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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边疆文学》2021年第9期|赵荔红:上香

2023-03-29抒情散文赵荔红


赵荔红,散文作家。作品刊于《十月》《花城》《天涯》《上海文学》《散文》等等几十家刊物,著有散文随笔集《宛如幻觉》《意思》《回声与倒影》《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

赵荔红,散文作家。作品刊于《十月》《花城》《天涯》《上海文学》《散文》等等几十家刊物,著有散文随笔集《宛如幻觉》《意思》《回声与倒影》《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世界心灵》《情未央》,电影评论集《幻声空色》等。主编有《中国书写:二十四节气》(合)、《假如听见喵喵叫》(合)。曾获紫金·雨花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现为上海人民出版社副编审。

1

除夕中午,我在楼下大喊一声“妈   —— ”,就听见母亲边答应着边响亮地喊父亲:“哎—— 来了,来了   ——阿妹仔到了,阿紧,去开门—— ”

父亲母亲笑盈盈齐整整地站在门口,一股暖烘烘的菜香涌出门来……门上两边高挂着“赵”字红灯笼;春联是父亲折红纸拿毛笔新写的、有沾湿的糨糊痕迹;客厅里摆着灼灼红掌、累累橘果树,南天竺垂挂着串串玛瑙红豆子,沙发上一溜儿大红福字缎面坐垫,几上摆着福橘、红心火龙果、陕西红富士,窗玻璃贴上双鱼红窗花,窗框边垂着布绒小红牛……母亲笑得像一朵菊花,忙不迭来抢我们的行李,大红毛衣裹着她短短的圆圆的身子。

我家乡过年,其实是从腊月二十开始,洒扫、洗刷、备年货、做糕团,直忙到年二十九,是一年中顶顶重要的家祭。家祭从午夜12点,也就是大年三十零点开始,祭祀分三台,一台祭天地,供品有荤有素,不少于十种;一台祭祖先,全素的果蔬杂粮;一台祭灶王爷,在灶头祭,俗话说,“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灶王爷管一家一户的吃喝用度,得要好好祭。预备供品,最为忙碌,早几天就开始了,年夜饭反倒简单。

祭天地最讲究,父亲取一张红纸,端正坐下,用钢笔写下供品——       

干果12碗:蜜枣、红枣、木枣、香菇、莲只、京尖(莆仙话,即干黄花菜)、花生米、山楂片、冬瓜糖、桂圆干、葡萄干、盐橄榄;

鲜果6盘:红富士、大杨桃、皇帝柑、冰糖橙、火龙果、红心柚;

素食6盘:寿面6捆(莆田手工线面,扎线面的红绳不能取掉),番薯发糕6个(红糖色,点缀红枣、瓜子仁、中间抹红),仙桃6个(米糕状如仙桃,咧口,桃尖点红),麻花8条,蛋糕6个,红团6个(莆田过年必吃糕点,团团圆圆之意,米皮搓圆,加馅捏口,印模,蒸熟,涂红,红豆馅印莲蓬模、绿豆馅印水仙花模、咸糯米馅印双鱼模);

荤食10盘:整鱼(鲤鱼或鲑鱼,炸至半熟,须连头带尾),整蟹(煮红,10只脚绑好少一只都不行),整鸡(公的,脊背涂红,头颈扎好,状如仰头打鸣),豆丸12个(豆腐杂肉糜等搓圆,蒸或炸熟),春卷6根(粉丝或萝卜丝加肉丝等,油炸),另有土笋冻、煎牡蛎、荔枝肉、水汆墨鱼(整只)、干捞草虾(连壳)。

