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花开
人在旅途,荥经是拴在茶马古道上的魂,也是三千里川藏线册页上一颗闪亮的布扣。只是,落马的旅者到此很晚,像一只短暂栖息的晚乌。
灵魂上,晚乌常常需要一个比灯火更遥远的支……
人在旅途,荥经是拴在茶马古道上的魂,也是三千里川藏线册页上一颗闪亮的布扣。只是,落马的旅者到此很晚,像一只短暂栖息的晚乌。
灵魂上,晚乌常常需要一个比灯火更遥远的支点,让生命经此红尘与彼在的置换,找个借口告别大街去山林深入跋涉,让一次奔袭与一个念头忽然围着一棵表情陌生的树停下来,然后,依偎着万物生中一瓣白,作一次静如止水的思量和仰望。
二郎山下,鸽子花要开了。
同行者在车上各自笑谈奇观,大西南深处的确藏匿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民族民间事。同样,亘古不语的自然万物,在深山比人更耐得住寂寞,若是没有人去发现,它们只能独自接受命定的神奇。如此一来,人类有所不知的植物在大自然话语体系里,就显得十分急促不安。作家罗伟章刚从昭觉扶贫归来,说的是大凉山的一个彝人,在大地上走着走着,差点就走出了大地之外。这简直堪比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的那句“人,当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彝人族语早把人刻在古老的历史纸纹里。
谁也无法提供那个不屑于大地的彝人地址,我很想让传递彝人消息的罗伟章,把那个看不见的高手交给风,让风抵达他的身体,闻到他的气息,辨识他的灵魂。毕竟风有能力解构一个古人全部的秘密。在风中,古人的影子能否原形毕露?今人能否猜详古人的表情与心思?也许,那个载入史典的彝人独幽和茫然的神色,根本不理会一场风的信息。
除了挡不住的想象,我看不清藏在语境背后的那双眼睛。
游历在凉山腹地的雷波县,记忆能够拴住的画面并不多。荥经与雷波,并不在同一地理等高线上,但皆属于川西偏西的两个县域,山峰与河流受到不少民族文化基因的浸染。如今,散落在荥经山脉里的彝人,多是旧年大凉山迁徙而来。相比荥经的丰饶植被,雷波的地表肤色显得有些祼露与干涩。因为季节的原因,穿行在湖泊与山坡,我们一朵索玛花也没看见。
起初,我对索玛花葆有高涨的兴趣。可大自然里有些花,在不同的土壤与海拔遇见不同的族群,就有了不同的花名。涉过半程人生才知,索玛花不过是西藏林芝与蜀地峨眉、瓦屋山境内常见的杜鹃花。同样一种花,当名字变得更加民族化,给人的想象与欲望就产生了异质之分。有几个夜晚,在看不见鸽子花的成都府青路闲步,几次想起同一个问题,那花儿是不是过去早就打过照面,只是传说中名字不同罢了?
止步荥经,随处可闻山泉的声音,然后进入视野的是河,忽然抬头才发现山。沿着这些山和泉水流经而来的方向,不断地朝前走,就可以走到二郎山,走进理塘,忽然就走到西藏。原以为打开车门第一眼窥见的必然是鸽子花。可眼前只有山,绿得脱不掉衣服的山。夜晚,遇见来此看花的熟人不少,但谁也没有提起鸽子花,仿佛此花只是一个超大的隐喻,但它却是大家会晤荥经的一个借口。我深知自己为一个充满诱惑的借口而来,作为一个天性里长满了自然万物的人,听到鸽子花将要盛开的消息,我对之即有了牵挂和义务。难道这世上真有一只鸽子变的花?
次日一行人像山鹰盘旋在山野与古道边。几颗羞涩的雅雨,如同鸟落民间。走过岁月的石佛寺,穿过苍郁的茶马古道,望着何君尊楗阁刻石,在开善寺的古木面前,发呆。人流不停地朝前涌动,原本这些值得隐者在黄昏或清晨信步的好去处,最好独自触摸流年不息。在一个门匾上写有姜家藏茶的院子里,不见姜家人。在人去院空的遗址上,藏茶只是细雨落川的味道,而驮茶的马帮早已喝过雨水煮沸的茶,精神抖擞地向着藏地的雪峰迈进。姜家人的遗址肯定不是藏茶。在心里,我问过坐在石头里的佛,有没有看见鸽子花开?佛无语。伫立在古刹之外的河流边,看高山之上,万涓成水,汇流成河,穿过密林围困与野草沙石的阻扰,才又拨云见日,躺在这里冥想另一条河。一条河与另一条河,要同时融进一条江,这是比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约远方更难圆满的事。我想,茶马古道上的背夫,一定知道鸽子花的秘密,但背夫们早已消失不见。只有倒在森林里的黄连树,像一条龙盘踞在背夫们手杖拄过的石窟眼上。
在龙苍沟湖边醒来的清晨,忽然听见有人喊,看见了鸽子花。此时,山气如一片薄雾从山脚缭绕上升,沿着看花人的手指方向,走着走着,花就开了。三两株藏在群山怀抱的鸽子花,万千悲欣,满树开放,朵朵安静得像坐满石头的佛,有一种不惊扰的安宁,或低眉,或微笑,或广阔,或慈悲。站在树下,这些飘着纯白色纸风筝的树,无限寂静地伫立在我们头顶,而人,此刻的表情却处于惊讶之中。这白色的苞片在绿叶间像一只拖着尾巴的白鸽子。究竟过去与此物有没有照面?就时间而言,荥经发现珍稀植物鸽子花,也只是近十几年的事。
在地上的草丛里,我摄了一瓣苞片,如同一尾落在掌心的羽毛,它薄脆的纹理倒是与夹江大千纸坊里手工长纤维特种纸有几分相似,于是写了一句话,发送朋友圈。除了一位福建友人叫出珙桐花名,其余朋友留言,全是第一次所见此物的惊叹。
后面山中的行旅,与其他山林里的旅行有些大同小异。不同的是,成群结队的看花人再喧嚣,鸽子花始终处于暗中寂寂,它总是藏在不经意的地方,在你抬头或转身的一刹那。没有成片的壮观,刚要为它满树开放的静默发出一声惊喜,忽然又被身边标牌上挂着的木荷、冷杉、云杉、铁杉、紫花冬青、柃木、海桐、水青杠、花揪、山樱桃、中华槭等物种抢走视线。其实珙桐是1000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留下的遗植物,也是我国濒临灭绝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
来来往往的人在石阶通幽处上下交汇,层层叠叠的植被里,太多生命就此一晃而过,还未步出山林,更没法获悉一些面容姣好的植物名称,突然接到远方朋友电话,他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生活中的不太理想。从生命角度去看,人生路径任何一种选择都意味着摸着石头过河的不理想发生,我没有办法回答,但山林里独守宁静的鸽子花替我回答了。
既然你选择了在这条道上坚持活下去,就不后悔。因为,在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每个人的坚持都有可能活出人类格局之外的自然境界,有道是走着走着花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