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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天涯》2021年第5期|陈蔚文:将老书

2023-03-29抒情散文陈蔚文
编者说

江西诗派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地理中,江西散文也成为一种气象独具的“文学现象”,颇受评论家与读者的瞩目,本刊也一直予以关……

编者说

江西诗派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地理中,江西散文也成为一种气象独具的“文学现象”,颇受评论家与读者的瞩目,本刊也一直予以关注。本期特别策划“文学地理·江西散文小辑”,集中推出多位江西作者的散文新作,这些作品文质兼具,在介入现实的在场书写中,丈量人性深度,托举精神重量。

现推送陈蔚文散文《将老书》。

将老书

陈蔚文

你终将享有宁静,当你忘记了对宁静的渴求时,宁静就会降临。

——题记

某晚,先生发了条链接给我,是一篇关于“品质养老生活”的推文,文中写到多对老夫妻经过多方考察体验,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养老之处。

先生问我看后有什么想法。能有什么想法?养老不是挺远的事么,我虽看上去毫不强壮,近年却一直在健身,养啥老?

他说之前去听过相关讲座,蛮动心。要知道,到2050年,全世界老年人口将达到二十点二亿。其中,中国老年人口将达到四点八亿,几乎占全球的四分之一。别说到那时,现在这类养老社区已是名额紧张,到时可能一房难求。

先生的父母都已不在。他说,你父母都已七十多岁,万一有一方走了,另一方怎么办?如果,留下的是你母亲,她原本身体不好,和子女生活观念又相距甚大,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晚年是个问题。再有,先生担心万一他走在前,我的养老怎么办?反过来亦然。尤其是留下的那方一旦身患疾病,不能自理时怎么办?那时和儿子有可能不在一地,他有自己的家和工作,大概分不出多少精力来看顾老人。那么,一个设施和配套服务都很专业的养老社区或许能助力解忧。

我把链接转发给在上海生活的姐姐,问她的意见。她说,她也不大能接受住到养老社区,但目前一些口碑好服务好的养老院的确一床难求。她一个好友已开始排队养老,据说上海条件较好的养老院得等若干年才能入住,那真是“死一个才能进一个,就这么紧张”。

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以前对这话没什么感受,近年忽然发现,眼角的第一道皱纹,开始退化的视力,的确是某个瞬间发生的。还有不似过去那般蓬勃的胃口——曾经,“吃”是我与世界最紧密的互动。

尽管这样,“老”依然隔着些距离。大概因父母挡在前头,张开羽翼挡住老与死的投影,我还可装得混沌。当先生慎重提起“养老”后,我突然意识到,老年,早不再山迢水远,我的一条腿已迈入老的河流——午夜,那平缓而不可阻挡的水声越过林间而来,时有耳闻。

从来没有老过,这是一种陌生的经验。谁说衰老不需学习应对呢?人许是一瞬间变老的,但一旦老了便要一直老下去,直至终点。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是很励志的老,必得有健康体魄支撑。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这是还算安详的老,生活应能自理,还能坐在炉火旁回忆青春。

“僵卧孤村不自哀”“唯将迟暮供多病”,这是如风烛摇曳的老,忧戚的老,夜雨屋漏的老。

老有各种情形,不同的情形决定不同的养老模式。

我之前从没想过自己或父母,有一天会去住养老院或养老机构——我对养老院的印象还停留在刘德华主演的《桃姐》中,暮气森森的老人院,辛酸又孤独地老去的场景。

在通常认知中,只有孤寡老人或儿女不孝,老人才需要去养老院吧。那些有儿女却去了养老院的老人们,也许只是太害怕成为孩子的负累,不得不做出的无奈选择。

对现实的判断果真可以如此简单?一位单身离异的女友说起她晚年的打算,准备退休后在厦门某个养老社区购房——儿子在厦门工作,母子关系挺好,但她说儿子有儿子的生活,她有自己的生活。她不希望被干扰、改变,也不希望影响儿子。真有了病痛,再找专业人员与机构治疗,他们会比儿女专业。在经济允许的前提下,选择条件更好的养老社区与机构是明智的决定。

她说得笃定,完全想明白的样子。事实上,她已开始考察厦门的养老机构并有了初步意向:她看中一家外景即是鼓浪屿,依山面海的养老社区。

她只比我大几岁,但考虑“老年生活”时的那份冷静像比我年长许多。

我是不是也该认真考虑养老了?比如考虑下先生的建议,把老年生活托付给一个连锁养老社区?但和那么多老人在一个社区相处,我会不会老得更彻底?