客厅南窗下,早早就摆好一张漆红八仙桌(以前爷爷是摆在天井或露台,承天立地),父亲母亲着上正装,洗面净手,预备要开始家祭。供品已装盘,老两口穿梭往返于厨房、厅堂,将供品一件一件双手捧过来,摆在八仙桌上,干果一溜在北,荤食居中,鲜果朝南,再前一排布上酒盅碗筷,两边各放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最南一排中间是香炉,左右各一支红蜡烛。一切准备就绪。母亲坐在沙发,不时看看闹钟。她终于叫起来:“老令公(老头子),动作阿紧点,人家都放炮了。”父亲说:“呐急急,还有10分钟——”说归说,还是拿了鞭炮下楼去等,将近0点,城镇中稀稀落落响起鞭炮声,母亲趴在窗户、伸长了脖颈看 —— 楼下鞭炮噼噼啪啪欢叫起来,火药味白烟气涌进窗户,母亲咧嘴笑着咳嗽着,对进门的父亲说:“很响,很响。”穿红毛线衣的母亲,站在两盆青绿水仙花间,她低头点上红烛,抽出三根供香,绕到八仙桌北面,地上一只蒲团、一个火盆。母亲向窗而立,捻着三根香,双手合十,神容庄重,默声念诵着祈祷一家平安吉祥的话,念诵完,朝上拜拜天上诸仙、朝下拜拜地间诸刹,又向家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拜三拜,而后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起身,将香插在朝南香炉中。然后是请出一排金灿灿的贡银(中间排80只元宝,贡银头折成三角形),同样是默祷,跪拜,拜完,在火盆中点燃,直看着贡银燃烬。火光,烛光,灯光,将红衣母亲的脸映照得红红彤彤,虽是寒冬,厅堂暖烘烘的,弥漫着鞭炮火药味,水果食品的香味,燃烧的红烛、供香以及贡银的香气,挨近水仙花时,还能嗅到她的清甜香气。大年二十九的家祭,是除夕夜前奏,天地诸神、列祖列宗享用了供品后,才是一家人的团聚,若是越过这一层,神明未食,人倒自顾自吃起来,就是不敬,年三十全家人“围炉”聚餐,就显得不那么心安理得。

我和先生除夕中午到家,家祭早已结束。母亲说,我们是“客人”,不晓得规矩,每年她都会代我们向神明祈福的。其实我从小看爷爷奶奶祭祀,长大后就喜欢逛寺庙,嗅着香烛气味,便觉得安心,不说对神明不敬的话,不对着神像拍照,这似乎无关信仰或迷信,而是一种自小养成的习惯,违背这些习惯,会觉得不安。祭祀,拜拜,与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生活,密切地结合在一起,是我的故乡记忆,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洗了手,来帮母亲准备年夜饭。穿红衣的老太太,胖胖的,短短的,在厨房厅堂移动   ——       红团一个个叠卧在圆篾匾里,线面一捆捆排在八仙桌上,像是预备上台的着白衣扎红头绳的舞女,浸泡着的红菇、香菇、干木耳,瘪瘪的蛏干在水中慢慢胀发,剔好肠线的虾仁,挑去碎壳的牡蛎,高压锅里焖着那只祭祀用的大公鸡,母亲眯着眼盯着油锅,拿胖而短的巴掌在锅上感觉油温,碗碟中盛着炸好的香芋片、豆丸子、荔枝肉,正准备下锅煎的整条的海昌鱼……

吃了年夜饭,看了春晚,到午夜12点,陪父亲到楼下去放炮仗,一年才算结束。若是以往,炮仗声此起彼伏,一直要响到天亮,次日开门,门口铺了厚厚一层鞭炮红纸屑,年初一是不许扫去的。如今城镇不许放炮仗。老百姓总要偷偷放一点,否则似乎没过年一般,原要放一千响的,快快放个三百响,意思意思,至于烟花,就算了。父亲很理解地说:“不给放,也好,也好,否则一晚上都睡不着……”躺在床上,听父母亲在厅堂里走来走去,拖动椅子,关闭窗户,遥远的鞭炮声,稀稀落落地,这里一行,那里几句,如小石子不时坠落水潭……终于清寂无声了……窗玻璃映出阳台灯笼的柔和晕红,水仙花已搬到床头柜,姿态挺拔轻盈,清甜的花香,弥漫在小小房间……

母亲探进纱门,说:“不要看手机,阿紧困!明早还要去上香。”

