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9期|柏川:私语空间(节选)
柏川,原名王百灵,女,生于70年代,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黄河》《……
柏川,原名王百灵,女,生于70年代,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黄河》《山西作家》《小说林》《广西文学》《散文选刊》《莽原》《长江文艺》《延河》等国内大型文学期刊,著有散文集《土塄上的孩子》。现居山西高平。
私语空间
文/柏川
1.一边哭,一边前行
遗憾的是,我出门没有带手机。我没有及时拍下那位老人和她的哭声,还有从她的哭声里升起来的红彤彤的朝阳。
我努力地想用文字去还原当时的情形,但我发现生活本身所具有的不可描摹性,无论我调用怎样的词语都无法恰如其分地记录下那一腔哭声从我背后传来时,以及老人蹬着一三轮车垃圾废物从我身边经过时带给我的那种心灵的震荡。恍惚间,我以为我置身在乡间村野,或一片长满荒草的坟地,听见那些乡下女子,扯着嗓门向埋在地下的人大声哭诉自己的委屈和不幸。
大哭而诉是村里女人最擅长的表达悲伤的方式。她们受了委屈,无处申诉,或遇到难事,无法解决,就选择哭诉。通常她们不跟身边的人诉说,或身边人也没有人听她们诉说,她们就选择独自一人跑到野外,或蹲在路边,或扒着坟头,扯开嗓门大哭。哭也不是寻常的哭,而是边哭边说。说也不是寻常的说,是哭唱式的诉说。她们在田垄上或荒地里席地而坐,头裹一块三角头巾。一只手拽住三角头巾的两角,半捂在脸上,对着空无一人的荒山,旁若无人地哭。哭着诉,诉着哭,哭诉不分,伴有高低起伏的韵律。也有人不会诉,只会哭爹哭娘。有的大张着嘴,干哭没泪。这样,不管不顾地大哭一通,然后,扯下头巾擦干眼泪,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走回家去,该做饭做饭,该下地下地,继续过自己以为过不下去的生活。
此刻,这种消失了很多年的曾伴随我长大的哭声突然在这个远离乡村的城市响起,且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黎明。无论幸运的还是不幸的昨夜刚刚过去,万物都还没有醒来,新的一天正在满怀生机的五月诞生。我迎着东方日渐泛红的曙光,舒展开自己的身心。我确信,我此时的心情,和夏日曦光一样暖红而柔软,充满了无所欲求的宁静。我走在树影里,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让我想到草叶上摇曳的露珠,和漫过土地的清澈的溪水。我几乎沉到了某种远离尘世的空谷之中,伴着苍茫的日出之光,生命的云霞慢慢浮动升起。
正当我沉醉在这种无我无他的状态之中时,那腔哭声,突然从背后传来。爸爸呀……我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哭诉声,像从一个遥远的梦里响起,我顿然惊觉,回头寻望,那哭声正是从那位老人干瘪的嘴唇里发出来的。她两条黑瘦的胳膊紧紧握着三轮车的把手,两条腿骑在三轮车上,黑色宽大的裤管随风飘动,使得她看起来很瘦。三轮上装着三大捆废报纸和废塑料。她一边扯着嗓子哭,一边用力蹬着三轮车的脚踏板,扭曲的面貌看上去让人心疼。三轮车带着晨风从我身边擦过去。我近距离听到她那略带嘶哑的哭腔,看见她清瘦苍老的容颜,平静的心瞬时动荡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喜欢这种干号似的哭诉,也并不想要知道这位老妈妈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样的悲情。甚至她蹬着三轮车快速经过我的身体时,我来不及向她表示悲悯和安慰。而让我无法挥去的是,她那扯天扯地的哭诉和她奋力蹬动三轮车的脚踏板,“咔嚓咔嚓”离去的背影。