只要还能动,我是不愿意离开熟悉的家的。在家里,有安全放松的一切,包括最可贵的生活的私密性与尊严。可哪天不能自理了,只能请个陌生的护工来家里,或是住进冰冷的医院?这两种情形都非我所愿,也都意味私密性与尊严的打破。

谁又能预料自己的晚年是什么状况?一次检查,一次跌倒,任何捉摸不定的偶然都可能让晚年生活的性质发生改变。到那时,临时再做决定难免仓惶。

当“养老”这个问题一旦进入生活——关注什么,就会看到什么,譬如影视中与其有关的题材。

电影《楢山节考》,讲述日本古代信州一个贫苦的山村中,由于粮食长期短缺,老人一到了七十岁,就要被子女背到山中等死,名曰“供奉山神”。片中男子辰平背着母亲上山。一路上儿子只说了一次话,表达对古训的不解,也是对老人祭山习俗的怨诉——曾经,他的父亲因为不忍心将自己的老娘送上山而逃跑,被十五岁的长子辰平当作耻辱,枪杀在一次猎熊时的争吵中。

终于,辰平找到了一块上面没有尸骸的岩石,将母亲放下。辰平遵守着不可回头的规矩,快步下山。忽然,他感到天要下雪了,而这正是母亲所期待的吉兆。辰平的心灵似乎得到了某种解脱。雪越下越大,山顶雪花纷飞,风雪中,老妇人双手合十,等待死亡。

辰平下山时看到一个邻居背着父亲也来了,只到山腰父亲哭叫着不肯上山。推搡间,儿子将父亲推下了山崖……

对老人的抛弃,在电影中通过宗教为自身找到了道德出口。“上山”是一个神圣的生命仪式,“上山”不等同抛弃。如果辰平老了,也要被子女背上山。这个“平等”掩盖了一点老境凄惨,但当去掉那个仪式感,显现的仍是“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的丛林法则吧。

老,一直就是与“弱”固定搭配的一个词,后面还跟着“病残”。这个固定搭配显示出老年人的处境——不得不承认,即使在有着强大孝道文化与尊老传统的国家,老年的处境仍算不上普遍乐观。

无论物质资源如何,老人的社会地位是尴尬的。他们出现在媒体中的社会形象总是——屡屡受骗,糊涂古板,爱管闲事,倚老卖老……他们还是碰不得,扶不得的一群人。

总之,他们状况迭出,像是社会的一个麻烦。仿佛青壮群体与老年人隔着一道天然的鸿沟。

但现实是——每个人都会老去:或已然老去,或正在老去。

每个人都会有“吃不动了,走不动了,做不动了”的那一天。

每个人,都必将走入暮冬旷野,走入另一个黄昏。

经济、疾病和孤独是影响老年生活的三大要素。

第一点经济,就以七零后为例吧,1970年生人今年已是知天命之年。有人说七零后的养老压力比八零、九零后好,一是七零后多有兄弟姐妹,可以共同分担赡养老人之责,并且七零后(尤其是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前的)大多不需要买高价房,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甚至还享受到了福利分房或集资房的政策。

但,这只是部分人,另外还有大批农村出身,在外务工的七零后呢?他们面临买房的沉重压力,甚至生存的重压。比如我家的钟点工小邹,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她高中毕业,先在南方打工,后回老家结婚生子,现有两个女儿,老二智力发育有点迟缓,小邹把她带到省城,寄住在哥哥家。

一米五三,体重九十斤的小邹风风火火地骑着二手电动车穿行于城市,大女儿上高三,“话少,但成绩蛮好”,她是小邹最大的希望。小邹希望女儿考上个一本院校,当然考上也得有钱读。她和丈夫还有老人要赡养,有小女儿要看顾。

“走一步看一步嘛”,小邹说。临近春节,她揽了不少大扫除的活,忙时一天要干十个钟头,她准备干到腊月廿九再回家。即便这样辛劳,等待小邹的老年仍不会轻松。再干十年,她就快六十岁了。这十年中她想要存下积蓄,得不生病,不出任何意外。