2

在花香中醒来。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水仙花在暗影中,像是一群少女,垂着青涩眼睑,努力挺拔着正在发育的纤细身子。母亲早就起来了,有炒菜落锅的声音,有油氽紫菜、花生米的香气。对面楼有人在拉二胡,竟是《曲尽陈情》,熟悉的旋律,总有让人伤感的地方。

大年初一要早起吃线面。母亲说,初一不起早,一年都懒惰。儿时她天麻麻亮就捞完面,就来拖我们,“起床吃面啰!穿新衣服啰!”睡眼惺忪站在床头,母亲给姐姐穿好了,再给我穿。穿新衣自然欢喜,面却吃不下   ——八仙桌上已排好六碗面,没回家的姐姐姐夫,也是一人一碗面一双筷子。面是手工线面(长寿面),不能折断,整捆过滚水煮透捞出,拌上麻油或葱花熟油,先在碗底铺上炒青菜(新年发青),再裹进拌好油的线面,面上铺成双成对的肉片、鸡块、豆丸子,一整个金黄荷包蛋,一小撮炸好的黑紫菜,再点缀一小把油氽红皮花生米。母亲无视我的斑白头发,照例要说一句:“面要吃完,否则长不大。”吃面时不能喊太干要喝汤,否则新的一年出门就遇雨。

吃完面,母亲换下旧年的红毛衣,穿上出门才穿的有金玫瑰花的大红毛呢外套。又翻出一件年轻时穿的红呢西装给我,说,过年要穿红,一年才红焱焱的。过年母亲有许多禁忌,忌打碎碗,忌吵架拌嘴,忌哭泣,忌说不吉利的话。她试图用手抹去我额头的川字纹,说:“莫要眉头忧忧,越忧越没。”

穿上红衣的我,陪母亲去上香。这是年初一顶顶重要的事。

从工业路拐到六一西路,顺塘北街走到尽头,一过涵华西路,就是城隍庙。紫荆花、鸡蛋花开得正好,人家墙头翻出一丛丛紫红三角梅,芒果树才结了小小的青果子,躲在阔大叶片间,轻易不能发现。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笼、贴着簇新门联,许多店面要到年初三才开张。母亲紧紧拽着我的手,似乎一脱离她,就会出危险,我跟在母亲身边,似乎从未出过远门,而她,似乎依旧严厉、健壮如老母鸡。站在十字路口,母亲说:“等等,等车过完了我们再走。”我说:“妈,这车能过得完吗?”她不时停下来,与某个相熟的红衣婆婆打招呼,介绍说:“我的小女儿、小女婿   ——”红衣婆婆总善意而好奇地看着我们、叨叨着:“看呐年年轻……习素(模样)呐客客!”意思是我们在外待久了,模样姿态都是一个“客人”了。

城隍庙,在莆田涵江城区中心。附近的鉴前街、宫下路、保尾路,都是旧时商业街区,有沿河民居,实验小学,花鸟市场,农贸菜场,汽车总站,小商品集散地;城隍庙对面,过涵华西路,还有个小小的天主堂,是幢民国建筑。如今附近,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还建了个八爪鱼形状的巨型商场。节日缘故,商场边搭了个台子,全城年轻人似乎都聚在那里,一个金光闪闪的女子在打碟,发出令人牙酸的刮碟音响,混合撞击心脏的电音节奏。城隍庙陷落在高楼中间,在钢筋水泥裸裎的商场边上,显得又逼仄、又不协调,好似一片尚未清除掉的苔藓。

这个城隍庙,又称鲤江庙,清代建筑,城隍爷是唐朝名将张巡。庙外珵开阔平整,正对庙门,有个戏台,逢年过节,人家做寿,莆仙戏演个二三天,诸如《状元与乞丐》《春草闯堂》《庵堂认母》等老剧目,锣鼓闹热,梅花高胡亢奋,喇叭扩散着莆仙唱腔,看戏的多是老人孩子,站着看,或搬来条凳,或坐在自行车上看。儿时我跟爷爷去看戏,也是站着看,一看一天。庙旁有棵大榕树,平日里老人聚在树下,打牌下棋的才几个,围观者更多,看人打牌下棋,如早春的倾斜光线,有平宁的懒散,那种光景,都是我儿时熟见的。总觉得,以往的时间,几十年,上百年,都是缓慢流过,往后的时间,则是加速度运行。今年疫情,没有戏,戏台上冷冷清清搁着几张条凳。想要看戏的阿爷阿公,散坐在榕树下、条凳上,大年初一又似不合宜打牌,便只闲坐着吸着纸烟,袖着手晒太阳发着呆。

