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1年第9期 | 何新军:私语者(节选)
门前山洼上,长满了草,草和它肆意的绿带着早晨的露珠,迎着明媚的阳光铺展着。这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的绿色,以一种盖过山洼的势头,从一群羊的肚皮下穿过,向四周蔓……
1
门前山洼上,长满了草,草和它肆意的绿带着早晨的露珠,迎着明媚的阳光铺展着。这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的绿色,以一种盖过山洼的势头,从一群羊的肚皮下穿过,向四周蔓延而去。一群羊,从不会关心山洼上的草去往哪里,它们专心把眼前一撮撮绿色的草叶逮在嘴里,撕裂下来。它们在抓紧时间填饱肚子。山洼上静悄悄的。清新的草的味道,在明亮的光线中浮动和弥漫。
我坐在山梁的一头,看羊群在山洼上散开,看它们头也不抬地把草吃进肚里。不久之后,我不知该干些什么,就把散开的羊数一遍。先是一双两双数过去,再一只两只数过来。就像父亲站在麦地边,睁着明亮的眼睛,把刚刚出穗的麦子看过去,再看过来。山洼上羊的数量不多,花费不了我多少时间。羊只的数量没有减少时,我的心情是愉快的,就会望着山头飞翔的鸟儿,开小差。可是,望不到边的麦地,却要耗费父亲许多时间。我不知道,麦地边的父亲,有着怎样的心情,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愉悦,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担忧。
父亲站在麦地边,似乎沉浸在什么情境之中,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有时,我在他身后,能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声音。父亲在对谁说什么呢?我蓦地惊讶起来,歪着头看一下父亲,又带着疑惑的目光,把身前身后的麦地匆匆看一遍。晌午的麦地边,除了父亲和我,不见一个人影。周围茂盛的麦子,正吞吐着阳光。那么,父亲在对谁说话呢?父亲的目光停留在没有边际的麦子上,对我的疑问不理也不睬。我知道,父亲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他的自言自语里,带着谦卑,带着恳求。父亲肯定是对着即将成熟的麦子说话的!我像发现了父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给母亲说,母亲却瞪我一眼,叫我闭嘴。
麦子灌浆时节,父亲从家里出来,径直走到麦地边,双手分开麦秆,密密的麦子间,出现了不大的空间。父亲把脚轻轻抬起,顺着麦行落下去。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有些不解。空气中浮动着清香。浓郁清甜的味道扑进鼻孔,再吐出来时,似乎我也在大地上开始灌浆了。我想像父亲一样对着天空,或者对着麦子、对着大地自言自语一番。父亲见我张了嘴,似乎意识到什么,用眼睛制止了我。对于父亲的行为,我更是不解。父亲为什么要制止我?莫非是他怕我在这时唱出平时在山洼上唱的歌引来别人的耻笑?或者我不合时宜的一句话,会惊扰到灌浆的麦子?灌了一半浆的麦子,颗粒必定不会饱满。父亲常常捏一把瘪麦,蹲在打麦场边看上好久。那时,他不许我们说话,似乎正在与一把瘪麦对话,正在思考着麦子怎么会瘪这样重大的问题。或者如母亲说的那样,父亲心里装满了自责——没有按时施肥,没有把野草拔干净,更重要的是陌生的人、陌生的声音惊扰了正在灌浆的麦子。那时的麦子,像一个在沉沉梦境中的人,忽然被惊醒一样,随即有了埋怨和指责,没有好心情。
父亲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麦地中央,他选择一个位置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太阳的光芒撒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上。父亲的脸上流下了汗珠。我正要叫父亲回家吃午饭,却见父亲摆了摆手。周围的风安静了下来,满地的麦子安静了下来。我也安静下来看着父亲。只有阳光不听指挥似的,在麦芒上流泻。父亲摩挲着麦穗,轻轻自言自语起来。模糊的声音一经父亲嘴里发出,就轻轻地薄薄地散开在麦田上,然后像阳光一样覆盖下来,似乎给正在灌浆的麦穗注入了信心与活力。被父亲摩挲着的麦穗,轻轻动着,没有被父亲摩挲的麦穗,也在父亲的声音中动起来。晌午的麦田里,父亲的自言自语声越来越响,像喇嘛的诵经声,渐渐传遍了大地,并在轻轻吹过的微风中掀起了波澜。也许,此时的麦子,刚从梦中醒来,在收到微风捎来的信息时,一律摆动身子,用飒飒声响,应和着父亲的声音。满地的麦子,向着天空向着大地,虔诚地致敬。
整个麦田浮动起来,像绿色的流动的河水簇拥在父亲身边,似乎要把一个承诺飞快传递给父亲。父亲站在这清澈的水流中,望着对岸,不出声。父亲在想什么呢?也许,他正在接收麦子传递的信息,正在想象一个盛大的丰收场景!