而比小邹收入更高些的群体,比如她哥,因为读了大学,在这个城市有份稳定工作,但也背负着房贷和一双儿女的养育任务。念初中的孩子各类课外班费用让他一刻不敢松懈。他还顾不上为养老做些什么——先得把一双儿女供上大学再说。

一位北京朋友发了条微博:“朋友乙,老父一直健健康康,爱运动,爱唱歌,突然做了手术,后半生要坐轮椅了。他正满世界找养老院,重新规划家里的资金流向。不是没有高端养老院的,但入住金就要五百万,依次还有三百万的、两百万的。我建议他订三百万那个吧。”

三百万只是入住金,住进后要依据老人身体情况缴纳不菲的月费。患病后的养老成本如此高昂,有多少家庭能负担得起?负担不起的家庭只能转向中低端的养老机构。

经济决定养老质量,说直接点,养老根据经济条件分为几种层次:普通养老、优质养老、富足养老。那么,经济条件优渥的老人,就一定能安养晚年吗?

曾经拍过《钢琴教师》《白丝带》等电影的奥地利导演哈内克,凭借《爱》获得第65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影片讲述两位年过八旬的音乐老师,他们原本过着平静的晚年生活。直到妻子安妮罹患疾病,偏瘫卧床不起,两人的生活开始面临极大考验。

老先生乔治担负起照顾妻子安妮的责任,也请了护工,但护工很不负责,老先生气得让她“滚蛋”。老夫妻有个女儿,可她自己的中年生活已自顾不暇。安妮状况越来越差,片尾,乔治在她因痛苦发出的呻吟中,给她讲着自己少年时代的故事。安妮的呻吟渐止住,似乎乔治的讲述缓解了她的痛苦。然而,他拿起一只枕头,捂在她脸上,压下去。老太太的腿抽动着,微弱挣扎着。老先生平静而坚决,他伏在枕头上,直到她不再抽动……乔治写下遗书,幻觉中,安妮在厨房洗碗,和他一起出门,提醒他穿上外套。

影片为什么叫《爱》呢?有观众说,难道这不是谋杀?

病痛中老太太的苟延残喘,当她呻吟着,喊着“妈妈”时,她还要忍受多久呢?直到生命的终点?这种凌迟难道不比死更可怕?

丈夫乔治用枕头捂死妻子,这是冷酷,还是出于“爱”的艰难选择?

活下去,真是太难了!

道义上,有人会觉得老先生自私,擅自剥夺妻子的生命。从法律上,这种行为属于犯罪。但如果你是乔治,又会如何抉择呢?

《爱》的导演哈内克曾有过一段经历:自小将他抚养大的姨妈,老年时身患残疾,生活不能自理,她要求哈内克助她了结此生,却被拒绝。最终她用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哈内克坦言,是否应该助她了结此生,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这个困扰,让哈内克用电影《爱》表达了这个关于“年岁增长所带来的身体衰弱及耻辱”的故事。

先生的一位老同学,突然传来自缢的消息。他刚满五十,前几年患上一种疑难杂症,治不好,并且病情会逐渐加重,直到脑萎缩,全身无法动弹。他有个儿子刚毕业几年,在广州工作。也许是为了不拖累妻儿,他在自己还能动弹时,结束了生命。

那是怎样艰难的抉择与赴死?

印象中,他是个身材高大,开朗热心的人。患病这几年却愈加消沉。不可逆的病情把他打倒了。知道消息的人都震惊惋惜——但也许内心都同意,这的确是他所能做出的唯一对命运的反击,在疾病彻底扼住他之前,他选择保全最后的尊严。

也曾在知乎上看到有人求助:生病了,治不好那种,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想不能动时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想了解安乐死的相关信息,请给予帮助。

心下悲凉,距发帖时间已过去大半年。陌生人,你还好吗?你还在吗?

