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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听取蛙唱

2020-09-24叙事散文顽主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听蛙唱,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在人潮如流的石屎森林里,能听到蛙唱,说明我们离开自然不远,说明虽然高楼遮断了我们眺望浮云的视线,我们还能听到田野的一丝微弱的心跳。我曾经以为,这是不可能的荒唐事,但事实粉碎了我的主观臆测,在十年岁月

  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听蛙唱,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在人潮如流的石屎森林里,能听到蛙唱,说明我们离开自然不远,说明虽然高楼遮断了我们眺望浮云的视线,我们还能听到田野的一丝微弱的心跳。我曾经以为,这是不可能的荒唐事,但事实粉碎了我的主观臆测,在十年岁月的两个不同地点,城东和城北,我听到相似的蛙唱,和二十年前,我在苏南乡间听到的蛙唱并没有太大区别。

  这是多么忘情的歌唱,只需要几只蛙,就能营造出合奏的气氛。在这方面,我们人类比脚下小小的蛙差得太远,我们需要各种乐器,铜管、木管、打击、钢琴、竖琴、提琴,我们需要一支庞大的乐队,需要歌唱,领唱,需要仪表讲究的服装,需要布景和照明,在这一切准备好后,为了保持统一和节奏,我们还需要一个拿着指挥棒穿着燕尾服的人。

  而我们的竞争对手蛙,不,也许蛙压根没想与人类竞争,他们只是自弹自唱,自得其乐,他们比我们高明得多,他们的乐器就是他们憨态可掬的白肚皮和鼓起的两腮,他们的舞台只是一片水池,一块水田,一条溪流,或者只能存在几天的一点积水,他们的灯光,是夜晚的月光,没有旋转与花哨,有的是纯净如水和皎洁如玉,这是最好的组合。蛙在这样的场合中,能发挥他们与生俱来的潜能,在天地间演奏出一曲又一曲合唱。

  很多年前,我居住在那个杂乱无章的新村,说是新村,其实是城市中的一个三不管地带,教师住宅区外头,就是一个私人的水泥预制场,场地的南边,又是第三建设公司的两栋楼。你可以想象那里有多么乱,乱首先是视觉上的感受,毫无美感的建筑好象尖刺像丢弃的木盒垃圾,其次是声音,预制场的水泥振动夯的噪声吵得我无法入睡。我的小院外有个垃圾池,每到夏季,蚊蝇乱舞,就是在这样的糟糕的环境之中,我听了十个夏天的蛙声,清凉的蛙声,往往与雨水结伴而来,似夜晚的清风,透过窗纱的眼,飘进我的耳朵,给沮丧中的我带来一丝安慰。于是,我陶醉了,我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江南的梅雨季节,乡下的老房子,中式的老木床,四角挂上棉蚊帐,木窗户敞开着,通风透气,没有电视,不需要音乐,听天地间无穷无尽的雨声,听小河对岸田野里远远近近的蛙声。多么美好的夏夜!

  我已经记不清究竟是在何年何时,在城东听到第一声蛙鸣的?似乎是个夏中的某个夜晚,当该死的水泥振动夯沉寂下来,白天太阳曝晒的热度渐渐冷却下来,膨胀的空气慢慢流动起来,窗外的某个方向,黑暗和阴影之中,忽然传来一声蛙叫,咯咕咕。咯咕咕。清凉湿润。起初,我以为是个流浪的蛙,或者是被群蛙抛弃的倒霉蛋,注定活不了多久。蛙的歌唱,也就是一个蛙的哀鸣,是绝唱,但我错了,我彻彻底底地错了——第二天,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时刻,蛙的鸣叫准时响起,一个蛙带头唱了一句咯咕,咯咕,仿佛是个信号,几只,或者几十只蛙同时放开喉咙唱了。蛙声浮起,霎时就淹没了那个预制场。我站到二楼的窗口,向西北张望,看到水泥板早已不见踪影,场地上泛着白白的水光,蛙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夜色正沉,灰色的天光下,第三建筑公司的大楼投下浓郁的阴影,隔墙的花树飘逸着香气,除此而外,更没有其他物体。我没有看见蛙,事实上,在这个离开郊区足足有三里之遥的地方,远离稻田和沟渠,我想象不出蛙是如何跋涉而来的,又是如何生存的?这里不是他们的乐园啊!

  在转入盛夏的某个下午,太阳光线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炙烤着大地,预制场若大的场院里杂草疯狂,三棵永远长不大的柳树叶子枯萎,我循墙而走,一路寻找蛙声的踪迹,遗憾的是,我没有发现一只蛙,哪怕是小小的,以前梦境似的白水光干涸了,变成脚下坚硬的发烫的水泥地。最后在老槐树的下边,我看到一条水沟里游着几只有气无力的蝌蚪,这样恶劣的天气,它们早晚会死去。