城隍庙前已聚了不少阿姨婆婆。庙门洞开,门前却拦着一道不锈钢栅栏,三个红袖章男子横在栅栏前,隔一二分钟就举起喇叭喊道:“大家在这里排队,疫情期间,不能开门,希望大家理解。大家就对着门拜拜,心意菩萨全部知道。”没人质疑、抗议,面向庙门,阿姨婆婆们安静有序地排成三队,她们穿着各种各样的红毛衣、红呢外套,大红最多,也有紫红、橘红、洋红,等等,胳膊上大多挎一个黄色进香袋,没有带香和金箔纸的,可在右边台子上,花29.8元买一份套餐:天金一叠,供香一把。

母亲终于排到第一排。她双手合十握着一整把供香(原该每个神像上一支或三支香),没有蒲团,无法下跪,只能对着门内神明,凌空而拜   —— 她一腿直立在前,一腿在后,双膝一起微微弯曲做下跪状,曲了三次,身子也随之抖三抖,又转身,向后,向左,向右,对着四方神明,微微曲三次膝拜三拜;又从香袋中取出一整叠天金,将天金双手托过头顶,向东西南北神明,曲膝,敬奉,嘴里念诵着一家子每个人名字,念诵着神明保佑风调雨顺、出入平安、老小无病无灾之类的祈福话语。排在后面的阿姨婆婆全都静静等待。母亲如此做了两遍,离开队伍,走到靠近戏台的一个贡银炉边,再次诵念、祈祷,拜三拜,点燃供香天金,一起扔进火炉内,眯着眼看着烧尽。而后,她走到一排桌子前,捐了一笔款,看着那人写上名字,这才离开。这一套程序完成后,母亲神情松弛下来,四面张望,看见我们站在榕树下,马上绽放喜悦的笑脸,张着她短而胖的手,向我挥着:“妹呀,走过来——”

站在榕树下,看着阿姨婆婆们有序安静地排着队对着庙门上香,好似一串移动的玛瑙佛珠,一粒珠子完成使命后,就退出珠串。新年伊始,岂能少了向神明祈福的过程呢?没有上香祈福,旧年既没完满结束,新年也没得好开端。至于是否进到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明,并不重要。母亲们相信,只要尽一份心,只要虔诚念叨,天上地上诸神明,都会吸到香火、知道心意,祈福话语必定全部收到,福报必会如甘霖般撒向大地众生。城隍庙门开不开有什么关系呢?既是神明,岂会被一道门挡住对世人的慈悲与怜悯呢?!

3

我们打车前往凤凰山石室岩寺。“石室藏烟”是莆田二十四景之一。凤凰山即大象山,在莆田城厢区西面,儿时觉得山很高,石室岩寺很远,如今已属市区了。当年狭窄的泥石小路已是条平坦车道,七十来岁老母亲,看看可以直接开车上山拜菩萨,喜笑颜颜。

石室岩寺,是莆田一座重要寺庙,不独因其悠久,还与玉皇大帝有关。北宋时已有,后毁,明中期重建,清代不断修缮。如今所见的,应是重修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儿时熟悉的老庙,前有大雄宝殿,奉的是佛祖,后面是凌霄宝殿,主祀玉皇大帝,佛道兼顾的寺庙,大陆南方常有,台湾也多见。如今老庙边上,新造了个千手观音殿,庙前台珵也扩展了许多。年初一和初九,是信众上香祈福时日。尤其年初九,乃是玉皇大帝生日,我家乡习俗,若在年初九零点于凌霄宝殿上得头柱香,这一年就会特别有福气。故而从年初八夜里,信众们就纷纷上山,有举火把的,有拿手电筒的,也有舞龙队敲锣打鼓舞着龙上山的。从山下看,星星点点曲折连成一线,真宛如游龙上山呢。