2006年,有本小书《致D:情史》在法国问世,作者是法国哲学家安德烈·高兹,萨特的学生,写过几部哲学论著,但也许让人们记住他的却是这本两万余字的小册子。

D是他的妻子,两人相濡以沫半生。他们在家附近的空地种了二百多棵树,高兹经常会感谢妻子说:“你教会了我欣赏和喜爱田野、树木和动物。……你让我发现了生活的丰富性,通过你,我爱上了生活。”

这本书出版之后的第二年,八十四岁的高兹与身患绝症的八十二岁妻子D在巴黎郊区的家中自杀。

“在夜晚的时刻,我有时会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在空旷的道路和荒漠中,他走在一辆灵车后面。我就是这个男人。灵车里装的是你。我不要参加你的火化葬礼,也不要收到装有你骨灰的大口瓶。我听到凯瑟琳·费丽尔的歌唱,‘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长寿’,然后我醒了。我守着你的呼吸,我的手轻轻掠过你的身体。我们都不愿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继续孤独苟活,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

和病痛一样难以忍受,甚至更难忍受的是——孤独。这是多数老年必须面临的问题,总有一方先走,留下的那一方如果不再找伴侣,大抵要面临孤独——老年生活里最大的考验。

朋友发的那条关于养老的微博中,还有一段:“朋友戊,父亲查出癌症之后,儿女们大为惊奇地发现,父亲居然在好几年前就和一个‘阿姨’领了结婚证。戊说:只听说过年轻人偷户口簿结婚的,没想到老年人也来这一套。”

为何背着儿女呢?当然是怕遭到反对与嘲讽,那位戊的口气已多少露出此意。为什么“老年人也来这一套呢”?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伴侣,一个能说说话的“老来伴”。

就像日本电影《人生果实》中的老夫妻那样——这是一对多么让人羡慕的老夫妻啊,丈夫修一曾是建筑师,退休后与妻子归隐乡间,用几十年时间悉心打理着自家的木屋和菜园,种植蔬果,烹制食物……

“所有的答案都在大自然中”,景物与出产四季更迭,两位老人彼此陪伴。这样的日子,就像田地里那些缓慢而坚定的生长。

九十岁的修一先生在田地里拔完草午睡时去世了,八十七岁的英子跪在他身旁,告诉他不要担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等我变成骨灰的时候,我们一起周游南太平洋”。

三年后,九十岁的英子去世了。去世前,她常对女儿说:“我不能让你爸爸等太久。”

让人称羡的老年与离去——圆满而难以复制。

女友说,疫情缓解后她弟弟把母亲从老家送来了,说和弟媳妇有矛盾,要在她这住一阵。一阵是多久呢?去年母亲来住过小半年,这次看母亲带来的行李,“一阵”不会短。女友是职业女性,儿子高二,忙得跟陀螺似的。照她北方老家习俗,父母老了一般跟儿子过,她父亲前些年过世,母亲不愿给儿子添麻烦,自己过,这几年身体不好,只能住到儿子那。母亲住得并不顺心,各种摩擦,时不时就要去女儿家“过渡”一下。

女友起过念,要么把母亲送去老家的养老院?没准母亲更能安度晚年。但儿女俱全,把老人送去会遭亲友邻居闲话。她给弟弟发微信,说自己苦处,弟弟回:“姐,我知道,但我夹在中间,也真是太难了!”弟弟说的是母亲与弟媳妇的矛盾,两人生活习惯不同,这些矛盾难以解决。

女友只好让家里的钟点工把工作时间延长,加上母亲生活费和保健医药,每月多开支好几千元。儿子的补习费用本是笔不小开支,女友说真有些“压力山大”。

母亲的到来,还影响了她与丈夫的关系,丈夫觉得她弟弟不靠谱,自私,逃避责任。哦,你家有矛盾就送我这来?就不怕我家有矛盾?

夹在丈夫与老人中间的女友感叹,独生子女虽要面临同时赡养四个老人的重任,但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赡养的义务清晰,不存在比较与“踢皮球”,家庭会少了矛盾与内耗,老人的晚年生活质量可能反而会提高。

白天女友和丈夫上班,儿子上学,有点耳背的母亲只能看电视,音量开得老大。有次她中午回来,发现老人开着电视睡着了。

在老家,母亲至少能和亲戚邻居走动走动,而在她生活的城市,除了她,母亲举目无亲,她几乎不下楼,怕自己听不清别人说啥,也怕别人听不懂自己说啥。她最常做的,便是立于阳台,向院门张望,等女儿下班。

这种孤独,在许多老人身上都有着鲜明印记。我住的小区,每天傍晚有位老人在院门外枯坐,等待下班的儿子。老人干瘦,坐在石墩上,向着街口方向。那个一身烟味的儿子似乎总是加班,有时天黑了老人还坐在那,风吹着她乱蓬的头发……