  我离开预制场的时候,看见歪斜的混凝土搅拌机锈痕斑斑,预制场的老板经营不善,跑了,留下这个死寂的空园子。此后的很多个日子里,我以为蛙也会销声匿迹,然而,来年的相同日子,蛙如约而至,蛙类的体类好象有个自然的时钟,安排他们一生的行为举止。我看不见他们,看不见他们的到来,也看不到他们的离去,他们好象神秘的隐者,与我捉迷藏,他们用歌声和鼓点宣示他们的存在,他们是天生的敏感者,他们能感受到自然的变化,感受到千里之外的云层和水气,他们总是在雨水到来之前集合,开始他们浪漫的爱情合唱。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蛙的叫声包含着湿漉漉的水气。他们究竟是通过什么感受到了呢?光滑而湿润的皮肤,或者是大大的眼睛?是体验风的轻拂?抑或是观察月亮和星辰?总之,他们具有我们人类无法比拟的能力。

  去年冬天,那个杂乱无章的社区遭遇了拆迁,我从城东搬迁到城北地带,在一个老居民区租借到一栋楼房。楼下是种子门市的仓库,楼上是我暂时的栖身之所,刚搬来的时候,正是天寒地冻,自来水管也堵了,我必须每天步行上百米,到马路对过的拆迁工地去提水,那里有一截水管,由于施工人员砸掉了龙头,水就昼夜不停地哗哗流淌,因此也不会冻堵。我从那里提水,临近的居民在那里剖鱼洗菜,还有人拿着墩布来冲,喷溅的水落在地面上砖头上,结了厚厚的冻,咋看上去,好象东北的冰雕,有几次,我在那里滑倒。

  正月十五之后,天气渐渐转暖,家里的自来水也化冻了。我便不再去工地提水。天气转暖后,休假的拆迁队又卷土重来,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不知疲倦地播送公告和条例,头戴安全帽的拆迁人员挥舞大锤,几下砸掉门窗和玻璃,而挖掘机更是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击着那些被宣告死亡的建筑,那些机器甲虫轰鸣着从我租借的楼房下的马路上碾压而过时,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大地在颤抖,楼板在震动,这是机器的力量!毁灭的力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它。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会拿着一本书和一个小马扎,到楼顶的平台上去,那里视野开阔,向北眺望,我看见远远高耸的电视台和天空中的朵朵浮云,除此而外,更无遮挡。拆迁工地恰好就在那云下。我看着一座座楼房,轰然倒塌,破碎,直到化为满地的瓦砾残砖,坚固的柱子被打碎,露出麻花样扭曲的钢筋,地上不时腾起一团黄烟,我就在想,还有什么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生存?树干,花瓣,草根,统统挖起来。建筑一栋栋地清理,地势越来越开阔,原来鳞次栉比的居民区,到了六月,居然变成好大一片开阔地。去冬今春乃至初夏,气候异常,干旱少雨,风一吹,就是漫天黄灰,呛人口鼻。我总想,什么时候,老天能痛快地给一场雨呢?不需要阴雨连绵,只要半日倾盆即可。否则,这操蛋的天气会把禾苗烤死,把人给闷死的。

  六月的一个夜晚,我忽然听见了久违的蛙声,瓜咕,瓜咕,瓜咕咕。响亮,清晰,无遮无挡。次日的夜晚,也是如此,并且歌唱的蛙好象多了,瓜咕,瓜咕,瓜咕咕,瓜咕,瓜咕,瓜咕咕,声音忽高忽低,高低错落,时而合着节拍,时而有意错开,仔细听仔细辨别,还有韵律与和声,多么美妙的音乐!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蛙声陪伴夏夜的那个旧家。真想不到,在这个机械嘈杂的城北地带,也有蛙的存在,他们究竟是在哪里?我站到阳台上,拉开纱窗,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清楚地断定,蛙就在那里,在马路对过的拆迁工地上。可奇怪的是,那里没有河,没有水田,他们究竟以何为生,以何为家?我想来想去,最后,我想起了冬天的水管,对,应该就是那节水管流出的半洼水,成了蛙类暂时的乐园,可他们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须知,这里虽然是块等待开发的土地,毕竟也在城市之中啊!这小小的半洼浅水对于蛙而言,不啻于一个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寻找到或者离开皆非易事。

  我在沉思冥想。蛙不会,每年的这一阶段,正是蛙的繁殖季,他们得抓住这短暂的时光,好好恋爱,而歌唱正是他(她)们呼朋引伴的手段,蛙们一心一意地歌唱,完全不理会工地周围的灯光,不理会马路上开过的卡车。人类的一切,与他们无关,他(她)们专心弹奏自己的乐器,他(她)们心中,只为即将到来的交配而欣喜。蛙是能听懂气候语言的小精灵,他们能听懂风和雨,他们的歌唱和欢聚,标志着大雨即将来了。我从他们的歌唱中,也听到了百里之外雨云逼近的消息。

  大雨果然就来了,比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还精准,雨在天地之间钩编晶莹的帘幕,挡住了我的视线,楼房、马路、树木、汽车、电视塔,全都模模糊糊,朦朦胧胧,而原来清晰的蛙声,也早已经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了。雨下了两天,太阳重新露出笑脸,热气好象厚重的褥子,笼罩了大地,运送渣土的泥头车吼叫着开进工地,挖掘机的铁臂回旋,一下下费力地挖着废墟上的碎瓦残砖。一切仿佛都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区别是夜晚缺了蛙声,大雨前喧嚣一时的蛙沉寂了,他们销声匿迹了,好象从来没有造访过,而我所听所闻,不过是场幻觉和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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