寺庙居然是开的,太好了。人多,拥挤,却不嘈杂,阿姨婆婆们忙碌地穿梭在各个神像、香炉、蜡烛架、贡银火炉前,在神明面前,她们的神情总归是肃穆安详的。母亲挨个对着神像跪拜、上香、祈福、燃天金,佛祖,观音,四大天王,玉皇大帝,等等,一个不落。对母亲而言,不管是哪个神仙菩萨,见着神像便跪拜,有香炉便上1支或3支香,做这些,并不需要什么知识,关键得有份虔诚心,人行善了,虔诚了,神明自会给予福报,既然是神明,仁慈之心便是无边广大的。拜完主殿,寺后有台阶上行,上面还有一座殿,陪母亲拾阶蹬道向上攀行。

上到一个平台,从山体伸出一块舌状巨石,下面是个石室。岩石两边,各有一棵古榕树,枝桠相交,无数细长“胡须”,密密垂放下来,许多气根已扎进岩石中。这便是石室岩。据说唐朝时即有南禅宗的妙应禅师来此,劈石室静修,两只猛虎闯将进来,妙应拿禅杖度化之,成了坐骑,故而石室岩也有称“伏虎岩”的。“石室藏烟”又是怎么说?一说是寺庙香火极旺,半山腰上常见白烟缭绕;另一说是,春夏梅雨时节,石室外炎热,室内又寒凉,尤其早晚温差大,水汽凝结,似雾似烟,源源不断从石室涌出。但爷爷的故事是,山腰盘踞着一条巨龙,山体是龙身,龙首伸到石室岩那,石室就是龙嘴,岩石是龙舌,“龙舌岩”上的古榕树,乃是龙角所化,那巨龙成天大张着嘴,向外喷吐着白烟;又说,兴化平原本来是个大海,石室岩临近海平面,那巨龙日日趴着,拿舌头去汲海水,大海眼看着干涸下去,持续汲下去,怕不是连东海也要吸干吧?!玉皇大帝就派天神下来镇住巨龙,还在“龙舌岩”前盖了一座北极玄天上帝殿,据说山上还能看见巨大的神仙脚印呢!儿时听爷爷说到龙,语气郑重,表情神神秘秘,心中便有几分畏惧,上山时,生怕会撞见天神,生怕那巨龙突然活转了飞走,连带我一并卷走。人们对神明,往往敬而远之,神明果真降临,反要弃之奔逃的吧?所以,向神明祈祷这些事,母亲总是自己做,在她内心,或亦害怕神明降临,孩子会扛不住的吧?

如今“龙舌岩”前也有一个殿,应即明代“北极玄天上帝殿”旧址,边门有“北极宝殿”四字,殿正中有“凌云别殿”竖匾,供的是四大天王及玉皇大帝。母亲去上香,我登上“龙舌岩”,上面的六角乘风亭依旧在。山风吹过,老榕树哗啦哗啦颤动着枝叶。龙嘴并没吐烟,烟是从庙宇中袅袅而出的,空气中有燃烧的供香、金箔、灯油的气味。南方冬日,干燥,温暖,通透,阳光将老榕树叶片映照得闪闪发亮。小亭子左前方,耸立着一座七层方形砖塔,乃明代所建,与整修一新的庙宇比,落魄,荒颓,外围的木质回栏塔檐早已脱落,光光地裸着砖,矗立在庙宇后方,让人想起孙悟空变成小庙后,无处隐藏的尾巴竖成了旗杆。砖塔中央是空洞的,好似天井,从塔底可直望到天空,如今没人进到塔内,杂草丛生,好似镇压或埋藏着什么精怪?第四层塔身上凸起的断裂砖块上,站着一排白鸽灰鸽,也不忌惮神灵,也不忌惮凡人,兀自梳理着羽毛,转动着小而灵活的脑袋,警觉地瞪圆眼睛,莫有情由地飞起、降落。