2
山洼上,十几只羊专注于草,它们挪着碎步啃着草叶。羊的牙齿在草叶上造成的新鲜伤口上,有晶莹的液体在渗出,有淡淡的草的清香溢出来。正在蹦跳的羊羔被一股香味引诱来,好奇地低下头,用鼻尖碰触草的断裂处,并试探性地嗅一下那不知名的液体,然后猛地摇一下头,跑开了,继续在山洼上打量那些陌生的事物。
只顾吃草的羊,丝毫没有注意天空飘来的云。陈旧的棉花一样的云块,从南边的山头上冒出来,很快就把一大片阴影搁在山洼上。一片移动的阴影,似乎打扰了四处打量的羊羔,它蓦地停下脚步,警惕地望着高处的山坡,伸长耳朵谛听周围的响声,一幅茫然无措的样子。事实上,山洼里什么异样的响声也没有。云块越积越多,把头顶塞得满满的,似乎稍不注意,它们就要跌落下来。没有了光线的山洼,陷入混乱之中。我赶紧跑过去,挥舞着鞭子,把散开的羊赶到一块,想把它们在暴雨来临之前,及时赶到安全的地方。
此时,一股风赶了过来。一股气势汹汹的风,带着被羊折断的草叶和草茎,旋上山洼,顺着高大的山头,猛一踮脚就到了半空中。它们张开宽大的翅膀,有力地扇动着,似乎在坚决地驱赶着什么。头顶上那些黑压压的云块,似乎经受不住风的凛冽攻势,仓皇逃窜。原来紧紧抱在一起的黑云,渐渐散开。等到沟渠里的羊,在山洼上再次吃草时,头顶上,旧棉花一样的云块,已没了形体。
我不知道,一股风,要走多远,才能抵达一个遥远的村庄?会像一个人的一生那样长吗?或者像一株树,历经成百上千年,依然向着它未能抵达的天空茂密地生长?或许,它从大地的深处,从某个神秘的山谷里出发,穿越无数个村庄,途经无数的森林,才与我的村庄有了邂逅。
傍晚时分,我赶着父亲的羊群,上了塬。远远望见打麦场里暗淡的灯光,听见木锨与麦粒摩擦的唰啦声。
此时,正有远道而来的风穿过我们村庄。而父亲,正站在风中扬着木锨,他要把一大堆麦粒从麦衣、麦秸中分离出来。
“风是庄稼汉的好帮手。”父亲一生里说过许多朴素的话,唯有这句话里的每个字,轮廓清晰、籽粒饱满,在我的脑子里跳动、环绕。
我们在父亲最富有诗意的这句话里,早早吃完下午饭,早早把晒好的麦子攒起来。然后,守在麦堆旁等风来。父亲戴一顶旧草帽,双手握住木锨,木锨上是一些混合着土、麦衣、麦秸的麦粒,他不停地把这些带着毛草的麦粒扬到半空中,试着风向,试着风力。母亲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新扫帚,这是麦子成熟后,快要打碾时,父亲赶集买来的。新扫帚的芒长长的,柔韧的枝条刚好能把落在麦堆上,把没有被风吹走的麦衣、麦秸轻轻扫出去。那些遥远的风还没有穿过我们村庄的时候,父亲扬起一木锨麦,等母亲扫干净了,接着再扬起另一锨。这样的速度是缓慢的,对于赶在天黑前,就要把满满一场麦粒装进粮囤的父亲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但是不能快,快了母亲就扫不干净,这也是父亲不能容忍的。有时整个下午也没有风穿过我的村庄。父亲就握着木锨,像别人那样打呼哨,引诱风来到场里。他一边打呼哨,一边盯着周围的树梢看。夜幕降临了,四处的灯火亮起来,风还不来,父亲就把灯泡挂在树杈上,拄着木锨,干着急。实在等不来风,父亲、母亲就让我们先回家。躺在炕上的父亲,根本睡不实在。半夜时分,只要听到树叶的唰啦声,他立刻叫醒母亲去扬场。天还没有完全亮,我们就被叫起床。晒麦场里,一堆收拾得干净的麦粒,黄澄澄的,带着圣洁的颜色来到我们面前。一堆新鲜的麦衣,一小堆金黄色的麦秸,在晨曦里泛着亮光。只有父亲穿着的衬衣,脊背上的那一大片,被汗水完全浸透,被麦土完全覆盖。由于不停地擦汗水,他的两个衣角和袖口,湿湿的,像糊满了泥水一样,已分辨不出衣服的颜色。
