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的土地
2020-09-24叙事散文左中美
我哥是在土地上长大的。这土地,包括家乡的山和水,草和木,家乡的大路和小路,以及布满在家乡箐边坡头的、先辈们祖祖辈辈都不曾走出去过的贫瘠的山田和坡地。 我哥很早就长大了,是被这土地催的。家里没有男劳力,我哥早早学会了犁地。学会犁地,这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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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是在土地上长大的。这土地,包括家乡的山和水,草和木,家乡的大路和小路,以及布满在家乡箐边坡头的、先辈们祖祖辈辈都不曾走出去过的贫瘠的山田和坡地。 我哥很早就长大了,是被这土地催的。家里没有男劳力,我哥早早学会了犁地。学会犁地,这是一个农村少年成长为一个男子汉的标志。我哥比村里的同龄人更早地学会了犁地,比别人更早地长大了——当然,这是我猜的。我记事时大约五岁,那时候我哥十八岁,已经正式成年。我哥的牛歌唱得很好听,年轻的他戴着草帽,草帽下的额头上流着年轻的汗,他的手里挥着鞭子,赶着那架渐渐被驯服的牛,来来回回,将土地犁出一道又一道深褐色的沟。奶奶让我去地里给我哥送晌午,每次,我总是老远就能听见我哥嘹亮又悠扬的牛歌。 当然,学会了犁地,并不能让一个男孩完全地成熟、懂事。我哥他也曾淘气过、贪玩过——哪个青春年少的男孩会没有淘气和贪玩过呢?印象深的是有一回,村里有人来告诉母亲,说我哥在江边集上和人一块赌牌,让派出所给抓去了,问家里要不要给我哥带去点换洗的衣物。母亲当时就怪怪地干笑了一声,然后,等那人走后,母亲找了一个袋子,一边收拾我哥的衣服鞋子(母亲收拾的是我哥最好的衣服鞋子),一边狠命地骂:“活该!我让你赌!让你赌!”母亲背向着我,我从那骂的声音里听出,她的眼泪下来了。后来还好,这事只是虚惊一场,我哥并没有真的被抓了去,两三天后,我哥他回来了。倒是这一次惊吓,让我哥此后学得稳重了许多。 我哥二十二岁那年结的婚。那年我嫂子十八岁,一张白里透红的脸,两根长长的头发辫,又好看又能干,是村子里数得上的姑娘。有了嫂子后,我哥的生命里有了另一重深切的温暖。我哥的人生,由此被正式地固定了下来。 我哥首先被固定在了这个家里。他是我奶奶的孙子,是我母亲的儿子,是我嫂子的丈夫,后来是我侄儿和侄女的父亲,还有,他是我哥。他是我们家庭的顶梁柱,是我温暖的倚靠。我小学毕业考上县一中时,我奶奶八十多岁,我侄儿两岁多,我侄女刚刚半岁。家里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艰难境地,但我哥默不作声地、甚至是稍稍骄傲地接受了那一纸录取通知书。在此后的六年里,除了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之外,我是我哥和全家人最大的经济压力。 我哥同时被更加深切地固定在了土地上。他渐渐成熟的肩膀,扛着土地的四季。春天种,夏天管,秋天收,冬天藏。四季悄悄轮回,奶奶一年一年变得更老,两个孩子一年一年竹节似地长高。在来回往复的收和种里,我哥他,终于被磨练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对时令了如指掌的、成熟稳重的农人,家里每一季的播种,都在他的牛歌里拉开序幕;家里每一季的收获,都在他脊背上的汗水中划上句点。 我哥被固定在土地上,他便深深地依赖着土地。年复一年,他不断地在这土地上种下希望,然后收获汗水。包谷,水稻,烤烟,核桃,但凡是挂着一点希望的东西,我哥他都往地里种。村子里的田绝大多数都是雷响田,不靠天水种不下去。可是,每年年刚过,我哥就要带着嫂子整田撒秧,深埋下对五月或是六月的雨水的希望。天不能年年都成全农人,比如去年,家里的田是农历六月二十五火把节前才栽下去的。节令太迟,谷子来不及长饱,秋天的时候,我哥和嫂子只割了几车稻草。还有烤烟。烤烟这东西,我站在一个农人的角度,对它有着说不清的情绪。不种烤烟,家里没有直接的经济收入,但要种烤烟,环节太繁杂(包括自然的和人为的),管理的要求太娇贵。投入那样多的劳力,再加化肥农药、烤烟用的燃煤,半年多辛苦下来,其实就是除了锅巴没有饭,手里剩不下什么。然而毕竟是有那么一点 “锅巴”,于是,我哥他每年还要种。 包谷或许是最不值钱的庄稼了。去年干包谷籽上市的价格是九毛钱一斤,有人算过,一亩最好的包谷,除去化肥和其它投入,收入只有四五百块,不够一个在外打工的人半个月的工资。但,家里的包谷总是种得最多,每年总种了二三十亩。犁,种,锄,收,到最后,楼上终于堆满了黄灿灿的包谷籽。我想,这一定让我哥在精神上有一种收获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无法用包谷的价格来衡量。 我哥还种了两片核桃。有一片先种的,大约五六十棵,已经开始挂果了,但因为土质和肥料不足等原因,果子结得总有点意思意思的味道。之后,我哥又在我家的山上种了一片,这一片地的海拔、土质都应该更适合核桃的生长。这两年核桃价格一路上升,一斤核桃能买五斤最好的米。我哥在这上面倾注了更多的希望,他把烤烟搬到这片地里来种,修了水窖、接了水,又在地边盖了庄房,和嫂子两个人守在这里。他守着这片地,期待着他的希望在这片地里篷勃地生长。
最近几年,村里不断有人出去外面打工,远的去到广东、北京、内蒙、安徽,等过年回来时,一般一个人能带回来万把多块钱,这相当于是村子里一家人一年辛苦的纯收入。只是我哥他好象没想过这事,这一来可能是因为年纪,二来,我猜想在我哥的骨子深处,他已经完全彻底地长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不想、或者也害怕离开这片土地。离开这片土地,他就离开了自己赖以生长的根。 我已经许多年没看我哥犁地、没听我哥唱牛歌了。我想,在我哥的牛歌里,已经慢慢长出了沧桑。我的侄儿比我哥当年幸福多了,因为有我哥,我的侄儿二十五岁了还没学会犁地、没学会唱牛歌。然而我想,他总要学会的吧。因为,不论任何一个孩子,他都无法拥有一个不会老去的父亲。 假若如今,让我再给我哥往地里送晌午,再远远地看着他戴着草帽、挥着鞭子、赶着牛,来来回回地,将土地犁出一道又一道深褐色的沟;再让我远远地听着他布满沧桑的牛歌,我想,我就要安静地流下泪来。 ——我哥一年一年犁着他的土地,风霜一年一年犁着他的岁月。我哥,一辈子走不出祖先的土地的他,正在他长大的土地上,一天一天安静地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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