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阳光（十一）、沉默

　　夏季来临，嫩绿的树芽，也早已变成墨绿的葱珑，许多城市也在热的鼓燥中喧闹起来。而因华北高原的地域风貌，早晚的温差，让太原城除却中午的炎热外，依然十分凉爽。太行山的持重和沉稳，也似乎代表着这里的地域和人们的性格和处事态度。而我时常也在某一时点，肌肤一边感受着季节的变换，一边又在把自己拉回到旧时的回忆中。
　　而许多事物和生活，就是在细腻的琐碎中，在我们的外表和内心雕刻下不灭的痕迹。就像我在双休日，脚步从一个房间渡到另一个房间，手里一会提起衣架，一会又拿起瓢勺，每一个动作都在亲人的需要和召唤下不自觉地进行着。此时的时光是静默的，屋里所有的家俱和东西都在一种张望的情态中，看着我动作。我感觉，我是一个主人，一个时光和空间的主宰者，但我的内心却在沉默的静谧中蒙发了疼痛。我知道，那是久远的时光又在召唤我的内心，那是内脏表面留下的陈年瘢痕，又在适合的情形下扭动起来，引起了我意识和感觉的疼痛，我的思想不由得又流转起来。
　　我意识到，当一件事情突兀地横亘出现在面前时，人们往往不知所措，只有迷茫、绝望地等待事情的走向和结果。就像我上初中后，家里突然发生的变故，让我生活的天空就此失去了明亮的颜色，而变得灰色沉郁，我变得沉默了。我不再像小学时，无忧无虑地游戏、玩耍，我有了满腹的心事。
　　家里这场突然的变故，至今让我回想起来都心痛至极，以至于我的思想变得沉重，而不知如何落笔，都模糊了它发生的具体时间。只知道，它发生在一个秋天的清晨，让我的家人从此与痛苦结伴。
　　在那个落满秋霜的早晨，我还没有起床，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我的耳畔：在市交警大队工作的19岁的曙光哥哥，昨天半夜在集体宿舍服敌敌畏自杀了，已被送到医院抢救。接着，是大人们忙乱的神情和奔向医院的杂乱脚步声。
　　因为什么？为何曙光哥哥会走向绝路？我的脑子里和家人一样打着许多的问号。后来，听大人说，当时，交警大队的领导面无表情地说：是因为曙光哥哥隔着男厕所的小孔，向女厕所偷窥，看到了正在上厕所的女民警王某某。女民警王某某向领导告发了此事，交警大队便接连开了一天曙光哥哥的审查批判会。曙光哥哥因精神压力过大，而在当天半夜喝药自尽。就在我忧虑至及时，更痛心的消息传来，曙光哥哥因救治太晚，已抢救无效死亡。
　　没有遗书，没有和家人联系，曙光哥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悄悄走了，留给我们的是无限地思念和悲痛。而家里大人问到曙光哥哥出事的具体细节时，如，那个女交警王某某写的告发材料，以及我们能否与她当面对质一下？为什么事出之后，不和也在市公安局工作的父亲联系？交警大队的领导却无从回答，那个女交警也躲开我们的视线不再出现。大人们都感觉事出蹊跷，并联想到当时的交警大队领导是和父亲持不同派别观点的人，借机整曙光哥哥，就是整父亲，可惜曙光哥哥正处在青春年华的年龄，便早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并落下了偷窥的、不好听的名声。
　　我曾经在电视上收看到过一起文革时期的冤假错案，一个在文化馆工作的中年男子受到别人诬陷，无故被戴上强奸犯的帽子，被停职、入狱、判刑，妻子和他离婚，子女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蹲了几十年监狱后出来，寻访当年诬陷他的女子，那女人东躲西藏，后来看到饱受劳狱摧残的他，良心终于发现，供出了她是受人指使而为。这个男人的案子终于得到了平反，但他却丧失了人生最美好的几十年大好光阴，这样的损失，谁来承担？