当年我和秧子,就是这样坐在亭子,山风清凉,庙宇静寂,我们正处于青涩、幽暗、蠢蠢欲动而又多愁善感的花季。砖塔而外,是上山之路。我同秧子最后一次上石室岩,在高考结束后。上山时,碰到四个人抬着一具空棺;下山时,又碰见他们上山,棺木沉甸甸的,一队送葬者,披麻戴孝,一路哭唱着,一路撒着纸钱。我和秧子只是好奇,并不害怕,我们刚刚18岁,尚未了解死亡,正幻想着新的生活,未来正如夏花绽放。回家后,告诉爷爷路上遇到棺木,爷爷问,是空棺还是实的,我说,实的。爷爷就笑着说,是实棺,是实官。不久,我和秧子分别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似乎应验那日所遇是个吉兆。……坐在小亭子,山风清凉,老榕树哗啦哗啦颤动着枝叶,当年的泥石小路已成平坦大道,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也已花白了头发——亲爱的爷爷,若你泉下有知,告诉我,我是否如你所愿是有出息的?

老榕树遮蔽了“凌云别殿”的一半屋顶。鱼鳞似的青灰屋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暗绿枝叶间露出枣红庙墙,土黄色沙石平台,着大红、赭红、紫红、洋红色衣裳的阿姨婆婆们忙碌地穿梭往来,有从观音殿、大雄宝殿、凌霄宝殿上来的,想去“凌云别殿”进最后一道香,有在“凌云别殿”拜拜好了,忙着要下去,她们斜背着明黄绣像进香袋,手捧供香、蜡烛或天金,一律是面容庄重。母亲在其中,我很容易分辨出她大红毛呢外套罩着的臃肿身子,这个平凡一生的妇人身上,始终强劲地跳动着一颗善良、坚毅、吃苦耐劳的心。

母亲站在一角,低头凝神数着手中的香,考虑还有几个神像没有拜,千万不要有遗漏……我从榕树枝桠间望下来,看红衣的母亲们一点一点、一串一串,来回移动,如散散聚聚的花朵,如流动的散碎的珍珠。这样的忙碌穿梭,自有一分宁静,自有一种恒常的坚韧的人世悲喜。在新春午后,一年的开端。一切都在变,秧子和我在变老,母亲也在老,唯有母亲们的祈福,循环往复不变。因为这样的不变,我们的心,才多少有所安定。

4

我们最后一站,是到位于市中心的文峰宫上香。又称文峰天后宫。两岸及海外妈祖返乡,去往湄洲妈祖祖庙前,都要先到文峰宫驻驾;新修妈祖庙或新塑妈祖像,也要到文峰宫举办分灵仪式,故而官方地位尊崇。住在莆田城厢区的人自来认为,有妈祖护佑,便心安顺遂。

文峰宫位于文献东路、大路街交界。大路街自来繁荣,儿时磨得泛光的青石板路已是条无趣的水泥道,沿街还保留可拆卸的木板门店面,只是店面外,又排一排小商品货柜,将一条“大路”,挤得满满当当相当狭窄。儿时觉得这条路特别宽敞,是名副其实的“大路”。我正是从这条路,拐进一个小弄堂,去往文献小学念书。小学班长就住在大路街,站在街上,大叫一声“朱学森”,他就答应着从仅容一人的黑魆魆小里弄探出肥白大脑袋,圆睁着高度近视眼四下茫然乱找,二楼木窗户照例会打开,照例有脑袋探出张望。