我想,这是一位拾荒的老人,至少有七十多岁了吧。拾荒的日子给予她的委屈、苦难和不幸,压在那一捆捆废旧的报纸和塑料瓶里。我不敢去猜测她的生活,我害怕去想象那些睡在大街上或墙角桥洞里的夜晚,我也无法去推测她的丈夫和子女是以怎样冰冷的面孔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推向了一个拾荒者的命途。我只是被此刻她的悲壮所感染。是的,当时我的感受,就是这位老人将她悲壮的哭声宣泄给了整个世界。在这个无比寂静的黎明,她敞开老迈嘶哑的嗓音,对着天地大哭而诉。天地万物都是她的听者,它们以静默无语的姿态倾听着她。她那悠长悲怨的哭声,如同一首带着泪水的晨歌,突然昂扬起来。她不是一个隐忍者。我也不希望她是一个隐忍者。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要有大哭而诉的权利。而不是蹲在黑暗的夜里,独自吞咽苦涩的眼泪。
然而,她和所有的哭诉者如此不同。她不像那些乡下女子放下手头的劳动,跑到没有人的野外哭诉。她选择在黎明城市的大街上,蹬着她的收捡垃圾与废物的三轮车,一边迎着晨风开始她一天的生活,一边大声向着天地释放着自己的哭声。哭声疼痛,而她却像一位英雄,像一团燃烧的野火,她这样恣意地燃烧着自己,又像一朵野生的苦菊,在这个空无一物的黎明,以大声哭诉的方式猛烈地绽放。
我知道,在这一切的发生中,我是一个多余的观察者。我无法走进那哭声的内部,去触摸那位老人坚硬的生命之核。我只能在她旁若无人的哭声中,感受到一种浅痛。这种浅痛,是因为我从她的背影里看见了我的父亲。
记得母亲去世后,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梨园的木板房门口,大声地喊叫那些落在梨树上的麻雀。他的声音很大,仿佛要把满腔的闷气都喊出来。回头看见我时,他就笑了,说,你看看,今年的果子挂得满树都是,喜人哪!好像他不是大声呵斥那些麻雀,而是在赞颂那些梨果。然后,他起身一边唱着那些听不懂的老曲子,一边走到梨园深处开始劳动。那些老曲子从他那沧桑的喉咙里发出来,像是哭声。可是,那时候我并不懂得父亲的悲伤和坚强。直到我经历过同样的生活。我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人,在哭泣中仍然昂扬着自己头颅。他绝不匍匐着跪求生活的恩赐,而是迎着生活的晨曦,一边哭,一边默默前行。
朝阳,在她的哭声里升起来。她的哭声像无处不在的飘扬在人世间的宣言,让剥蚀了她生活的光阴轻轻战栗。
2.似我非我
一位漫画大师给我画了一张简笔画。我拿给一个朋友看,她说,猛一看不像,细看有几分神似。我想,无论如何,这应该是画家眼里的我吧。
我们一生要遇到很多人,他们将会记住我们的,不仅仅是我们的容貌,还有我们的精神所呈现出来的那种无形的气息。这位漫画大师眼中的我,一定是寂静的安然的沉默和谦卑的,同时也是独立的叛逆的和充满诗意的。这幅画传达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的我?