　　而我的曙光哥哥当时才有19岁的年龄，豆蔻年华，纯真善良，他怎么能抵御住成心要致他于死地的、别有用心人的算计和计谋？他的生命已绝，就是浑身有无数张口也难为自己开脱和辩解。但我始终相信我的曙光哥哥是阳光的，是受父亲单位一小撮不怀好意的人的迫害而死的。我痛恨那样的时代，没有正义、没有法律、没有人性，只有疯狂和争斗及扭曲后的一切欲望。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上悲惨的事情让我的奶奶、父亲、母亲的精神受到极大地打击，也让我们晚辈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地振荡。
　　奶奶每天让孙女们陪着去向市公安局的其他领导申述，父亲则因高血压再次病倒在床上。而我的叔叔、姨夫、表哥等平时能写点东西的人，都拿起手中的笔书写申述材料，要向省、市法院和公安部上告。满腹的冤屈和不解，呈现在一页页的方格信纸上。那一个个的方格字，仿佛是曙光哥哥永不瞑目的肉体和灵魂的跳跃。但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又有谁能主持公道？又有谁能尽职尽责地查验冤假错案？
　　父亲在母亲、叔叔和大姐的陪同下去北京了，主要是去给病重的父亲看病，同时也把上告材料再次亲自送达公安部。那是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乘坐火车去北京，去给儿子申冤。北京的故宫和天安门广场宏伟、迷人的景色，让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无心留恋。她的步履匆匆，神色暗淡，只为儿子的冤屈能够得到昭雪，自己的丈夫身体能够躲过此劫。
　　好在，公安部终于下了批示：让省里和市里重新审查此案。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已躺在小小骨灰盒里的曙光哥哥，终于也可以听到申张的声音了。但是，在时间的流转、等待中，没有复查的结果，就像我们已看到胜利的曙光，但天却迟迟不亮。
　　一年、两年，没有等到爱孙案子的消息，但奶奶却身染重病。这个为晚辈服务和操心了一生，做了一辈子饭的老人，得了食道癌，不能饮食，活活被饿死。成年累月地操劳，奶奶没有抱怨过一句，默默无闻地操持一大家十多口人的饭菜。奶奶把她对我们的爱和真情，渗透到了一粥一菜里，渗透到了光阴的游走中。而现在，我只能用文字记载她老人家的善良、淳朴、勤劳、睿智的品德，用文字颂扬她平凡、但却有意义的一生。
　　我忘不了奶奶，在我秉烛夜读时，发出的一声声关爱的话语：“凤，早点睡吧，别学了，别累坏身子。”我同样也忘不了，在我生病时，奶奶给我做的可口的饭菜。
　　记得奶奶去逝的那天是正午12点，我们晚辈们都是背着书包刚下学进家门，看到奶奶在家人的搀扶下，虚弱地坐起来，艰难地抬起头用目光看着我们一个个孙女的脸，恋恋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民间有俗话称：只有德性崇高之人，才能修得在正午寿终正寝。我想奶奶灵魂一定是能到达天堂的圣殿，享受着另一个世界的最高待遇。奶奶的灵柩出髌那天，晚秋天空的风肆意地刮着，风一定也是助奶奶早归故里，与早年去逝的爷爷相聚，永远安静地长眠。而我也只能在记忆里回忆奶奶慈爱的面容，回味那过去的岁月。
　　送走了奶奶，看着仍然在磨难中的父亲以及痛苦中的家人，我不知道，让我依然沉默的岁月，何时能改变现状。而如今，当往事又一幕幕呈现在我的脑海中时，我依然保持着多年前的沉默，也许人生的意义，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在生命的长河里，和各种无法预料的事物发生中，在坎坷和磨难的伴随下，行走、行走着，直到永远沉默，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2011年5月23日写，6月12日修改于枫叶阁） 　　 [ 本帖最后由 娴情逸致 于 2011-6-13 09:5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