文峰宫斜对面的凤山寺,是新修的。寺边有条西墙巷,却是我极熟悉的。奶奶的缝纫厂就在那,缝纫厂高、深,不敞亮,成堆的新旧布料,一排排的缝纫机。有多少次,爷爷从缝纫厂抱回家一堆待缝钉的棉袄内芯,或成叠待裁剪的帽舌。建国后公私合营,爷爷自然是关闭了一直经营的米粮小店,被安排进凤山街粮店,却被查出曾加入国民党,爷爷说他根本不知啥时加入过,总之名字在列,爷爷就失去了工作,又无法经商,便只是做些零工、赚点小钱贴补家用。这些事,爷爷从不与我说,在我心中,他总是乐呵呵的,会许多种乐器,说戏文讲掌故,样样好。在爷爷家的底楼过道,就着日光,冬天他缝钉从奶奶缝纫厂搬来的棉袄内芯,夏天就剥蒜皮,成筐成筐的蒜摆在过道,我下课了也剥,满屋子的蒜味。

如今缝纫机厂位置,开着一家小吃店,斜对面有个数码照相店。当年,那里原也是一家二层楼照相店,爷爷称呼老板娘“照相珠”,以往邻居要做几十年、一两代人,爷爷家的楼房就是从“照相珠”家盘过来的。“照相珠”有张宽而扁的大脸,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她依门立在石台阶,爷爷牵着我的手,正穿过小巷,她就含笑招呼说:“去买春卷皮哦。阿妹有乖,一对眼睛长得好看……”

西墙巷是条很短很窄的小巷,走到尽头,是东大路(即凤山街)。向右拐,去往我就读的莆田一中,向左,走不了二十米,就是爷爷家。原是幢二层楼房,底楼砖土,二楼木质。除了睡觉,木大门总是敞着,外面还有一道木半门朝内勾住,我得站在第二个石台阶,踮起脚尖,才够得着勾住木半门的钩子。多少个群星璀璨的夏夜,爷爷临街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拍打他的大肚子,我就缠着他讲故事,他肚子里装满了故事,才会那么大。爷爷说,妈祖姓林,名默,是湄洲岛打渔人家的女儿。某日,大白天的,坐着睡着了,怎么摇也摇不醒,母亲大喊她的名字,她忍不住答应了一声,醒了,就哭了,说父兄在海上遇见风暴,她腾云半空中去救,一手抓一个哥哥,嘴里还叼着父亲,答应一声,嘴里的父亲就掉到大海中去了……爷爷说,文峰宫的妈祖最灵验,日本人打进来,全城人躲进文峰宫,日本人竟不敢进。又说,莆田的妈祖脸是红的,台湾的妈祖,脸却是黑的,为啥?因为妈祖不愿离开家乡去台湾,生气了,脸都气黑了   ——       我后来在台南,见到的妈祖像,果然都是黑脸的,想起爷爷的话,就笑起来,其实恐怕是泥塑土质不同的缘故吧……爷爷奶奶过世了,老楼拆了,门前的两棵大柳树也不在了……如今临街是一排带店面的水泥楼房,爷爷家位置,是一家牛肉面馆,大年初一,还落着锁。

母亲累了,我们走到奶奶缝纫机厂位置的小吃店,吃点东西,小憩。老板娘衣着清爽,身子苗条扁平,头发细直,动作麻利,嘴巴很甜,勤勉热忱,是很典型的莆田妇人,应是有固定工作,雇工回乡去,老板娘就亲自来顶班的。我点了一份炒米粉,是正宗兴化细米粉,香菇、豆芽等配菜也很地道,又点了炒花哈、海蛎豆腐汤、香炸荔枝肉,燕皮馄饨放汤,飘着葱油、小虾米。母亲一边吃,一边点头,宽和地说:“味道不错。”先生非莆仙籍,自是分不出好歹。只有我很挑剔地唠唠叨叨,说海蛎少、豆腐多,燕皮馄饨的皮是冰过的,馅又太少,爷爷包的馅要肥美得多,燕皮是专门到顶务巷一个婆婆那买,站着等她现做现买。