八年前,一位姓柴的老师在王莽岭给我画过一幅简笔头像。画完之后,他举起来让我看,我看着画中人那略显古典美的头饰,茫然若失的眼神,我顿然恍惚了。是我吗?我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模样?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完全相信了那幅简笔画里的人就是我,我在与她日复一日的对视中,渐渐发现,我和她已经无法分离。那种不可分离的感觉不是来自画像的相似程度,而是来自某种精神的默认。她是进入我灵魂的线条,还原着那个看不见的我的存在。她甚至经常让我想起那个特定时刻的我,在山野之上孤身聆听着时间与山风的行走。那侧身聆听的样子,成为一种独特的姿态紧紧贴在了岁月的泥土之上,并成为我之为我的另一种表达。
今日,这位漫画大师潜心画出了另一个我的形象。纵然我第一眼看着她的时候,仍旧忍不住问了一句,是我吗?但之后,我随即确认了她。她当然是我,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我,是一个画家笔下的我,心中的我,是另一个视角下的我。她或许和我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自己是迥异的。但她似乎正在以另外一种神情在异度空间与我相望。太阳,那太阳密集的光束正在穿透一切。形已不在。我与她在精神的射频里相认。我们成为同一个人,成为他者与自我共同完成的一幅肖像。这幅肖像将会永久地留在这里,或那里,比我们自己留在这里的时间,或许还要长久一些。
其实,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恒常不变的自己。我们不断地被改变。在别人的眼里和自我的眼里,我们常常是完全不同的人,纵然是我们日日面对的自己,也在年复一年的四季轮回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回头望见曾经的自己,我们会有一种不能确认的错愕感。一切被时间摧毁,一切又在时间里重塑。我们每个人都只是我们自己生活的主角,在瞬息万变中走过一生,留下无数正面和侧面的影子,笑着的,或哭着的,谈笑风生的,或沉默不语的,都似乎只与我们自己有关。我们在不断学着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中年的、老年的,那一夜之间改变了的形容,是我非我,似幻如真。
每一天过去,都像一个消失的梦境,每一个昨晚的降临,都像重新遇见了黑暗。
我们不断在生命流亡的路途上,反复确认自己。在迷失的荒漠上不断找回自己。当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出现在时间的长堤之上,我们会惊慌于自己的改变,惊慌于无法回头的一切。我们在半信半疑中,反复辨认,那个人和自己的关系,反复辨认自己和周遭一切的关系,反复辨认完全变了模样的生活。
不得不让自己沉默下来,眼睛已无法适应这种一夜之间的突变。需要反复地聆听,那来自生命深处的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原声,是不是爱的原声,是不是生活的原声。那变了调的命运交响曲,有时候变得纷杂凌乱。于是,我们只需在夜晚张开耳朵,聆听月光,或来自某处的弦动。文字,或画,都是线条组成的音符。我们的视力无法辨认时,就侧耳聆听那些线条发出的音响。那些音响在夜晚是清晰的、明净的,如同画幅里天光的深邃与无穷。
我在聆听那幅画像,聆听来自另一个我的精神之音,寂静、渺茫、无极!
……
(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9期)
我常常这样面对时光之镜(创作谈)
柏 川
写作是一个中毒越来越深的过程。我确信,我在饮毒而生。我与这个世界始终保持着距离,与现实之我始终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与其说是一种自我保护,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种与生活与自我互相凝望彼此确认的一种姿态,它让我拥有了一个属于自我的隐秘时空。在这个隐秘的私语空间,我聆听自己穿过岁月的脚步声。我不断在幻灭的期待中抛下自我,又在不断消失的自我中留住时光之火。
我常常不知道,我所写下的来自何处。像是无意识对虚幻梦境的一种诉说,又或是记忆顺着一条密道逼近荒芜之我的一种回溯。
我常常这样面对一面令人恐惧的时光之镜,并在镜子里实证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的异变。我习惯在一幅画里,回望另一个形而上的空无之我,她遥远、苍茫,无极。我习惯在梦中跋涉,与自己的灵魂结伴而行。我习惯这样坐在深不可测的时间里,用指尖敲击键盘。那声音,如同琴键发出的颤音,令无数个草木之我为之陶醉。梦里梦外,灯光下,或暮夜里,我不停地敲击,那被隐藏在万物之中的词语,如落叶泥土,如青禾冷露,如斜阳月影,在我长满记忆的指尖跃动。我看着它们在一方寂静的屏幕上闪烁,像火焰,像星光,像穿越过痛苦与灰暗之海的波浪,一波接着一波,它们涌向一处。它们代替我急促或舒缓的呼吸。它们是破碎而又复合的我,是周而复始或模糊或清晰的我,是无声无息又烈烈如火的我。在不断被毁灭又不断被重塑的语言秘境中,获得一种自我救赎的可能。
我的私语空间日渐变得辽远。私语,正在我裸露的日记本上流淌成河,穿越在虚幻的空谷,摇荡原始的回音,撞击着陡峭的精神岩壁,然后,我顺着私语的暗道滑进深渊,又跃出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