条柔的河流。于我来说，家乡，就是梦中都在凝望的弥河，蜿蜿蜒蜒，从我眼前流过，思乡，在我的脑海里，就是扯不断的清亮的涟漪。那条河里，曾经流淌过我的童年。春日柳丛如烟，夏日蝉鸣蛙唱，秋日芦花飞舞，冬季雪掩斜阳，空中的蜻蜓水中的蝌蚪河心的水草，弥河，装满了我童年所有的记忆。漂泊，把弥河推到我的视野之外，很远很远，只能让我在心中凝望，让我在思念里亲近那条装着我记忆的河流，无数次，我试图用河流的清亮温润我心中思念的潮湿，便无数次想到我的弥河。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其实不是距离，思念，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距离，近在咫尺，也是一直啮嚼着一颗心灵。无法抵达，只能思念。
　　于是，那个下午，我回到家乡，开始在梦牵魂萦的河道里行走，离我不远，一群羊散落在沙滩裸露的河道里，怡然觅食着丰腴的水草。河岸上，放羊人草帽遮脸，斜卧在葱郁的杨树林里，悠然入梦。没有流淌不绝的河水，没有蜻蜓，没有蝌蚪，那个下午，弥河，以这样的形式走进我的眼神，无数次梦中，我看到的，不是这样的弥河，无数次思念里，我凝望的，不是这样的河流，没有河水的弥河，流淌过我的童年吗？思念的距离，居然如此遥远，遥远到一瞬间，遥远到一个个漂泊的脚印里，而我已不再是我，我的记忆成为迷惑。
　　那个下午的前些日子，一个朋友邀我到寿光做客。晚饭过后，不用我请求，她径直领我到了位于寿光城东的弥河公园。同我一样，她，也深深爱着弥河。正是暮春之时，公园里依然花团锦簇，花香四溢，蜿蜒曲折的小径，错落有致的布局，公园，在夜色里变得愈加幽静。少有游人，河岸一带，清净如夜。月光灯光朦朦胧胧，那一汪阔大的水面，让我找不到边际，站在岸边，隐隐还能眺望得到对面黑黢黢一团团的树影，茫茫的水面影绰在涟漪里，与月光灯光相映，泛起冷寂的光，微风拂过，清波拍岸，把公园的静寂无限放大。所有这些，在夜色里，把弥河——这个公园里的弥河，交织成一团的缠绵和浪漫。
　　站在袅娜的垂柳下面，我告诉朋友，这是公园，太诗意的公园难免拘谨，美是美了，少了一些粗狂和野趣，就不是弥河了，更不是我童年的弥河。朋友赞同着我的话，她告诉我，这里，未开发之前，也是一片农村，跟下游一样，弥河流淌在大片的柳丛之中，自在自然。后来，就开发了这片公园，农村一点点褪去，弥河，在开发里变得妩媚，变得阔气。为这公园的开发，政府投入了近3个亿的资金，配套开发了欧洲村、中华牡丹园、太平湖等项目，沿河两岸绿化42公顷，还专门在河道里设计施工了拦水、防渗水、蓄水的工程。现在，这公园及周围还在继续开发着，也许，野趣的自然会越来越少，弥河，也就在公园里变成完全不一样的弥河。
　　夜色已深，那片水面愈发静寂，汪汪洋洋，静成了凝滞。河的对面，一片黢黑，那里的人们，或许已入梦境，不知道，他们在梦里是否会艳羡、向往这边的美丽。深夜的弥河，在静寂里袒露着自己的温柔和安然，一丝丝的星光，泄露下来，同公园里的花香交织在一起，温馨，雍容，公园里的弥河，在华丽里浸泡着，河水，在剩余的生命里，尽情享受着华丽，自然，自由，野趣，被朦胧的灯光摄取了记忆，蜿蜒的河道，绵密的柳丛，跌宕的波浪，所有，在公园里变成袅娜的垂柳和四季的花香。
　　早上醒来，离开寿光的时候，天空中下着雨，被雨水浸润过的小城，融合在一片绿色之中，温馨，静谧。站在楼上，透过朦胧的雨丝，可以眺望到被新绿包围的弥河公园，阔大的水面，被一团团葱郁高大的挪栽在那里的大树遮在后面，我只想看一眼，那一团阔大的河水，在雨中还有没有灵动，但我看不到。公园的上空，高高的塔吊开始悠悠地转动，金属相互撞击的颤巍巍的回声，在雨中，在那个清晨清脆无比，一下下拨打着绵绵的雨丝。
　　那个下午，我游荡在我的弥河的河道里，游荡在没有河水的河道里，我清楚地知道，这个河道里，即使不是干旱的季节，也再不会有我梦想中那样的河水，在她的上游，那里，有个公园，有一段被弥河的弥河，我童年时的河水，躺在那个公园里，享受华丽享受静寂，这里，这里的河道里，没有华丽没有静寂，记忆，只是河流的气质，那气质，只在河流自身的记忆中。
　　没有河水的弥河，还是弥河，流淌着恶臭粘稠黑水的珍珠河，还叫珍珠河，即使有那么一天，河道被充填，变为平地，那，也还是许多人心中的河，河的名字，以墓碑的形式存在。
[ 本帖最后由 李会和 于 2011-6-12 22:5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