电影《东京物语》中,年老的父母去东京看望儿女,面对儿女们各自的忙碌生活,他们对自己受到的冷落表现出东方父母式的隐忍与包容。回到家乡后,母亲很快病逝了,留下父亲一人面对余生。该指责儿女们自私吗?似乎他们也各有苦衷,人生只得如此啊!如果你能轻易评判片中谁是自私的,谁是善良一点的——你又能真正客观地评判自己吗?这部电影,年轻时、结婚后以及有了孩子后看是感触不同的。你再想,有一天,也许你会和片中的父母那样,从孩子生活里退出,退到边缘,再如片尾的风吹过堂屋的声音一般消失……

有金融专家建议,基于目前极速货币化(货币购买力不断下降)的情况,老人的退休金也不能放在一个账户中,最好准备几个账户应对不同的养老需求:生活账户、医疗账户、紧急预备金账户等。当然,专家对老年人最重要的提醒是:养老金绝不能往民间借贷平台上投,那基本意味着血本无归,还得提防各类医药保健品之类的忽悠。

现实中,许多老人的退休养老金正被各种方式收割,有位女同学的父亲省吃俭用,定期把退休工资往一个外地骗子账户上打,换回一箱箱被女同学视作垃圾的“收藏品”。女同学报警无果,气结无语。

她母亲去世后第二年,父亲开始“收藏”,拦不住,劝不听。人家父母多带劲啊,候鸟式养老、信息化养老,自己的爹呢?“越老越糊涂!”女同学只能用这一句表达愤懑,“怎么非信骗子不信儿女?”

她弟弟无奈中安慰她:“只要他高兴,随他吧!买啥都是买,只要买个开心就成。人家住酒店不也住掉了三十几万。”弟弟说的是新闻里的沪上退休阿姨,因为觉得生活空虚,在五星级酒店住了两月,花光积蓄,然后作案,一心想让警察把自己弄进牢里。

女同学的父亲绝非个例,他们是广大的一批人,在“非信骗子不信儿女”中,折射着老年的尴尬与孤独。

我父母这些年也经历了重大经济损失:不靠谱的理财,老乡和战友的有借无还。这过程中同样“拦不住,劝不听”。可当我觉得他们落伍、冥顽时,我对他们付出过多少沟通与陪伴的耐心呢?许多骗子正是利用了这点,他们唏寒问暖,比老人的儿女更具有充沛耐心。不少老人被骗了,仍坚信对方是好人。

“老去逐年增老病”,伴随着生理上的衰退,智能、情感、人格等也会产生一系列变化,老人会产生无用感、无力感和无助感,他们因孤独而抑郁,因渴望而轻信。

我想,我们在老人面前自以为是的高明,未尝不是一种自我误读。正如我在儿子眼中,大概和父母在我眼中的形象如出一辙:陈旧、落伍、顽固。今后,他又会如何对待老年的我呢?

去年,父亲开始了种植牙的疗程。之前他以向来的固执,拖着牙病不去看,父亲觉得这口牙还能撑着用用,到非看不可的时候再去吧。等去医院时,医生说牙的情况已很糟,得拔掉十颗左右,建议做种植牙,报价十余万。父亲竟然爽快答应了。他说,早些年就在报纸上看过相关报道,他愿意做。

父亲平时勤俭,自费十余万做种植牙却毫不犹豫。我想,他有此“豪举”是希望有副好牙能陪他度过老年。父亲做得一手好菜,爱喝几杯,咀嚼功能对他的老年生活来说极为重要。这,或许也是他为自己的老年付出的唯一大桩消费了。

老年需要的东西又岂止一副好牙,还得有明目,好腿脚,正常血压等等——以此对抗床头柜越来越多的药瓶。

记得有位南美作家说过,当你身体好好的时候,你不知道那些器官,譬如胃、肝在什么位置。可是当你这里病,那里痛时,你完全掌握了每个器官的位置——那表示你已经老到了一定程度。

养生文化如火如荼,并因微信的普及而被广泛传播。每个亲友群里,都至少有一两位业余养生专家,他们发布各类养生链接——吃素长寿;不,长寿者爱吃肥肉。运动长寿;不,不运动才长寿,你看乌龟!