因此,扬场的时候,父亲把适时而来的一场风,看得比串门的亲戚更贵重。树枝动起来,树叶哗啦响了,父亲赶紧铲一木锨麦子扬起来,母亲抓紧扫帚紧张地从麦堆上扫过。如果风力适中,父亲是不敢松懈的。满锨满锨的麦子扬到半空中,麦土被吹出去,多半个晒麦场上霎时尘土弥漫,若没有遮挡,扬起的尘土会飘到远处的玉米地,落在宽大的玉米叶上,一场雨水过后,玉米叶才会重新露出新鲜的绿色。被风吹出去的还有麦衣,纷纷扬扬地斜落在麦堆一边,直到陈旧的麦垛脚下,才会止住它们奔跑的脚步。只有稍重的麦粒会在半空中划着弧线落下来,在裸露的麦堆上,被母亲的扫帚掠过以后再扫到一块儿。这时候,没有人说话,耳朵里只有木锨铲过麦粒的刺啦声,麦粒从木锨上滑出去的唰唰声,扫帚掠过麦堆的唰啦声,零散的麦粒落在木杈上的剥剥声。晒麦场上,浑身的力量不再沉默,肌肉紧绷着把没有风的压抑,都倾注在一把木锨和扫帚上。我们每个人,好像都跟在父亲身后,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攀爬远行。
“真是一场好风!”扬场接近尾声,或者麦子收拾完,晒麦场打扫干净后,父亲才会长出一口气,带着好心情自言自语着。然后,走到场边,喝几口水,卷一支老旱烟,脸上充满了爬山之后的惬意神情。我们怕风不来的紧张心情,随着父亲说的“真是一场好风”而松弛下来。
3
头顶的太阳,像一面烧红的大镜子,在干净湛蓝的天幕下,释放出灼人的温度。无数条刺眼的光线下,万物显得无精打采。小路上,一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相继消失后,我目力所及的地方,再无人影。村子里先前响起的鸡鸣声、狗吠声也在这时候悄悄隐匿起来。
我站在场边的一棵柳树下,等风来。山沟对面,一座闪着白光的铁塔,一个冒着白烟的砖瓦厂,一些绿意葱茏的树木,一片长满了蒿草的沟洼,都在晌午特有的安静中,默不作声。近处,一座废弃的地坑院,一段低矮的围墙,一处崭新的院落,一个晒麦场,场边堆放的旧麦草垛,它们没有任何关联地组合在一起,呈现出与寻常一样的安静。这样的安静,似乎感染了整个村庄,各家的铁门紧闭着,门里门外的阳光静悄悄一片。
晒麦场里暴晒的麦粒发出轻微响声,像谁轻轻的召唤声。我从树荫下走出来,蹲在麦子旁边,仔细听着。离得近了,才听见哔剥哔剥的声音,这儿响一下,那儿响一下。一大片麦粒铺在眼前,黄澄澄,厚楞楞,若不抬头就看不到边界。它们一个藏在一个身后,一个挤压在另一个的半边身子上,或者一个把另一个完全覆盖在身下,叫人看不见。哔剥——哔剥,一声大一声小,耳朵紧张地捕捉着,眼睛极力寻找着,可还是找不到这声音的准确方向和位置。它们是在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吗?抓一把麦粒放在手心里,接着就是哔剥的一声响。也许是我这个陌生者破坏了这个平静的世界,手心里再没有轻微的颤动和响声。恰好有一滴汗水从额头滑落下来,滴在手心里的麦粒上,我看着它们,恶狠狠地想,淹死你们!然而,在此时,似乎每一粒麦子都在发出声响,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晒麦场上忽然有了声浪,像无数的召唤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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