文峰宫妈祖庙始建于南宋,现存的是清式建筑。大门两旁一对抱鼓石,门簪上有“文峰宫”牌匾。进门是天井,光线直接打进殿堂,很敞亮,地上铺着闽南家常大红方砖。主殿面阔三开间、进深两间加神龛等,殿内立有四根涂金柱子,斗拱为一斗三升。神龛、銮驾好似儿时睡觉的架子床,木雕是红漆金饰的人物花卉图案。主供的妈祖神像崭新,神容饱满,凤冠霞帔,这是封王显圣后的模样。庙中还供有一宝,是宋代樟木雕妈祖像,高72厘米,身着霞帔,头梳高髻,妈祖在宋代被封为灵慧、昭应等夫人,这尊樟木像即着夫人服饰。据说此神像迎自“白湖顺济庙”,常常显灵,百姓们也都相信文峰宫妈祖庙的灵验。

妈祖原是莆田湄洲人,一个渔女,在莆田人心中,是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神明,就觉得她更能体验人生疾苦。人们来向妈祖祷告,孩子高考、女儿生孩子、儿子结婚、生意顺遂、亲人生病,种种样样,皆说与妈祖听。母亲也是一个渔女。她跪在妈祖像前,双手合十,双目微阖,嘴角熹动,默念着,很长时间,才突然醒转似的伏下身去拜了三拜;光线从天井倾斜下来,照亮地上的红方砖、跪在蒲团上的红衣母亲,将她虔诚倾诉的面容照耀得闪闪发亮。妈祖在神龛那,端坐着倾听——那年在台南天后宫,我也见一个年轻女子,跪在妈祖前,将昨日与婆婆的口角,与丈夫的应答,自己的心思,一一二二,全对着妈祖说,当时庙中,除了我和先生,就是她一个,全不顾及边上有人,沉浸在倾诉中,声音越说越响,妈祖如同一个亲人旧友般,她可以毫无顾忌对着她倾诉的—— 上完香,在功德箱中投进钱币,母亲露出满意的笑容 ;见红漆供桌上点着许多莲花灯,母亲稍稍露出羡慕神色,先生就去买了两盏莲花灯,一盏母亲点,一盏我来点。莲花灯光将母亲的脸映得通红,与妈祖庙中的吉祥红是一样的。

从文峰宫出来,向右顺文献路走几分钟,与十字街交界处,即是古谯楼,宋代兴化府的城门楼,现存为清代建筑。楼上如今是莆阳书店所在,兼营茶馆,陈列些莆仙籍书画家的字画。走了一天,完整上了一遍香,母亲松弛下来,就露出疲色。先生去买茶,我和母亲坐在八仙桌边等。楼内宽大清静,除了我们仨,还有二对情侣边喝茶边看手机,小声说着话,若非站在楼上俯视街道,真不知身处闹市。母亲说,她是第二次上古谯楼,第一次是当年武斗时,楼上一派,楼下是另一派,奶奶站在十字街,仰头喊她名字,叫她赶紧回家。

莆田被称为文献名邦,古谯楼是个见证,据传宋时某年,古谯楼紫光冲天,那年一城中举十六人。读书人多,做生意人多,是我家乡人特征。站在古谯楼,下面是怎样一个繁杂闹热街区啊——正对的十字街上横呈着各样商铺、排档、杂货摊,横着的文献路,车流人流拥堵,喇叭鸣个不停,色彩难看、奇形怪状的商店楼房堆压在一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电音吆喝循环播放着……清寂的古谯楼,掉落其中,好似要被商业浪潮冲走了一般。我指给母亲和先生看,哪是我儿时看电影的电影院,哪是与爷爷买菜的市场,从十字街哪处拐进一个小弄堂,秧子的家就在那里,多少个日子,我与秧子头挨着头,躺在被窝里,一起收听广播《简爱》……我指指点点,只是大致方位,某个瞬间我都怀疑,那些影响过我生命的地方、人事,是否当真存在过;对母亲和先生而言,他们不曾进入这个城市内部,那些地名不曾影响他们的生命,只是个抽象符号,对我的叙述,便只是含混地唯唯。

一切都变了样。再也回转不到过去了。世界加速度在旋转,在变,我试图停留在过去,又怎么可能?假若不是陪母亲上香,唤回我的些许记忆,再过些年,一切都将了无痕迹了。站在古谯楼上,向下大喊一声,声音也将迅速淹没在众声喧哗中,就像一颗石子,坠落下来,没进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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