母亲自从学会使用微信后,日常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转发这类链接。我很少看,但我不反对她转发。微信让老人重新通过手机融入社会,某种程度提升了老年人的反应能力。比起养生信息,也许手机才是减速衰老的真正有效工具。

虽说这种减速根本阻挡不了衰老的渐进——别说年逾七十的父母,奔五而去的我已明显感受身体变化,下楼时隐痛的膝盖屡屡提醒我:人生秋已至。

曾经你渴望站在飞浪之巅,现在见着栏杆绕着走,远离一切潜在危险。曾经你讨厌衣服的累赘,如今早早穿上秋裤。同辈人的死亡消息渐多起来,有的没有任何预兆。

这些消息,带来兔死狐悲的哀愁,还有侥幸:你还活着。

侥幸让你清点“老”带来的某些馈赠:阅人知事的些许提升,诚实面对自己的一点力量,还有,岁月给你的另一种补偿——某天中午,给十四岁的儿子量身高,他站在我面前,足足高出一个头。量了下墙上的那道线,一百七十五公分。这个高度也是时间的长度,他的成长与我的老去同步。

那一瞬觉得,可以老了。

“老”的意义,就是为另一茬生命让道,让世间总有新鲜与蓬勃的力量流动。

不止人类,苍山绿水也会老,只是它们老的时间单位更为漫长,以百年千年计。据说,世上唯一不会老也不死的生物是一种微型海洋生物——灯塔水母,它能够从性成熟阶段重新回到幼年期,开始另一次生命过程。从理论上讲,这种循环可以永远重复下去。然而,这种生物学上的“不朽”,并不意味着它们不会被其他动物吃掉,也不意味它能永久适应环境的剧烈变化。

放到宇宙时空的大背景中,或许世上并无不老之物,也无不死之物,只是自然界常有着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转化。有次在庐山看几株古木,直抵云天的树冠像通向另个时空。有株古木被雷劈焦半边,又从焦处生出新枝——像目睹一种确凿的轮回。

人呢?会不会以另一种形式轮回,比如一粒灰尘,一滴雨,一朵云……

姐姐发来微信,说她已打算认购上海某养老社区:“我们一起买吧,我觉得养老一定要考虑起来了!将来我们和父母都能用,我同学昨天开始排队上海的市属养老院。”

我眼前晃过姐姐上过杂志封面的肖像,她微笑着,穿着牛仔衣,麻花辫子,大眼睛。那时,她读研二。

“也许,在某种物质的时间之外,对于人更有意义的是心智的时间。”台湾作家唐诺因此喜欢变老这件事。五十七岁以后,他常对妻子朱天心说:“以前坐在窗边喝咖啡,写稿放空时看外头,可能入眼的是一双美腿;而现在看到的可能是一只猫、一只狗、一个在乞讨的老人,或者就是单纯的天光、云影。世界好丰富,以前为什么只看得到一双腿呢?”

从一双腿转向更丰富的世界,正是心灵穿过皮肤的容积,在心智上的成长。

心智时间又能否缓解一切关于老的隐忧?

“昨天傍晚在玉带河边跑步,看到老头老太的样子,我差点都要哭出来了,因为自己将来也要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怕死,但好怕老。”在高校执教的Z兄发来一条消息——平日他总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挥斥方遒。

“老”意味着肉体的故障麻烦,这些麻烦有可能变成屈辱。譬如阿尔兹海默症。人有时恐惧的不是疾病,甚至不是死亡,而是疾病带来的孤立与作为拖累的存在。

老的首要风险不是死亡,而是屈辱。如果肉身面对“老”的问题能够有所保障,老的威胁会减少很多。而个体所能做的——除了经济的准备,健康的准备,还应当尽早学习面对老,以及死亡。那是暮年叙事中最核心的主题,也是为老年做的最重要准备:将“我”融入天地规律中,随物赋形,以不变应万变。那些不可预料,无法阻挡的疾患,交给命运与医学。

昨晚,看到电影演员咏梅的访谈,她五十岁了,发现自己对衰老这件事越来越不在意了,她认为那些皱纹是对时间的一种致敬。因此,她不止一次地向合作的摄影师建议,照片能不能别修了,如果非修的话,能不能别把皱纹都给修平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

这种镇定,通向的是老得其所,老而弥笃。不再纠结在岁月里流失的,去感受那些增殖,那是时间对“老”的加持。从肉身回到心灵,让芜杂归于清澈。你知道,你正去向一个地方——那里四周很安静,天大极了,人小极了。

【陈蔚文,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雨水正白》《见字如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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